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媒”象一把鑰匙,咯吱一聲把老人的心打開。他把一山如何來到,如何急忙的走去,和如何他——老人自己——仿佛聽見兩聲槍響,詳細的說了一遍。


    石隊長的脊背上爬動著一股涼氣,心中冒著一股熱氣,這兩股氣仿佛在身上的某處碰到一塊兒,教他打了個冷戰。“老大爺,你看這是誰幹的?”


    “什麽誰幹的?”老人的腦子裏隻有個滿臉是淚的蓮姑娘,簡直沒心思再想別的。


    “誰打死一山的?”石隊長幾乎是喊著,這樣的問。把話喊出來,他急忙往左右望了望,很後悔這樣失去控製自己的力量。


    老人想了想:“我不能血口白牙誣賴好人!可是,丁姑爺要是教文城裏的人打死的,那就一定是劉二狗!”“劉二狗?”


    “唉,唉!”老人連連的點頭,“我知道,他要從丁姑爺的手裏搶走蓮姑娘,我知道!”


    “他是幹什麽的?”石隊長心中很著急,不為蓮姑娘,而是為眾弟兄。假若劉二狗是給城內敵軍作事的,恐怕大家就難得進城了。


    “他,二狗,在日本鬼子——”老人說到這裏,把聲音放得極低,倒好象四圍的鬆樹也有耳朵似的,“來到以前,他什麽事也沒有。日本鬼子進城以後,他不知怎的就當了王舉人的蜜——蜜……”老人說不上來二狗的官銜,隻知道那是個與蜜有關係的東西。


    “秘書吧?”石隊長想幫忙解決這問題。


    “不錯!不錯!是秘書!”


    石隊長心中安定了一點:“他不帶兵?”


    “不!不!他是文的!”


    石隊長立起來:“老大爺,你很愛蓮姑娘吧?”老人也立起來:“比親女兒還親!”


    “好!我和丁一山比親兄弟還親!我馬上進城,你敢去不敢?”


    “我一定得去看看蓮姑娘!”


    “見了蓮姑娘,你給我說一聲,告訴他,我是丁一山的好朋友,好不好?”石隊長想在王宅安下“埋伏”。老人揉了揉眼,不客氣的打量了石隊長一番。“我看你是個好人!可以!”


    “一言為定!咱們在城裏見!”說罷,石隊長邁開大步,往鬆林外走。


    “嗨!”老人在後麵喊:“走慢一點!你的瘡!”石隊長的臉幾乎發了紅。殺住腳步,回頭含笑的說:“不要緊了,老大爺!膿已經流出來了!”又走了兩步,補上個“真要命”!


    老遠,他就看見了那兩株“老而不死”的大槐樹!他的胸中象有一鍋滾水。“鎮靜!鎮靜!老石!”他低聲囑咐自己。他切盼能看到一山屍,好麵對麵的告訴一山;“老石會給你報仇!”他又切盼屍首已經挪開,因為他不能保險不去抱著屍身大哭一場!


    到了槐樹下,沒有屍身。他的一對老鷹眼轉了兩三次,就看到樹下一片未幹的血跡,低著頭,咬著牙,把淚咽到肚內,他不敢抬手,不敢停步,而使心中的右手放在眉邊,心中的雙足立正,心中喊著“敬禮”!


    他的心裏,這時節,已經不是一鍋沸水,而是完全空了。本能的,他往前挪動著腳步。他的眼睛是幹的,連一點淚的影子也沒有。可是,淚卻迷住了他的心——象濕透了的一張白紙那樣。都快到東門了,這張白紙上才有了城門,小攤子,房屋,和日本衛兵。看見這末一項東西——石隊長總以為敵兵是一種東西——他胸中的那鍋水又沸騰起來。但是他須極鎮靜。他須用全身的力量給自己造出一些冷氣,吹冷了那一鍋沸水。他的臉上發了青!


    低著頭,左手按在膏藥上,口內哼哼著,他對著那可以立刻殺死他的敵兵慢慢走去。敵兵的槍刺截住他的胸口。他把破襖的襟拉開更寬一些,一股臭氣撲入敵兵的鼻孔。敵兵的厚皮鞋無情的,最傲慢的,狠毒的,踢在石隊長的小腿上,使他跌出老遠。爬起來,帶著一身的馬糞,他進了城。


    文城沒有什麽特產,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人物,沒有什麽電燈與自來水。它隻是一個平凡的小城。雖然西門外有火車站,而且附設著修車廠,可是僅足以教關廂灑滿了機油和煤渣,在刮風的時候,到處都是帶著臭味的灰沙,在下雨的時候,到處都可以陷進去個七八歲的娃娃。雖然因為有了車站,西門與南門外創設了應運而生的打蛋廠與紗廠,可是這些建設似乎並沒在文城人民的心理上或經濟上有什麽顯然的影響。


    文城城裏的石板路,大概曾經有那麽一個時期,是相當光滑平坦的,現在,它的作用不是給人方便,而是千方百計的專絆行人的腳。路旁,沒有使人看著高興的鋪戶與房屋。除了豆腐房——主要的還是為養豬,賣豆腐僅是帶手兒的事——醬園,小糧食店,其它的買賣,好象都是在這裏作試驗的,試驗成功,便弄來更多的資本,到別的地方去繁榮市麵。這裏在晚上八點鍾以後,街上便象死了似的,隻有些無家的癩狗在黑暗中巡邏和亂叫。假若不是“文城”寫在了車站的木牌上與車票上,恐怕人們早就把它忘得一乾二淨了。


    可是,炸彈與槍炮似乎是起死回生的東西。西門外的紗廠與車站都遭受了轟炸;文城的人們開始感覺到吃飯喝茶,生兒養女,喂豬,賣(或買)豆腐而外,還有些更大的責任與工作。他們須設法保衛自己的城池。車站上晝夜過兵,文城的人們晝夜有人在車站上,有招待茶水的,也有賣餅,賣香煙和茶癋雞蛋的,還有專為數一數過來多少列車,車上有多少兵士的。他們看見了本省的和外省的軍隊,一樣都為他們去打仗。因此,文城的人開始明白,文城不是孤立的一個有幾家雜貨鋪與一座小車站的島,而是與整個的中華聯成一氣的。他們的朋友不僅是朝夕晤麵的張三李四和麻子王老二,而是全中國的人民。他們的膽氣壯起來,也就想作出一點事來,表現出文城並不是一口裝著些半死半活的人們的棺材,而是一個足以自傲的地方,因為它也有些歡蹦亂跳,肯作事的人。


    文城沒有自己的報紙。定閱北平天津或保定的報紙的隻有縣政府與縣立中學。這兩個機關,永遠把閱過的報紙貼在門外。可是,文城人的看報,不過是一種消遣。他們不但不大了解報紙上所說的國際大事,就是本國的新聞也每每引起他們的誤會,而惹起完全與本題無關,越說越遠的爭辯。現在,日本人的飛機在西門外投過了彈。他們急於看報,而且是認真的看了,因為西門外的死屍與炸毀的屋宇,作了報紙的最真切的保證!——報紙上所說的,不管關於上海的還是天津的事,並非是信口開河,而必定是確有其事;上海與別處所落的炸彈必定和落在文城的一樣厲害,或者還更厲害一些。他們信任了報紙,也就信任了抗戰,所以,他們老有人在車站上,向旅客,向士兵,“借”報看看。能夠把一張報紙,不管是哪裏印的,和哪一天的,拿進城中來的,幾乎就可以算作一時的英雄!


    消息越來越不對了。報紙上所說的,正和敵機的常在頭上飛來飛去,兩相配合。可是,大家並沒有發慌。車站上來了軍隊,住下了;河岸上來了軍隊,住下了;王村,李莊,城裏的中學,與東關外的鬆林裏,全住了兵!看著士兵們軍容的整齊,槍炮的齊備,人與馬的精神,紀律的良好,文城的人們不但不慌,反倒睡得更香甜了。仿佛覺得中日戰爭的勝負就決於文城這一戰,而在文城這一戰中,中國必定打勝。


    大家非常的興奮。看著城裏城外那麽多的軍隊,聽著早晚在固定時間吹出的號聲,他們雖然不敢明說,可是心裏都暗自盼望;快打吧!快打吧!把日本鬼子打敗!從文城把日本鬼子打敗!


    城裏最大的人物是王舉人,既是舉人公,又作過京官,還有房子有地。王舉人可是一點也不興奮。反之,他很悲觀。除了對最親信的人,他並不肯輕易發表意見,可是誰也看得出,他的神色,他的故意沉默,他的不常出門,都是對抗戰沒有信心的表示。


    他是個讀書人,並且極以此自傲。在他的心目中,讀書人之所以為讀書人,就是遇到事情能夠冷靜的辨別利害(雖然“利害”不就是“是非”)。辨明了利害,才能決定進退出處,這叫作明哲保身。他看不起文城的人們。看,一麵軍旗,一隊士兵,一尊大炮,會教他們忘其所以的歡悅,愚夫愚婦們!不錯,在聖經賢傳上,他常常碰見忠孝節義等等字眼;這些字眼也時常的由他口中有滋有味的說出,但是這與其說是讀書人應當信任這些好字眼,還不如說是讀書人有點義務——把這些好字眼掛在嘴邊說的義務。因此,在他遇到非親非故的人,他的口中不是詩雲,便是子曰;仿佛他就是一本活的經典。及至遇到他真關心的人,他的詩雲子曰就一齊引退,而讓位給兩個銅板比一個銅板多,或與此類似的考慮與計算了。假若聖經賢傳象太陽那麽大,王舉人的心眼才不過是個針孔,或更小一些。


    “清臒”是王舉人願意拿來形容自己的兩個字。中等的身材,小瘦臉,王舉人並沒有使人望而生畏的威嚴。全身,除了一些不十分硬的骨頭,便是一些帶著皺紋的軟皮;無論他怎樣憐愛自己,當他摸到自己的一身骨頭與軟皮的時候,也感到十分失望。所以,他一天到晚總去摸他的胡須,好教他的手有個地方放一放。他的胡須也並不體麵。一共大概有幾十根吧,而且每一根似乎都沒有固定的顏色,黑不黑,白不白,又不肯定的黃或紅。其中,有四五根很長,十幾根極短,其餘的都一根有一根的獨立的尺寸,仿佛完全是偶然的長在一處。可是,王舉人很珍惜這些根“烏合之眾”的毛兒,因為他以為隻有這種稀疏,古怪,不美觀的胡須,才正好配得上他的“清臒”。他常常的想:憑他的小瘦臉,稀胡子,再加上藍紗袍,大紅福字履,和一把雕鴒扇或團扇,教傳真的好手給他畫下像來,他必定和陶淵明,李太白,至少也和吳梅村,一樣的瀟灑俊逸!


    一陣狂風,也許把他吹散,一場暴雨,也許把他澆癱。但是,即使被風雨摧毀,他的眼睛會永遠完整的存在。他的生命的力量,仿佛都在這一對眼睛上呢!單眼皮裏包著一雙極圓,極黑,極活動的眼珠,一齊往上翻,一齊往下落,一齊往左往右疾行。他的一雙黑眼珠,在單眼皮的掩護之下,象一對詭計多端,無時不鬧事作崇的小黑鬼兒。自左而右,或自右而左,兩個小黑鬼極快的一走,從這個眼角走到那個眼角,他便從聖經賢傳看到兩個銅板比一個銅板多!“夢蓮!”王舉人托著水煙袋,用單眼皮遮住黑眼珠——他不願教女兒看出他的聰明,因為心中有些怕她。“你看怎樣?”


    “什麽怎樣?”夢蓮似笑似不笑的問。


    “聽說,連東門外的鬆林裏都來了軍隊!”他用水煙袋向東指了指。他不敢說“戰事”兩個字,而隻提出鬆林裏的兵。他怕戰爭。


    “這兩天,我的心老跳!”夢蓮把柔軟而潔白的小手按在胸前。


    “怕?”舉人公從上下眼皮的小縫裏放出點黑光來,又趕緊收回去。


    “不是怕,”她又似笑非笑的說:“是興奮!”舉人公吸了兩口煙,然後又用煙袋向外一指:“你也和他們一樣?”


    “誰?”她慢慢的把小手從胸上挪下來,檢查自己的手指——每個指甲都剪得圓圓的,短短的,沒有任何可挑剔的地方。


    舉人公先搖了搖頭,而後不願得罪女兒,又非說出不可的,低聲的說:“那些無知的人!看見幾個兵,一麵軍旗,就忘其所以的高興!”


    “爸爸,你不高興看見咱們的軍隊!”夢蓮的眉頭皺上了一點。


    舉人公低著頭,用眼皮遮住來回轉的黑眼珠。眼珠轉了幾次;他從戰事看到家破人亡。沉默了好大半天,他長歎了一聲。


    軍隊調來了,軍隊又調了走。人不知鬼不覺的來到,又人不知鬼不覺的開拔。文城的人們心中有點不安。他們猜測,而猜測便產生了謠言。樂觀的張三以為日本人不會打到文城來了,因為我們的軍隊已經調走,去到遠處截擊或追擊敵人。悲觀的李四以為我們的軍隊調走,是因為別處的兵力太弱;那麽,假若軍隊都調了走,而敵人向文城攻打,豈不是得唱空城計?這兩種,且無須再多說別種的,猜測都各自去找它們的佐證與根據,於是可信的與不可信的消息都一到文城便變成了使大家狂笑和皺眉的,有傳染性的東西。


    這種有傳染性的東西可是傳染不到王宅,不僅是因為王宅的房高牆厚,而多半是因為王宅的主人根本不受傳染。他有自己的主張與打算。他會從八股與策論中找到他們實際的,象兩個銅板永遠比一個銅板多的道理與辦法。


    東門鬆林外的地是他的地,鬆林裏可住了兵。他不放心!不管那是哪裏來的兵,和為什麽來的兵,他不放心!西門外紗廠有他的股子。紗廠被敵人炸毀,他悲觀!不管那是誰的炸彈,和為什麽轟炸;他悲觀!由這些使他關切與悲觀的事實,再推想到他的房子,他的書籍,他的金銀器皿;他的黑眼珠不論是怎麽轉,總轉到損失,饑餓,甚至於毀滅上去!最後,還有他的女兒呢!自從她生下來直到如今,他所得到的隻是“爸爸”這兩個字。“爸爸”有時候是帶著笑聲喊出,有時候是帶著怒氣喊出的,喊出的時間與聲音的不同,便是病痛,頑皮,鬧氣……種種的直接的表現。這些表現使“爸爸”心中受到不知多少折磨。可是,盡管折磨很多,他不能不愛他的女兒,他隻有這麽一個寶貝。況且,這個寶貝又是個女兒,而女孩子,是他以為,最會給家庭丟人的東西,應當晝夜監視著,象看守一個大案賊一樣!在太平年月,這些折磨與操心,倒也還有它們的苦痛中的樂趣,及至到了兵荒馬亂的時節,它們便成最大的負擔與責任,使人隻想流淚!


    是的,地畝,股票,房產……還有女兒,纏繞住王舉人的心!他無暇顧及比這些東西更高更遠的事。他不能為別人籌畫什麽,他自顧還不暇呢!他不能從國家民族上設想,而把自己犧牲了;因為命隻有一條,而國家是大家的呀!


    他的心愁成了一個小鐵疙疸!他想帶著金銀細軟,與女兒,逃往上海或天津。不行,那些地方也有戰事!戰事,戰事,到處有戰事!他以為這簡直是故意與他自己為難,教他老頭子連個逃避的地方都找不到!逃既不行,那就隻好硬著頭皮留在家裏,看著自己的房,自己的地,倒也不錯。可是,炸彈又不知哪一時會從空中落下來,把他的房子,書籍,器具,連他自己,都炸個粉碎!


    最難處置的,還是那個會喊爸爸,可愛又可氣,而且不能隨便放棄了的夢蓮。假若她是順著他的心意定了婚的,事情就簡單多了。弄一頂轎子,馬馬虎虎的把她送到婆家去,即使陪送上五十畝地也是好的——反正荒亂的年頭,地畝也不甚值錢。這,豈不幹淨利落?可是,她偏偏愛那個丁家的小子,要死要活的鬧得滿城風雨!丁家的小子,在哪兒呢?聽說已經當了兵!胡鬧!胡鬧!一百個胡鬧!作老子的趕上這個時代,這個年頭,就算倒了黴!倒了“死黴”!王舉人真動了氣,居然把經傳上不見的字也運用出來。


    他可不敢堂堂正正的責備夢蓮。他有點怕她。當他把小黑眼珠睜大,曠觀宇宙的時候,他覺得隻有夢蓮是他的親人。天上有那麽多的星星,地上有那麽多的生物,可是隻有夢蓮時常立在他身邊,叫他“爸爸”。同時,她似乎又離他很遠;她的行動每每教他吸過十幾袋水煙,還琢磨不透。她離他最近,也離他最遠,象吹到臉上的風似的,剛碰到,就馬上走向野海或大漠去了。看吧,她平日看到一個毫無傷害人的意思與能力的綠蟲,都把小臉嚇得發青,可是空襲解除後,她會穿上男人衣服(什麽樣子)去加入救護隊,弄得混身象小泥豬似的才回來吃飯!奇怪!平日,鄰居若是有打架的,都足以使她藏在屋裏,半天不敢出來;出來以後還必定鬧點頭疼。現在城裏城外都是軍隊,看她,不但不躲起來,反倒給士兵們去送茶水與鞋襪!平日,有親戚來看她,她都有時候故意的不見;現在,任何一個生人,不管是士兵,還是難民,仿佛都是她的熟朋友!


    關於她的婚事,就更不能提!當丁一山在文城的時候,兩個人幾乎老在一塊,使王舉人看著都覺得臉上應當發燒。及至一山去從軍,王舉人以為大難又臨了頭,她一定天天和爸爸發脾氣,不說她想念一山,而說爸爸一切都不對。奇怪,她並不發脾氣;反之,她倒歡歡喜喜的告訴爸爸:一山要是作了軍官,回來與她結婚,夠多麽體麵呢!王舉人看不出體麵在哪裏,她便引電影為證,說外國的女郎都喜歡軍人。王舉人心裏說:“幸而文城不常演電影!要不然,她還許去嫁個洋人呢!什麽話!”


    “夢蓮!”王舉人悲痛的說:“怎麽辦呢?”


    “什麽怎樣辦?”她又換上了男裝,小手插在褲袋裏,仰著臉,似笑非笑的問。


    “唉!”王舉人長歎了一聲,不願說下去。他覺得女兒離他有十萬八千裏。不用跟她多費話吧。他的痛苦與憂慮簡直不是他的那個心所能容納的,因為他的心才有一顆幹黃豆那麽大。


    女兒既不能給他分憂解愁,他切盼有個人——或者哪怕是一條狗呢——來和他談一談,給他出個妥當的主意,保全他的老命,家產,和——唉,沒辦法!——他的女兒!


    他很羨慕老鄭。老鄭一看到鬆林裏來了軍隊,便把媳婦——一張八仙桌,腿兒朝上,上麵蓋了一大塊藍布,便算作花轎——接過門來。這樣,媳婦的娘家放了心,而老鄭也覺得對得起祖宗與兒子。


    老鄭對得起兒子,王舉人可是對自己的女兒毫無辦法!老鄭拿來五十塊現洋,交給王舉人,請舉人公給他保存,作他的“棺材本兒”。


    “你教我給你存錢,我的錢教誰給存著呢?”王舉人的小黑眼珠上頂著兩小顆淚!


    這,把老鄭問住了。他本來想把錢埋在鬆林裏,可是鬆林裏有兵。又想把錢縫在腰帶裏,身不離貨,貨不離身;可是,假若日本兵來到,把他打死,豈不連錢帶命一齊丟掉?


    想來想去,他決定把“棺材本兒”交給舉人公去。在他心中,他覺得無論是天災還是人禍,是總不會輪到舉人公身上的。舉人公不是凡人,他必有神靈保佑著。再說,即使舉人公的命不象他——老鄭——所想的那麽結實,不是還有蓮姑娘嗎?蓮姑娘住在哪裏,哪裏就一定平安無事,象“薑太公在此,諸神退位”那樣。蓮姑娘若是有什麽失閃不幸,世界就必同歸於盡,一點含忽也沒有,同歸於盡!舉人公不接受那份“棺材本兒”!老鄭的心裏,打了個冷戰!


    “舉人公!難道日本人打進城來,就真的雞犬不留嗎?”老鄭揉了揉迎風流淚的眼,急切的等著足以使他獲得安慰的問答。他切盼舉人公搖搖頭。可是,舉人公竟點了點頭。


    “雞犬不留?”老鄭的牙又嚼著一粒無形的米。舉人公又點了點頭。


    “好!”老鄭握緊了拳頭。“好!”用拳捶了磕膝一下。“怎麽啦?老鄭!”舉人公低著眼皮問,顯出不動聲色的樣子。


    “打就是了,還有什麽可說的!打就是了!”老鄭臉上的皺紋,這時節,都象是一根根鐵絲織成的了!


    “打誰?”舉人公問。


    “誰無緣無故的來禍害我,我就打誰!誰來‘雞犬不留’,我就教他‘死無葬身之地’!”老鄭很恰當的用了兩句成語,眼睛忽然一明,看舉人好象比平日短小了一些。


    舉人公半天沒說出話來。他本想和老鄭談談心,誰知老鄭也和夢蓮是一路貨!


    “去吧,老鄭!”舉人公把老鄭趕走了,獨自緊皺著雙眉!


    連著三夜了,文城,帶著多少人的跳動的心,與微微的幾點燈火,靜靜的聽著遠處的炮聲。


    城裏隻剩了一連兵,河岸上還有一營。


    文城的人們開始互相的問:“你看到底怎樣呢?”把“到底”說得特別的有力。


    誰也回答不出來。即使有人極大膽的去判斷,他的語氣還是“仿佛”,而不是“到底”。


    可是。大家並沒有十分發慌,因為城裏和河岸上還有那麽一些兵。兵的數目雖少,可是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帶出那麽堅決,那麽沉著,那麽勇敢的神氣,使大家覺得假若自己還一勁兒發慌,就對不起人!


    連長,唐立華,雖然到文城來才不過一個月,可是仿佛已經象自幼就生在這裏的了。誰都認識他,因為他的身量比常人高著一頭。連剛學說話的小娃娃,都會那用帶著小肉坑兒的胖手指,指著他,嘴裏好象學打鑼似的說:唐!唐!唐!誰都喜歡他,他是那麽和氣,那麽簡單,那麽直爽,仿佛永遠把他的鮮紅可愛的一顆心掛在胸前,教誰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任何人跟他說了一半句話,就馬上感到連長把那顆掛在外麵的,鮮紅可愛的心,摘下來,放在他——任何人——的胸裏。


    當大家在屋裏靜靜的聽著炮聲的時候,他們的心無法不跳得比平常快一點。可是,同時,他們也知道,唐連長——那個黑塔似的好人——是在他們的街上和他們的城牆上走動呢。他是文城的護神!炮聲一緊,人人都想去問唐連長——到底怎樣呢?


    唐連長永遠板起笑著的臉一小會兒,而後又笑一下,才回答:“我不知道別的到底怎樣,我知道我跟敵人幹到底!沒了文城,就沒了我”


    這個簡單的,並不十分樂觀的回答,把文城的百姓感動得落了淚。假若不是打仗,唐連長也許一輩子沒聽說過文城,更不用說來到這裏了。他和文城簡直沒有任何關係,可是他決定與它共存亡!“看看人家唐連長!”這一句話幾乎是在每個人的嘴上,而每個人的心中也似乎有了一個決定:“咱們還怕什麽?”


    炮聲越來越緊了。天還相當的冷,刮著尖溜溜的北風。在北風刮來的時候,文城的人們還可以很清楚的聽見機關槍聲。大家的眼,象受了驚恐的小兒尋找媽媽似的,都釘在唐連長身上。唐連長的臉上還是照樣的笑著。他的笑容使許多人板緊了的臉鬆開一點。他的話語更少了一點,表示出他絕對有辦法;有辦法的人是用不著亂吹的。他連走路似乎也慢了一些,他不是幾聲槍炮所能嚇慌了的人。


    “唐連長不慌,咱們就不慌!”文城的人們象落在水的人抓住了一塊木板似的,把生命托咐給唐連長。


    可是,唐連長,通過地方政府,勸告大家遷移。膽子小的,而且有地方去的人們,開始含著淚往城外搬家。但大多數的人,因為交通的困難,老家的難舍,金錢的不方便,或是家中有病人,都不肯走。這時候,他們才感覺到文城的可愛。在平日,因為文城的窮苦與簡陋,大家仿佛隻好相信自己的“八字”不好,才能忍氣吞聲住下去;看,那些命運好的人,不是都上了天津上海麽?就是那到保定或石家莊的也總比在文城窮混的強啊!現在,大炮將要打碎他們的城,他們的家,與他們的性命,而他們無處可逃!看著他們的老人婦孺,看著他們的那些燈鍋碗筋,他們覺得文城必須守住,文城與他們和他們所有的一切是不可分離的!


    在前兩三個月,他們聽到學生的講演,看見過各色紙製的標語,甚至於還看過一兩次話劇。講演,標語,話劇,都向他們說過一番頗有道理的話;可是,他們聽過,看過,以後,還是依舊過著他們的日子。標語沒有教豆腐便宜一個銅板,話劇也沒有教誰走了好運。他們沒有得到什麽實際的便宜,便也犯不上多關心什麽國家大事。文城就是文城,馬馬虎虎!現在,假若他們敢半夜裏爬上城去看,就可以看見敵人大炮的火光!他們想起話劇與標語上那些好話。他們必須守住文城,否則一切都要喪失。他們的性命,現在看起來,是牢牢拴在了文城的。


    他們最實際,但是到了鼻子碰在牆上的時節,他們也會想用拳頭把牆推倒;盡管拳頭出了血,而牆還不倒,也不妨試一試。實際與理想,狹小與崇高,在他們的心裏,都隻隔著一層窗紙。


    他們必須作點什麽,好表示他們不是坐著等死的人。他們給軍隊抬沙袋,運子彈,挖壕溝……他們賣點力氣,賠上時間與金錢,都沒關係;隻盼能打個極大的勝仗,把文城保住。


    他們很希望城樓上插起各色旗幟,城牆上擺列起槍,機關槍,與大炮,而唐連長應當象關公似的騎著大馬出城迎敵。可是,唐連長把士兵埋伏在鬆林裏,車站上,紗廠裏,城裏簡直沒有一個兵。他們感到了惶惑不安,不曉得這是什麽戰法。假若不是他們對唐連長有那麽深的信仰,他們幾乎要說出他是怕死貪生,把兵都藏起去了。


    更使大家心中不安的是,據說,王舉人去見了縣長,而縣政府要馬上遷出城去!王舉人和縣長的價值,這時候,被大家大大的打了折扣。縣政府的門前擠滿了人,看縣長怎樣的搬家。可是,縣長出來,告訴大家,政府中的檔案是必須拿走的,他派定第一科科長將它們拿走。政府中上了點年紀的職員是理當疏散的,他已給他們找到地方,馬上離城。但是,政府中的青年職員和他自己是決不離開文城一步的。不幸,他若是必須死的話,文城是他最好的墳墓!


    文城的人們不會歡呼,不會鼓掌。聽了縣長的話,年輕人的胸口挺起,年老的人流下淚來。一個敢說話的小夥子問縣長,為什麽城裏沒有一個兵?縣長反問:你們這些年輕人都是幹什麽的?日本賊寇是來打你們的城,你們的家呀!


    於是,文城年輕的人在縣長領導之下,開始拿起刀槍棍棒,在城門口,在街心,盡著他們守城的責任。拿在自己手裏的一條棍,勝似別人手裏的兩支槍。文城的人開始感到自信,和一點英雄氣概。


    炮聲越來越近了。他們守河岸的弟兄們,文城的人們這麽想,恐怕都睡了覺吧?為什麽敵人一勁兒開炮,而我們連一槍也不發呢?大家正在這樣懷疑的時節,被派到河岸上服務的壯漢們抬回來幾位傷兵。由傷兵的口中,他們知道了我們一營人倒有一半早已渡過河去,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布好了十麵埋伏,教敵人前進一步,就要死許多人!敵人有飛機,我們沒有;敵人有大炮,我們沒有;敵人有各種戰車,我們沒有。可是,我們的機關槍,步槍,和手榴彈,會象勇敢而聰明的獵犬,冷不防的咬住那禍害人的狼與狐狸的腿,而結果了它們的性命!


    “我們勝了?”文城的人們問。


    “論炮的響聲,敵人勝了;論死屍的多少,我們勝了!”一位受了傷的同誌這樣回答。


    文城不是個富庶的地方,可是找幾口豬,幾百斤粉條,與幾缸白幹酒,還不是很難的事。很快的,肥豬,粉條,白幹酒,由兩位年高德劭的紳士——一高一矮——押送到河岸去勞軍。兩位紳士都帶上了兩包小號哈德門香煙,為是見了官長好敬煙,表示出文城的人是見過世麵的。


    可是,東西怎樣抬去的,又怎樣抬了回來。他們找不到營部。他們逢人就問,而且覺得那些人必定知道,可是他們隻得到了搖頭。兩位紳士低著頭,吸著敬客的哈德門煙,不住的念道:“這是神兵!這是神兵!來無蹤,去無影!”“神兵”在不大的工夫已傳遍了全城。大家都後悔了——他們曾經懷疑過:河岸上隻有一營人,是否能擋得住敵兵?現在,他們完全相信神兵是以一當百的,即使敵人開來十萬人馬,也是自來送死。


    他們去找唐連長,要從唐連長的口中證明他們的想法是完全正確無誤的。


    唐連長可是並不象他們那樣樂觀,他告訴他們:敵人要我們的城,我們就要敵人的命。城,在最後,也許丟掉,可是在丟了以前,要使敵人賠上頂多的血肉!他還告訴他們:我們軍人要使盡方法,把槍彈打進敵人的致命的地方;你們老百姓要日夜不息的防備漢奸,別中了敵人裏應外合的詭計。“漢奸”在文城人們的心中,是最不體麵的兩個字。當他們辭別了唐連長以後,他們覺得自己的臉上都怪不得勁兒的:“文城,咱們文城,能有漢奸?”假若有的話,“誰?”“誰?”沒有人能回答。“漢奸”是不能隨便擲在任何人的頭上的。


    可是,猜測產生惶惑,而惶惑便容易把猜測變成結論,好使心中安定。他們很快的懷疑到王舉人,由懷疑而很快的給王舉人判了罪:王舉人是漢奸!


    城內,誰的院牆最高?王舉人的。平日,他的高牆仿佛老對大家耳語:“不要靠近我,我是保護舉人公的,你們都是賊!”現在,文城在危險中,這些高牆依舊不許任何人靠近。王舉人在這些高牆裏麵幹什麽呢?沒人知道。


    縣長發動了全城的壯丁,保護文城,王宅可曾出了一個人?沒有。大家抬著豬酒去勞軍,王宅可曾出了一個人,還是一個錢?沒有。王舉人是活著呢,還是死了呢?一定是活著呢,不是據說他去過縣政府,勸縣長同他一塊逃走嗎?況且,王舉人的朱漆的大門裏,近來有誰常由門縫裏鑽進去,鑽出來?劉二狗!文城沒有漢奸便罷;假若有,劉二狗必定是一個!劉二狗可是近來常上王舉人那裏!劉二狗,那麽,要是漢奸;王舉人就必是漢奸的頭子!


    他們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王舉人是漢奸。在平日,即使他們拿住什麽把柄,大概也不敢有人出頭和王舉人碰一碰。今天以他們的愛護文城的熱誠,憑王舉人對抗戰的冷淡,他們覺得不應當再過分的懼怕舉人公。反之,為了文城的安全,他們即使沒有力量把舉人公按漢奸辦罪,至少也該去問問他,到底他是怎麽一回事。


    兩位年高德劭的紳士——一高一矮——很願意去和舉人公談一談。當前兩天要去勞軍的時候,大家眾口一聲的都以為舉人公應作代表。可是舉人公膽子小,不敢到河岸上去冒險。因此,一高一矮的兩位紳士才帶著哈德門煙跑了一趟。兩位紳士在文城的地位,雖遠不及舉人公,可是自從這次“偏勞”以後,他們的名譽突然增高了許多。他們二位願意去和舉人公談談。


    舉人公有點不舒服,拒絕見客。兩位一高一矮的紳士惱羞成怒,很想在王宅的朱漆大門外給舉人公點顏色看看。當他們還沒十分決定是馬上發作,還是少安勿躁的時候,夢蓮小姐出來,把他們讓進去。


    夢蓮,什麽都怕,什麽又都不怕的夢蓮,皺一皺眉,笑了一笑,學著男子漢的姿態,把小手插在腰間,聲音很小,可是很有力的向他們說:“我知道你們兩位的來意!有我在這裏,我爸爸不會作對不起人的事!”說完這兩句,她的臉蛋上紅起兩小塊,輕嗽了一聲,仿佛是告訴他們:“用不著再多費話。”


    兩位紳士象是還沒聽夠,但是想了一想,又覺得這麽幹脆倒也不錯。


    兩位紳士——一高一矮——放了心。文城的人們也都放了心。“無論怎說,夢蓮小姐是會管束舉人公的!”大家這麽想。有了這個結論,大家仿佛已經把漢奸完全肅清,即使偶然還提到這問題,也會由憂慮而放心,因為“夢蓮小姐總會管住舉人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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