他很難想象,剛才那十幾秒裏,昌哥在想些什麽,會不會在想,俞雅能否理解,會不會怪自己?選擇這一個行業,也選擇了很多無奈。教練在場上、學校的攝影機在場下、觀眾在看台上、不少同學都在手機旁看直播,他能不能走?不能,他走不了。 陳雙不禁自我代入,如果出事的人是四水,自己會怎麽辦?還有沒有定力留在賽場裏? 如果出事的人是屈南,自己是否能扛得住? 可是昌哥已經往前走了,落在身後的,隻有一個孤單又筆直的影子,運動員連影子都不能軟弱。隻要走出這個門就是賽場,就再也沒有回旋的餘地。陳雙也跟著他們往外走,看他們的影子在地上若隱若現。這個影子,就叫做決心。 一朝體育生,一世體育生。 跳高已經成為了他們靈魂裏的東西,現在,他們要去為身後的榮譽拚一把。 絲絲冰涼如同喚醒他的鬧鍾,敲打著陳雙的感官。抬起頭時,幾滴雨水剛好落到他鼻尖上,提醒他一件事。 媽的,自己的第一次大賽,果真是雨賽。 自己究竟是什麽運氣啊?人生中的重大事件必定伴隨下雨。陳雙在做熱身時一直納悶,這該不會是什麽局部地區的小範圍降水吧?全澆自己頭上? 可是看著賽場上空厚厚的雲層,陳雙不得不承認,今天好像還是中雨。隻求比賽結束之前隻是毛毛雨,拜托。 熱身場地變得很空。 原本可以容納幾十人同時活動的地方現在就10個人,大家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各自的熱身步驟。試場地時,陳雙關注到軟墊被拉了地麵固定繩,以免在起跳時起風。 2米多的高度,又是後背著地,如果墊子發生偏移,人直接落在地上,那絕對是一場脊椎骨災難。 起始高度也在這時候公布了,2.18米,無上限,無規定輪數,無限內卷。榨幹運動員的體力和意誌力,隻為選出最頂尖的那一個。 抽簽時,每個人都沒有說話。陳雙把手伸進抽簽箱,摸出一個數字8。 還算不錯,沒有特別靠前,後麵還有兩個人。要不是1就好,陳雙轉身問眼睛還紅著的辣妹:“你多少號?我是8,也不知道誰是1啊……” “我是1。”屈南將紙條攤開。 陳雙直接被噎住,這麽關鍵的數字被男朋友拿到,還不如給自己呢。“其實1也挺好,大家都緊張,先跳的人反而有優勢。” “你怕我緊張?”屈南想笑,但是眼皮腫了,一笑起來下眼瞼更突出,像有臥蠶。 “沒有,你參賽經驗多,不會緊張的。”陳雙摸了摸他的手環,我艸,他好擔心屈南緊張,畢竟他昨天哭得那麽破碎,“我是黑金,你是公主粉,雖然咱們有戀愛關係,但是可不能讓著對方啊。如果我贏了,暑假你能不能再穿一次裙子?” “陳又又。”屈南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無可奈何地笑出來,“請把注意力集中在比賽上,不要想那些奇裝異服的事。” “好啦好啦我不說了,比賽,比賽重要。”陳雙擦了一把臉,雨滴還挺密,這麽快就在臉上鋪了一層。 10個人的順序現場公布,屈南是1,接下來是柯燃、何良、陶文昌、弗朗切斯科、李誌奇、金再勝,然後是8號陳雙、9號白洋。 最後一名收尾的人,居然是查爾斯。 編號被錄入現場的電腦當中,看台再一次坐滿。記者區被擠得水泄不通,為決賽調試最佳的特寫角度。無人機冒雨起飛,但是和看台上的人一樣,披上了一層薄薄的雨衣。 運動員開始排隊,開始有反複提醒入場的廣播聲,陳雙看了看周圍,不少項目都在檢錄。 “你弟和你兄弟到了。”白洋在陳雙的背後,點了點他的肩膀。 陳雙再看上方的人群,這一次為了好認,孫洋洋居然戴了一頂小紅帽,左邊坐著莫生,右邊是弟弟。他朝他們短暫招手,注意力全部收回,開始專注比賽。 “白隊,我們可是老朋友。”最後一個是查爾斯,他笑著摸了下白洋的頭頂,“你的眼鏡呢?” “我勸你不要亂摸。”白洋再討厭他也不會直接表現出來,他遊刃有餘,進退有度,將真實的情緒厚厚地裹在社交技巧裏,“萬一眼鏡是我的封印呢。” “封印?封印是什麽意思?”查爾斯沒聽懂。 白洋笑著轉了回來。“無可奉告,等比賽結束我可以送你一本《康熙字典》,作為你輸掉比賽的禮物。” 陳雙將釘在賽服上的參賽編號擺正,很大一張,編號是25開頭。這時,主裁判上場,比賽正式開始。 從2月份就一直期待的大賽,陳雙真的走到這一步了。他看到有記者在做現場直播,將他們當做背景。一個專門拍特寫的攝像機已經到位,攝影師就在他們的左側方。 開始了,屈南完全活動開,站在了隊首。 “觀眾朋友們大家好,下麵是本屆比賽的男子背越式跳高的決賽現場,參賽人員一共有……” 屈南聽到記者的聲音了,關注他們的人不僅在賽場上,也在電視機前。這時,總裁判給出手勢,宣布可以開始比賽,屈南踏前一步,右手高舉:“首都體育大學,屈南,參賽編號,25021。” 25開頭,二十多年前,自己的哥哥也是這個號碼開頭。 記分員宣布編號記錄在內,可以起跳。特寫攝像機毫不留情地停在屈南的旁邊,拉近人像,把一雙哭過的眼睛展示給大家看了。 屈南對此無可奈何,這下自己愛哭的事算是被徹底公開。可是這已經不是他目前的重中之重,當他提起一口氣時,鞋尖的方向已經開始調整。 1號選手的第一跳,正式開始! 1號往往首當其衝,也容易獲得更多的關注。雨開始下起來,將原本幹燥的場地淋濕,屈南謹慎地提防弧形的切角角度被雨水幹擾,將場上的幹擾項拋之腦後。2.18隻是一個預熱輪,幫助選手更快找到比賽的興奮,屈南的起跳將原本喧鬧的看台降了溫,大家目不轉睛,跟隨第一跳的飛躍緊張,亢奮。 是左腿起跳,陳雙擦掉額頭的雨,猶如擦掉一層薄汗。剛剛屈南一開始助跑就已經表明了態度,他暫時不會使用右腿。確實不用使用,隨著屈南的過竿,現場緊繃到極點的氣氛被打破,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屈南咬著項鏈站起來,看向了下一位,柯燃。 柯燃是北體大的強將,這些年兩個人上上下下比了不下幾十次,各自有輸有贏。兩個人的賽服不一樣,但是同樣心有靈犀,如同打架打多了,有了默契。 沒有懸念,屈南剛剛站到等候區域不久,正披上隊服外套時,柯燃就過來了。 大傘已經撐開,雨不大,但柯燃也從包裏拽出外套披上,保護他們寶貴的體力和體溫。 接下來是小平頭何良。他是左側起跑,宛如剛才兩名選手的鏡像翻轉,從另外一個方向飛過了橫竿。 連續3名通過,證明此次選手的實力不俗,就是陳雙準備調整自我心態時,他們萬萬沒想到的,陶文昌,竟然掉竿了。 2.18,還沒到2.20,橫竿在跳高架上晃了兩晃,落在軟墊上。陳雙驚了,這可是昌哥啊,校級聯賽的冠軍,眼前這些人可都是他腿下敗將。 這不應該,非常不應該,除非是……昌哥的心態還沒穩住,雅姐的事或多或少影響到了他。 陶文昌麵無表情,把橫竿拿起來,放回原地,小跑回到試跳隊伍。當他歸隊的那一刻,白洋聽到了查爾斯的嘲笑聲。 很快,弗朗切斯科、少言少語的李誌奇和朝鮮族選手金再勝接連跳過,終於輪到陳雙。 陳雙走到起跳點,活動著發力腿的腳腕。鎮痛噴霧確實有點用處,如同冰鎮,將他發燙的肌肉降溫。他看了一眼弟弟的方向就出發了,隻是在起跑的瞬間,剛才還有效果的噴霧好像沒那麽管用了,該怎麽疼,還是怎麽疼。 雨好像比剛才大了一些,天上的雲仿佛更厚。他的第一次大賽不僅是雨賽,還是帶傷上場。 起跳時,左腿的疼痛抵達了最大值,肌肉像拉到極致的弓弦,再用力就要斷了。當陳雙的身體正麵朝上時,他看到了灰蒙蒙的烏雲。剛才還有些發白的雲彩沒了,雨勢可能會變大。 教練區當中,黃俊、馬子平、王國宏齊齊到陣,全部觀賽。旁邊還有段春峰,坐得整整齊齊,今天他們不約而同地來了,如同20年前,時光不敗,除了他們增添的皺紋和幾根白發,好像什麽都沒變。其中,黃俊眉頭不展,陳雙目前不是他最擔心的了,可是昌子又出事了,這幫小子……一個個都叫人不省心。說到底,還是太年輕。 唉,可是誰又沒年輕過呢?自己年輕的時候,幹的傻事可不比陶文昌少啊。 賽場上,隨著白洋和查爾斯的通過,陶文昌進入試跳二次,也是唯一的一個。所有目光都往那個方向集中,陳雙替他捏把汗,心裏默默祈禱雅姐千萬別有事,醒來之後,千萬別怪昌哥沒去。好在昌哥調整得快,無驚無險地通過,可是臉色仍舊沒有恢複平時的樣子,擺明心裏還是有事。 跳高架前,總裁判宣布本輪試跳結束,下一輪2.20,真正的爭奪正式開始。 2.20肯定會往下掉人,每個人心知肚明,真正你死我活的回合才剛打響,仍舊從屈南開始。 “屈南,穩住。”出發前,白洋特意上前囑咐一句。他的用意屈南很明白,不是不信任自己,而是來通知自己,昌子這一次的狀態不對,可能會提前往下掉。作為首體大的防線,他們必須作出相應的準備,以防不測。畢竟這塊金牌學校可是下了軍令狀。 不用學校開口,屈南也不會允許這塊金牌流出首體大。這塊牌子很沉,很沉,他必須親手拿到,雙手捧著。 看台上,戴著小紅帽的孫洋洋指向了大屏幕,又驚訝又想笑,忍俊不禁。“不會吧……南哥的眼睛怎麽腫成那樣?是不是……是不是和老大吵架了?唉,老大怎麽也不知道心疼人啊,過分。” 他指著的地方就是切換視角的大屏幕,剛好被導播切到屈南的特寫。不僅孫洋洋一個,所有認識屈南的人都很疑惑,為什麽他又把眼睛給哭腫了? 這些話屈南聽不見,他正站在起跑位置,在看麵前的助跑道。右側助跑確實不太適合自己,但也練習了很多年,左腿作為發力腿陪伴自己征戰數次。每一次咬著吊墜,他好像更容易起跳,注意力也更加集中。這一套動作已經太過熟悉,起跳後的身體反應成為了下意識的行雲流水,哪怕屈南閉著眼,都能感受過竿的聲音。 沒錯,就是有聲音的,是風聲。 這時,頭頂悶悶地響了一聲低雷。 屈南調轉鞋尖。 左側助跑道上,他慢慢接近弧線跑的第一步。 不僅是白洋,陳雙和陶文昌同時心跳快了一拍,才2.20,屈南要提前使用右腿了。 -------------------- 作者有話要說: 屈南:我在晉江當辣妹的這些年……第182章 下一高度,2.22 在場的參賽者全部都見過屈南用右腿起跳。他是對手,他的一舉一動都納入資料庫,成為每一個教練分析的資料。上一次校級聯賽突然改變助跑方式已經被注意到了,可是親眼見到時,其他的參賽者不由地起了一身冷汗。 冷汗在冷雨裏,成為了熱與冷的碰撞。在他們眼中,屈南是將自己的大招隱藏了很多年。 從另外一個方向起跑,這對於任何人來說都不是一件普通的事,畢竟人體的翻轉不是一天兩天能夠適應過來,需要大段時間的不間斷訓練。可屈南從他第一步邁出去,另外9名選手幾乎就可以肯定,他絕對、絕對練過反向助跑,而且相當熟練。 是故意隱瞞實力還是一種戰術?故意讓其他的人掉以輕心再勇奪桂冠?甚至是一種雙保險?這些問題,一瞬間在每個人的心頭都過了一遍。除了選手驚訝,其他學校的教練們也很納悶兒,畢竟他們是訓練運動員的人,場上再厲害的選手,那都是他們一手栽培起來的。 特寫全部給了屈南,大屏幕上的也是他,因為很少有跳高選手在這種節骨眼上,換方向。 如同一個習慣左側開車的人,突然在高速路上嚐試右側駕駛。 屈南出發的很快,幾步就進入了他的弧線助跑。從左側開始,身體稍稍左傾斜,腳底根據切角的弧度往另外一個方向蹬地,按理說應當不適應的,但是他身體裏的每一塊肌肉都在告訴他,沒錯,這才是你的方向。 這是屈南的方向。 吊墜仍舊咬在齒間,雨水突然急了一瞬,有幾滴還砸在了他的嘴唇上。很快衝到了跳高架的前方,屈南這一次放棄了左腿,將身體外側的右腳用力踩實腳下的橡膠地麵。 地麵微微帶有彈性,是專門為了比賽而生,就如同他們的身體,訓練多時,也是為了比賽。 起跳,右腿用力,左腿伸展,他的身體變成了另外一個方向畫過的弧線,圓滑地滑過了2.20的橫竿。 他的身下,還有很大一部分空餘。所有動作都被特寫記載下來,仿佛預知這是屈南選手在大賽中第一次右腿起跳,從他的鼻子到喉結再到鎖骨,機位始終停在這裏,用一種過分關注的視角。導播也沒有切畫麵,大屏幕上是屈南的整個起跳過程。 記者席上的快門聲響了一片。 看台上,孫洋洋正準備鼓掌,忽然他的一隻手被人緊緊抓住,是陸水。陸水正興奮地看著台下,眼睛裏閃著光。 屈南過竿時還是沒有睜開眼睛,雙眼閉得很輕,專心致誌聽自己過竿的動靜,全世界隻剩下他和這根橫竿有關係。右腿膝蓋下方的刺痛感是瞬間產生的,已經養了4個月,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不同於左腿發力,從驅動起右腿的那一刻,他的身體感受到無以倫比的輕盈。 仿佛是齒輪終於找到了契合的另一半,這就對了。 原本,他的計劃是高度上了2.20之後再用,能省一輪就省一輪。可是現在計劃有變,昌子那邊出問題了。心態能決定一個人,同時也能決定一個隊伍,在場上,絕對不能讓隊員陷入低落和擔憂。首體大從一上來就掉竿,這種情緒或多或少會蔓延開,他和白洋還好說,目前還穩定。 可是對第一次參賽的陳雙來說,這就不是什麽好事。他會過分關注昌子的動向,然後在不知不覺間,吸收負麵影響。如果首體大這時候再有一個失誤掉竿,那看台觀眾就會有反應了。 觀眾的反應,也能大大的影響一個選手的發揮。產生一個惡性循環,反過來再影響陳雙和陶文昌。 所以屈南不能有任何的失誤,每一跳,在刷下人之前,他必須一次通過。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他們要把一跳而過的氣勢穩住。 等屈南從軟墊走向等候區的時候,他特意關注了一下其他人的表情。顯然自己的戰術已經奏效了。一個運動員有兩條助跑,這絕對是一重壓力,就連柯燃笑得都不是很自然。這就是屈南的意圖。 看台上掌聲不斷,不少人都是第一次看競技比賽,在現場體驗到了荷爾蒙衝頂的快樂。莫生用右手的指尖輕輕拍打左手的手心,他不得不承認,以前是小看這個項目了。 很多人都會關注跑步、足球、拳擊,那多激烈,多有看頭,但跳高同樣是一場廝殺,像是潛伏在深夜裏的刺客,不等到最後一個人勝出,這顆心都在受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