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隊長進了城。低著頭,他把牙咬得吱吱的響。他恨、恨、恨踢倒了他,教他“滾”進城來的敵人。他真願意掏出槍來,一下子把那個兩條腿的矮狗的腦漿打了出來,濺在城門上!可是,他控製住自己。他不能因快意一時而耽誤了大事。他須帶著恥辱,馬糞,去執行他所應作的任務。


    他不敢在街上東瞧西望,而隻能象牲口似的低著頭,用眼角收取一切他所應記住的地方和景象。在平日無事可作的時候,他是個無憂無慮的大小孩子。現在,他要思索,忍耐,勇敢,勇敢而狡猾。他須違背著自己的本性去執行那最狠毒的計劃,而且隻有忠誠的去執行,才能消滅他所最恨惡的矮狗們。他的口很幹,好象馬上須喝一大桶冷水,方足以澆滅心中的火,也就解了口中的幹渴。他心中的火是由於和善的天性與毒辣的計劃——象陰陽電互擊而發生雷閃那樣——的磨擦而來的:他要愛,他又須恨;他想活,他又應當去死!沒遇到挑水的,也沒看到並,他用力咬牙,強迫出一點津液。把這麽可憐的一點津液咽下去,他澆滅了心中的火。不,不,不,他不能再這麽亂想,瞎耽誤工夫。他應該馬上動作,象猛虎看準了一條豬而帶著風撲過去那樣去消滅敵人!是,是,象猛虎似的那麽準確,那麽勇敢,那麽狠毒!他的眼發了光,七楞八瓣的臉上有些發燙,心中輕鬆了許多,光亮了許多,他開始感到一種愉快,而幾乎要高聲的學老鷹叫。


    他的愉快隻勉強的維持到一分多鍾。他所看到的文城已是一座死城!城裏,並沒有遭受過轟炸。可是,街上沒有一個小孩,甚至於看不到一條狗。鋪子都開著,但沒有人出來進去。茶館——還開著——沒有人。酒肆——也還開著——沒有人。作買賣的幾乎都是五十歲以上的男或女,不象作買賣,而象看守著還沒有下葬的棺材。鋪子裏都收拾得相當的幹淨,但是貨物——連點心之類的東西都算上——好象都是一年前的舊東西。紙褪了色,鐵生了鏽,可以被蟲子蝕咬的已經都帶著小孔或脫了毛。街上,也相當的幹淨,沒有隨風飛舞的碎紙,雞毛,蒜皮,連小孩的屎跡也看不見一攤。相當幹淨的鋪戶排列在相當幹淨的街道兩旁,靜靜的,沒有笑聲,沒有行人,沒有小孩玩耍,沒有雞犬的啼叫,好象全城的人都忽然害了什麽病,忽然都死去,而留下一座陰森而幹淨的城。遭受過轟炸的城,並不象文城這麽使人難堪,因為火與血的災禍會使人憤怒,呼號;會使人因喪失了鄰居,朋友,親戚,而更增多了自己的生命——去報仇。文城仍然是完整的,而且比以前更清潔了,但是它沒有了生命。它很象一個穿得很整潔的“睜眼瞎”,還睜著眼,但是什麽也看不見——慢慢的,走向墳墓裏去!


    唯一的鮮明的東西是到處象剛剛貼好的標語——日本的紙,日本人製的標語。各色的紙,都發著光,在牆上,門上,和柱子上。它們的彩色是那麽鮮明,而門牆與屋柱是那麽黯淡,活象死人的臉上擦了胭脂與鉛粉。


    街上偶然有幾個行人,即使他們是至好的朋友,或親戚,也都不敢並肩而行,而是調動好了,保持著相當的距離。他們的眼都看著地,隻從眼角彼此打個招呼。不敢說話,不敢露出笑容,他們甚至不敢高聲的咳嗽。當他們進鋪店買點東西的時候,他們象老鼠似的溜進去,而後極快的象老鼠似的再溜出來。他們的一切行動,即使是買一塊豆腐,都會給自己惹來災禍,都會被送到進去就死的牢獄裏去。他們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中國人,而是還會吃飯的死人。


    石隊長,轉戰西北的“老”行伍,看見過北平的天壇與金鼇玉棟,看見過天津的洋行與電車,也看見過僅有一二百戶的,蒼蠅比人多的小城。但是無論城大也好,城小也好,見到城他總歡喜。他是鄉下人,見到城——正和別的鄉下人一樣——他老有點害怕;可是城市仿佛是五彩斑斕的老虎,越可怕便越可愛。一到城裏,他可以毫無計劃的,不期然而然的找到有趣的事。他可以吃到各種餡子的餃子,可以聽戲,看電影,洗澡,買牙膏。即使在最小的城裏,除了油條與豆腐腦,沒有別的開胃的東西,他至少也還可以享受油條與豆腐腦。


    他沒見過象文城這樣的城!這裏。連油條和豆腐腦都已經發了喪!


    縣立中學門口立著一個持槍的矮狗,石隊長不必細看門外木牌上的字,已知道中學也發了喪。


    十字街口——平日最熱鬧的地方——來往的人比較的多一些,可是正在街心立著一條矮狗,閃著一條白光——刺刀。這一條白光教行人的眼都極快的閉上,隻留下一條小縫看著它。和白光同樣的刺目,是十字街口的最衝要最體麵的幾家商店,都已改成日本鋪子,裏邊擺列著顏色最鮮明而本質最壞的仇貨,外邊掛著有字又有象注音字母的牌匾。有一家正開動著留聲機,放出單調的,淒涼的,哭比唱的成分還多的東洋歌曲。這裏,顏色最多,最刺目,也最慘淡,刺刀的白光與各種色彩都同樣的有一股冷氣,好象一張大的鬼臉,越花俏越醜惡,越鮮明越教人心顫。


    石隊長,在這個無聲的,黯淡而又有顏色的城裏,不敢站住,也不敢坐下,甚至於不敢思想什麽。這是個被毒氣籠罩住的死城,連地上的石沙好象都是一些毒藜蒺。“真要命!”


    在一個僻靜的小死巷子裏有個廁所,廁所的牆上還留著一條十個月前貼上的標語。經雨水打過,一條條的好象掛著淚痕;淚痕下幾個也哭過好多次的字是“中國人,起來殺敵!”石隊長咬緊了牙,但是淚還是落了下來。


    在西大街,他看到舉人公的宅子。朱漆大門關著一扇,開著一扇,門裏外都沒有人。王宅的對過,一排小鋪子,都往外冒著極濃厚的鴉片煙味。一些象鬼的中年人老年人一會兒出來,一會兒進去;出來還在門外立著,似乎預備著再進去的樣子。還有些年輕的鬼,有的不過十八九歲,也和年紀大的鬼們擠在一處,有說有笑。這是唯一的有說有笑的地方,仿佛象一種什麽特殊的地帶,準許人們隨便談笑。石隊長看見一個穿著紅小襖的女鬼,發著最尖銳的笑聲,帶著一片霧氣跑出來,打了一個青年一掌,而後又帶著最尖銳的笑聲跑進去。看看這一排小店,看看舉人公的朱漆大門,石隊長點了點頭。他決定在這裏休息一會兒,因為他看出來這是安全地帶。假若,他心中盤算,有什麽不對頭的事,他應當往小店裏走——鴉片,在這裏,是最保險的東西!


    假若石隊長看見了一座死城,那座城在唐連長眼中都是最活躍的。


    河岸上的柳樹幾乎全被敵人的炮火打光。我們的軍隊沒有動靜。敵人到了河邊,我們還沒有動靜。敵人渡河了,我們的機關槍吐出火的舌頭,把敵人與河水一齊打紅。“我們又勝了!又勝了!”文城的老幼男女不顧得喝茶吃飯,狂跑著,傳播這好消息。


    夜裏,大家蒸起饅頭,熬好了稀飯。夜裏,抬著饅頭稀飯,他們直奔那有火光的地方跑去,把饅頭塞在弟兄們的手裏。


    夜裏,壯漢們拿著椅子,門板,板凳,到河邊去抬受傷的弟兄。


    夜裏,老太婆,大姑娘,連夢蓮小姐,都抱著油燈,給弟兄們縫襪子與灑鞋。


    夜裏,十一二歲的男孩子們,聽著遠遠的,連珠響的槍聲,都不肯去睡,也拿起短棍,偷偷的跑到城門裏,和壯丁們一塊兒挺著胸立著。


    夜裏,風是那麽涼,槍炮的聲音是那麽急,可是大家的心裏感到興奮,興奮生產了溫暖和力量。他們的眼神似乎都在表示:沒什麽!我們一定會把敵人全數打跑!


    一部分的敵人已經渡過了河,城東的幾個小村已被敵人的炮火打光。可是,我們又打了個勝仗。


    “我們又勝了!”大家爭著傳說。


    這次的勝利,幾乎不能使人相信;我們隻有半排人和一架機關槍,在幾棵小鬆樹後麵藏著。把敵人的路上偵探讓過去,再把尖兵讓過去,直到大隊過來一半,我們的那一架機關槍和所有的手榴彈才冷不防的發了狂。我們的人和槍都碎在了那裏,可是給他們“殉葬”的是一百九十四個敵兵!


    苦戰了五天,河岸上的一營人,隻剩下兩排了。


    敵人本想用很小的兵力拿下文城,我們的一營人用敢死的精神懲罰了這個狂傲的錯誤。敵人增援;我們的援軍,可是沒有來到。敵人有炮,我們隻有輕武器與足用的彈藥。敵炮施威,我們的人散開,各自為戰。敵人的炮火失去了應有的效力,而我們的槍彈象一種有知覺的東西,到處去找敵人的頭顱與胸口。敵人改變了進攻的計劃。把士兵們分成好幾路,分頭渡河。我們分散開了的士兵,沒有集中與同時殲滅各股強渡的敵兵的可能與力量。所以,一部分敵兵已過了河。


    唐連長一見敵兵過了河,就知道我們已無望及時的得到援軍。他把埋伏在城郊附近的人全拿上去截擊渡過河來的敵兵。在城郊與河岸之間,他支持了三天,敵人到了東關。唐連長已整整兩天兩夜沒有合眼,幾乎可以立著便睡去,可是他的臉上還不斷的笑著。笑著,他指揮;笑著,他射擊;笑著,他前進或後退。前進,他在最前,後退,他在最後。看見他的笑臉,弟兄就好象看見一股溫泉似的,心中立刻感到溫暖,而把一切危險置之度外。我軍與敵兵的裝備幾乎相差了半個世紀。我軍與敵兵的數量相差不止好幾倍。多麽艱苦的任務啊!可是唐連長的笑臉教弟兄們忘了一切,而隻顧向敵人射擊。


    一手一支槍,唐連長在戰鬥最緊張的時候,還勻出手來從腰間抽出一根大蔥,咬一大口。咬一口蔥,眼中流出點淚來,他感到一點舒服,身上輕鬆了好多。


    退到東關,他教弟兄們到西關去守車站,他自己進城去看看縣長。大家都已疲倦得抬不起腳來。他把沒咬完的三根大蔥扔給了他們:“咬口蔥,跑步!”他的大蔥的效力不亞於仙丹,立刻把大家的精神提起,一氣跑到西關。


    唐連長在東大街遇見縣長。縣長的眼睛至少和連長的一樣紅,而臉上的神色比連長的更疲倦。縣長是個四十多歲的矮胖子,很忠誠,很慈善,隻是不大懂現代的軍事。“怎樣?連長!”縣長緊緊的握著連長的手。


    “敵人已到東關!”唐連長用笑容衝淡了語氣的緊張。“是嗎?”縣長把汗手抽了出去,楞了一下,轉身就走。“往哪裏去?縣長!”唐連長向前趕了一步。


    縣長臉上的神氣是忠厚人偶爾想露一露聰明,不敢自傲,而又不能不自傲的那一種。“他們已經預備好了滾木礌石!”“誰?”唐連長沒法抑製住自己的驚異。


    “壯丁們!他們還預備了石灰罐子,等著把敵人的眼睛都迷瞎!”說罷,縣長又要走。


    唐連長把縣長一把拉住:“縣長!你該走!帶著壯丁們走!你的石灰罐子一點用處也沒有!”


    “走?”縣長仿佛永遠沒有想到過這個字,不住的眨眼。“走!快走!敵人不會馬上進城,”連長極負責的說:“他們必定先把城外的防禦都掃清了,才敢進城。快走,還來得及!”


    “放棄了城池?”


    “壯丁們沒有武器,沒受過訓練,不能作戰!即使有武器,也不該死守城裏,敵人會用大炮轟擊!”


    縣長立在那裏,眼睛看著自己的手,好象向來沒有看見過似的。唐連長猜不透這個忠厚的人在思索什麽,他隻好接著說:


    “援軍一時絕不會來到,敵人的兵力又比我們大的多,我們沒法子守住城!走!快走!別白白犧牲了我們的沒受過訓練的壯丁!”


    顯然的,縣長並沒想起什麽好主意來,他隻問了聲:“你呢?”


    “我去守車站!我們守不住城,可是在敵人進城以前,我們能教他們多死幾個,就算盡了職!走!縣長!在路上,你若是遇見我們的師長或旅長,給我說一聲,唐立華已死在了文城!”唐連長雙手拉著縣長,呆立了一會兒。連長低著點頭,縣長仰著點頭,四隻眼對看著,眼神說出來:“我們將是永遠可以共生共死共患難的朋友,假若這次死不了的話!”“再會吧!”唐連長似乎還有許多許多話要說,可是隻這麽低聲的向縣長告別。放開手,象老虎看見一個什麽肥美的小動物似的,飛跑而去。


    縣長趕上去兩步,想說什麽,他還有沒有找到適當的話,唐連長已經不見了。


    車站外的洋槐樹林中,坐著二十二個人。他們都抱著槍,垂著頭,昏昏的睡去。唐連長不忍驚醒他們,可是又不能不馬上發命令;他楞了一會兒。但是,他們在昏昏忽忽之中,仿佛感到了唐連長的來到。沒有什麽聲響與麻煩,他們都睜開了眼,立起來。向左右稍微一看,他們立刻排得相當的齊整。“坐下”唐連長低聲的說。等大家又都坐下,他細細的看了一看:連副不見了,排長隻剩了兩位,勤務兵和火案敢情也都拿上了槍!連勤務兵和火案都算在內,才一共二十二個人!他舐了舐上嘴唇,回頭向林外望了望,仿佛希望那些與他共患難的朋友還會從林外走來,雖然他明知道那些熟習的麵貌與語聲是永遠,永遠,見不到,聽不著了!轉過頭來,他重視著地上,好象不敢再看麵前的人,因為看到一位排長,就不由的想起另一位排長;看到勤務兵,就想起連副來。連副的小胡子與一閃一閃的白牙,張排長的斜眼,李萬秋同誌的六指,和……都在他的心中活著,都好似他自己身上的東西。可是,他們都上哪裏去了呢?不能再想!再想,一想,他就會馬上大哭起來。不是為怕死而哭,而是為給共患難的朋友獻出心中的熱淚。說真的,他們由死亡而得到光榮是映射在他自己,與現在還坐在他麵前的每一個人身上。他,與坐在他麵前的二十二個,會在陣亡了的朋友的光榮中找到他們自己的光榮。他應當大笑,不該落淚,可是,他笑不出來!他的眼中並沒有淚,可是他用手去揉了揉。他應當趕快向大家說幾句話,否則他也許真的大哭起來。話還沒想好,他已叫出“同誌們!”


    “同誌們!”他重了一句,而仍找不到話講,楞了一會兒,慢慢的蹲下去。這一蹲,他身上的筋肉似乎弛懈了一些,他想起話來。一挺身,他又立起來。慣於在他臉上來往的笑容,又來到他的嘴角與鼻凹間。


    “同誌們!連火案算上,咱們隻剩了二十多個人!我們已和師部失了聯絡,援軍恐怕一時不會來到。車站上,紗廠裏,還有許多糧食,東西。我們不能給敵人留著。馬上就去焚毀!我沒法子請示上方,但是我覺得——憑著我的良心——應當這麽作!王排長,你帶八個弟兄破壞車站!孫排長,你同八個弟兄破壞紗廠!我和其餘的人死守這裏;這裏便是連部!也許,敵人馬上就來到,我們抵抗!憑著我一個軍人的良心,我的命令隻有一個字,死!”


    說完這段話,他的因困倦而發紅的眼,發出些光,象兩片流動的明霞。他的笑意由嘴角鼻凹擴達到眉梢。親切的,慈善而又嚴肅的,他看著象親手足似的二十二個戰士。


    二十二個戰士沒有任何動作與表示,隻是臉上顯出一種輕快與得意的神氣。假若唐連長的臉是太陽,他們的臉就好似接受到陽光的花。


    “王排長,孫排長!馬上出發!”唐連長和兩位排長握了手。


    不出唐連長所料,敵人不敢進城,而先在四麵的關郊細心的搜索。在南關北關,他們沒有遇到槍彈與手榴彈,隻搜出不少手無寸鐵的壯丁;隨便的選擇了一下,有的留下作苦力,有的死在刺刀下。


    將近黃昏的時候,文城城內靜寂得象一座古墳。小兒抱著母親的膝,老人藏在屋中最黑暗的地方。年輕的婦女把臉塗黑,穿上最破的衣衫,象看到貓的老鼠,向門外,廁所,和最不舒服的地方亂躲亂藏。沒人顧得作飯,泡茶,或點燈,而隻想象著由門板刺進來的刺刀的可怕!他們知道敵兵已到了城外,逃走是來不及了。他們知道我們的守軍,那給他們打了好幾個勝仗的守軍,已經都躺在了城外的黃土上。他們知道,縣長已把學生和壯丁帶走,城裏已沒有一個可以拿木棍或花槍和敵兵拚命的人!怎麽辦?怎麽辦?誰也沒有一點主意!他們已經沒有心思去想明天,因為死亡就在眼前;他們知道自己是拴在屠場的豬羊,刀已經離他們的脖子不遠!刀,或者還是最好的東西;怕隻怕,敵人還有比刀更厲害的刑具,最愛體麵的姑娘本能的感到她們的刑罰必定不是刀,而是絕對不能忍受的汙辱。她們有的上了吊,有的把剪刀揣在懷裏。最親愛的父母,在這時候,不能給她們半點安慰與主張,而隻呆呆的看著她們采取最聰明或最愚笨的辦法。聰明與愚笨,在這時節,已失去界限;因為快要進城來的敵人是人獸未分的動物!悲泣,自殺,黑暗,恐怖,教文城城裏靜寂得象一座古墳。實在沒有主意了,他們反倒盼望敵人快些進城,殺剮存留,給個幹脆!


    正在這個時候,西門外起了火。城內沒有一個燈亮,城外起了好幾個火頭;城是黑的,天是亮的;人們開始由黑暗的角落裏出來,在門外呆呆的望著火光。火光永遠有一種悲壯的吸引人的力量,不管是在什麽時候。火光給大家一點刺戟,大家都想狂喊幾聲,把心中的黑暗吐出來,而使自己與火一樣的光亮。可是,大家並沒敢喊叫。看看那把半個天燒紅的火光,他們反倒覺得分外寒冷,不住的打噤。這悲壯而有吸引人的力量的紅光也給人以渺茫之感:沒人能抓到那光,或挨近那火;火與光中宜示著毀滅死亡!


    “燒啊!燒啊!”忽然一位老人狂喊起來:“燒了房,燒了城,不給日本鬼子留下呀!燒啊!燒——”


    這個呼聲幾乎沒得到任何響應。它沒使大家興奮,也沒使大家恐懼。當最大的危險來到眼前,人們反倒在表麵上露出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樣子。隨著這呼聲,大家低聲的彼此說了點什麽;此外,別無動作。


    那老人——城中最正直剛強的教過私塾的先生——還在喊,而且把一玻璃瓶洋油倒在土炕的草褥子上,預備放火。


    這時候,城外的火光忽然暗了一些,漆黑的煙柱,象受了什麽不可忍的刺戟與壓迫,瘋狂的往上冒,似乎要把星天變成黑幕。煙鑽得極高,下麵的火舌變成無光的血紅,從黑煙裏吐出來,又吞進去。煙在高處散開,火光又明亮起來,把天都照亮。這時候,城內老人的草褥已經燃起,老人仰臥在火光裏。不久,黑煙與火舌從門窗內吐出,比城外的小,而熱氣直撲到人們的臉上。大家開始喊叫,開始奔跑,爭著來救火。這時候,城外有了槍聲。


    “唐連長還打呢!還打呢!”大家的心又欣悅的跳動起來,幾乎和前幾天打勝仗的時候一樣。


    城外,有鐵路路工的幫忙,士兵們把所有應該破壞的東西都付之一炬。火起來,他們散開,各自為戰。敵兵到了,首先嚐到槐林中射出的子彈。


    敵人一方麵包圍槐林,一方麵到所有能藏人的地方去搜索。不管是樹林,還是獨木,不管是一道淺溝,還是一堆垃圾;不管是一段矮牆,還是鐵道旁邊的小木閣子,都使他們遲疑,害怕,隻在一陣兩陣三陣猛烈的射擊之後,他們才敢前進。他們不知道我們有多少人,而隻感到這裏的樹、溝、土堆、牆、和一切東西,都有眼睛,都有子彈,都會要他們的命。火光把整個的車站,照得如同白晝,但是火光越明,他們越怕;他們隻能象蛇似的爬伏在地,看到一個黑影或黑點,便把頭貼在地上,火忽然明了,又忽然暗了;火忽然移向東邊,西邊暗起來;又忽然移向西邊,東邊暗起來;在這一明一暗,忽東忽西之中,他們惶惑、恐懼,隻管放槍壯自己的膽子,而不管子彈向哪裏打,和打什麽。


    從一株樹後跑到另一株樹後,唐連長和他的六個弟兄變動著地位,向四麵八方射擊。唐連長的汗把襪子都淹濕。天氣還相當的冷,他的身上可是隻脫剩下了一件汗衫。他的心中,現在完全是空的,假若還有什麽感覺的話,他隻是想喝水;他的口中冒著火。在敵人的槍聲稍靜一點的當兒,他倚著樹吐了口氣;更想喝水。從樹旁來了一隻手,輕輕的放在他的腿上。他以為是那個也拿著槍加入作戰的勤務兵呢。不是,地上臥著的人,不是兵,而是個鐵路工人。“給你!唐連長!”工人聲音很小,而很清晰的說:“三個饅頭,一瓶水!”


    唐連長順手把饅頭接過來,馬上扔在地上,再伸手,他摸到那玻璃瓶的脖子,很涼,很滑;他的心裏也立刻感到清涼滑潤。水有點煤油味,可是他一氣把它喝光。“哈!”他吐了口氣。這時候,他才覺得工人的可感與冒險。沒顧得道謝,他教工人快走。工人遞給他一支香煙。


    唐連長搖了搖頭。“快走!謝謝你!”


    敵人的槍彈又象雨點似的打進來。唐連長不曉得工人是怎麽走開的,他又開始從樹後向外射擊。這時候,他感覺到身後有人在地上爬行。他以為還是那個工人,所以連頭也沒回。可是,身後有了聲音:“報告連長,我,我,完了!”唐連長急轉身,借著閃動的火光,看清:長長的,象一條不大有形狀的口袋,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他的勤務兵!“老劉!老劉!”他一腿跪著,扳起老劉的頭。老劉的眼還微睜著,可是全身都已不動。他手上摸到血。他輕輕放下老劉的頭,想找一塊布或一件衣服蓋上老劉的臉。這時候,他的左半邊身子已失去掩護。左肩上忽然一麻,他喊了聲“不好!”急要轉身,左臂上又中了一槍!他知道敵人已發現了他。他想立起來,可是左半邊身子已經不聽他的調動。用了最大的力量,他把自己挪動了一尺多遠。他的左肩靠住了樹幹。他要鎮靜的思索一會兒,可是心中極亂。一種無可形容的迷亂,隨著左臂的由麻木而疼痛,漸次主有了他的心。他決定不去思索。咬著牙,右手抓住樹幹,他立了起來。立不穩。他的右臂摟住了樹幹。象醉漢似的,他抱著樹幹繞了一個圈。他的背上又中了一槍。臉擦著不光滑的樹皮,他跌落下來。


    臂上燃燒,腿上燃燒,心中也在燃燒。林外是火光,眼前是火星,心中也變成一團火,火催著他狂喊:“王排長!衝鋒!孫排長!衝鋒!”他不知道是自己還是別人正在這麽喊叫,而隻覺得有人喊衝鋒。他立了起來,喊了聲“殺!”隨著這聲“殺”,一切是靜寂。火漸漸熄滅,槍聲漸漸停止,唐連長的血,已漸漸流淨。到天亮的時候,文城變成了死城。


    在文城的戰事中,老鄭——夢蓮姑娘的鬆叔叔——的生活差不多是個噩夢。自從鬆林內來了軍隊,他的平靜就受了很大的擾亂。他不知道把“棺材本兒”放在哪裏才好,而帶在身上是最不放心的事。他也不放心他的鐵筋洋灰的兒子——這小夥子是那麽楞頭楞腦,說不定哪一刻就會闖出禍來。媳婦,更難辦!她比棺材本兒還難找到妥當的地方藏起來。假若不幸,她……老頭子簡直不敢往下想!媳婦年輕,年輕人的膽氣往往使自己把該留神的地方故意的忽略過去。老鄭再三的囑咐她隱藏著一點,可是她還照常的出來進去。她不反抗公公的命令,但是由她的眼神可以看出來她是要說:“我要不出屋門,怎能把柴拿進來,把髒水倒出去?”老鄭不想拌嘴,而隻終日提著心,手心上老出著討厭的冷汗。


    為了兒子兒媳的安全,他囑咐他們要處處小心,而他自己倒去冒險。作父親的愛心每每有不合邏輯的地方。別等軍人們來找他,他想,他須先去找他們,於是,他背著糞箕,或拿著斧頭,心裏不安,而臉上若無其事的,專往有軍人的地方去徘徊。


    溜了幾趟,軍營中的人好象全都認識他了。出他意料之外,軍人是那麽客氣和藹,簡直象學堂裏教書的先生。他們給他說了許多他不大了解的事,許多不知道是在哪裏的地方,並且告訴他,他們是哪裏人,和家中的情形。在從前,他總以為軍人都是沒家沒業的壞家夥,穿著虎皮到處欺侮好人。現在,嘔,他開始明白過來:為什麽丁一山肯去從軍。想起丁一山,也便想起夢蓮姑娘來,沒有什麽別的足以傲人的話,他把夢蓮姑娘的一切都告訴他們,把一切他所能想象到的美麗的形容詞都加在她身上。她就好比——擦了三四次迎風流淚的老眼,他才想起來——剛下過雨後的嫩青椒!


    他不怕軍人了。反之,他倒去給他們砍柴,挑水。他們給他錢,他對天起了誓,(脖子都憋得通紅)他若伸手接錢,明年就教蝗蟲把他的莊稼都吃光!當他沒有工夫的時候,他就教鐵筋洋灰去代替。可是,他已經先跟軍官說好:我隻有這麽一個“畜生”,你們不能把他拉走!


    他們也知道了他有兒媳婦,而把一大堆衣服送了來,求她給縫補。他們給錢,她私自收下。以作公公的身分與尊嚴,他向來不敢在她麵前說一句帶髒字的話。等到他發現了她接受了縫補衣服的報酬,他幾乎忘了一切規矩禮貌,而指著媳婦的臉罵了一頓:“下賤!下賤!他們是幹什麽的?是為大中國打仗的呀!(自從他剪了辮子那天起,不知由哪裏學來的,他把大清國改成了大中國。)沒有這幾個錢,你就會餓死嗎?要給大中國打仗的人們的錢,你偷墳掘墓去好不好!下賤!不要臉!”把錢要過來,他親自送了回去。


    但是,這是他最快活的幾天。他本來準備好去接受損失,汙辱,與痛苦。萬沒想到,他所得到的是友誼與工作。他覺得世界的確是變了。怎麽變的?為什麽變?誰出主意變的?他都想不出來。他隻感到一種未曾經驗過的樂趣。他很想把這點樂趣與變化說給夢蓮姑娘去。她,他想,必定能告訴他這種變化的所由來,而且欣賞他的工作——那似乎應當稱作“為國家出力”的工作。


    在他挑水或砍柴的時候,他老想念著夢蓮。當他立著或坐著休息一會兒,他必麵朝城牆。好象他會隔著城牆看到她似的。一會兒他想,假若她能看到他給軍隊服務,她該怎樣的誇獎他;一會兒,他又想到,假若日本鬼子真個打進城來,她怎麽辦呢?他屢次想進城去看看她,可是又不肯耽擱了軍隊中托咐給他的工作。他隻能一方麵工作,一方麵想念她,關切她,而出現於他心中的她的形影,老使他心中發出些甜美的滋味。


    可是,這點快樂是短命的。有一天,天剛剛發亮,他就起來了,吃了一塊昨晚剩下的貼餅子,喝了半瓢涼水,他到林中去,看看有什麽工作。到了軍隊紮營的地方,他懷疑自己是否完全醒清楚了。拍了拍頭,揉了揉眼,他知道自己的確是醒著呢,不是作夢。奇怪!軍隊不見了!地上打掃得非常的幹淨,連一兩團馬糞都看不到。


    他坐在了那剛剛打掃過的地上,胃中的餅子與涼水幾乎翻出來。他感到空慮,失望,與恥辱——他們什麽時候走的?上哪裏去?為什麽不告訴咱老鄭一聲呢?他想不到軍隊的行動是絕對要守秘密的,他隻主觀的以為;“咱老鄭對你們不錯呀,為什麽這樣的不講交情,一聲不哼就全開走呢?”他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創傷,他幾乎後悔了曾經那樣熱心幫他們的忙!“咱老鄭是窮人,巴結不上人家呀!”他一天沒吃什麽,而和兒子發了好幾陣脾氣。


    不錯,城裏和河邊上還有軍隊,可是那似乎不是“他”的軍隊。那一片鬆林是官產,可是他以為是自己的,連樹上的鬆鼠和貓頭鷹也都是他自己的。因此,住在鬆林中的軍隊也應該是他的,至少,“也該告訴我一聲呀!怎麽不辭而別呢?”


    幸而唐連長常常由城裏到河邊去,不管是步行,還是騎著自行車,他總到老鄭這裏休息一會兒。起初,老鄭對唐連長並不十分親熱,因為鬆林的軍隊剛剛不辭而別。唐連長,可是,沒介意老鄭的神色與態度。他很親熱的喝了老鄭的兩大碗開水。


    唐連長第二次來,老鄭給他泡了一大壺棗葉“茶”——茶的代用品,曬幹的嫩棗樹葉。


    第三次,老鄭拿出真正的茶葉來。他很喜歡這位黑塔似的軍官。為確定唐連長的官級,他問:“你老的官比守備大呢還是小呢?”


    唐連長向來沒比較過連長與守備的高低,他隻能以大笑一陣作回答。


    “飛機怎麽就會飛呢?”近來老鄭對軍事感到很高的興趣。


    唐連長解釋了半天,老鄭心中不明白,而口中一勁說:“啊!”


    無論怎麽說吧,老鄭與唐連長成了好朋友。慢慢的,老鄭把鬆林中軍隊不辭而別的事說出來,唐連長給他詳細的解釋了一番,並且告訴老鄭,調走的朋友來了信,都問老鄭好。


    老鄭感激得說不出話來。又獨自到鬆林中轉了一圈。從鬆林回來。好象詩人看到美景而得了靈感似的,想出一句話來。唐連長又來了,老鄭趕緊把這句話說出:“唐連長,你給他們寫信的時候,也替老鄭問他們好喲!”這裏的“老鄭”顯出很高的身分與很深的關切。


    可是軍情又出了岔子,友誼仿佛必然的產生痛苦。唐連長要在鬆林外王舉人的地土上挖壕溝!老鄭深知舉人公的脾氣,他若是不去稟明,舉人公會拿帖子把他(老鄭)送到縣裏去的。在另一方麵,唐連長說得十分明白;這是國家大事,是個人就應當幫忙啊!老鄭十分為難,怎麽也想不出兩麵圓的辦法來。最後他偷偷的見到蓮姑娘。


    蓮姑娘的細白食指指著一個雀斑也沒有的小鼻子,說:請他們放心挖吧,我負責——“不用稟明了舉人公?”


    蓮姑娘輕輕一搖頭。


    老鄭幾乎是飛跑著去找唐連長,報告這個好消息。可是他,很鄭重的“聲明”:“連長,我可不好意思幫著挖呀!你們挖,我給抬土吧!有朝一日舉人公問下來的話,我好說;我並沒動手挖呀!”


    連長同意於這個足以使老鄭良心上得到安慰的提議。


    鬆林外的壕溝剛剛挖了幾丈,河邊上就打起仗來。老鄭十分的興奮。他並不喜打仗,因為打仗和種地是永遠不相能的事。可是,他興奮。他好象——在跟軍人們有了些交情之後——看得千真萬確,我們的軍隊一定會打勝仗。再說,這次是和日本人打仗,他幾乎天生來的厭惡日本人。在興奮之中,他也關切著自己的茅屋,自己的兒子兒媳,並且極不放心夢蓮姑娘。假若槍彈打在茅草上,而把房子燒了,可怎好呢!自己的兒子沒有被我們的軍隊拉去,兒媳也沒受到驚險。可是,日本兵能這樣客氣嗎?不能,一定不能!夢蓮姑娘,那麽嬌生慣養的,能受到這個炮火連天的驚恐嗎?幾天幾夜,他幾乎沒有安睡過一個鍾頭。出來進去,他聽著四麵八方的槍響,看著屋頂上的茅草,嘴中自言自語的:“早晚,早晚,這個洋火盒子是得燒個一幹二淨!”


    有時候,他因關切與憂慮而忘了危險,迷迷忽忽的一直走到河邊,槍彈屢次由他的頭上或耳邊擦過去,他隻立住往四下看一看,好象是找槍彈到底落在哪裏似的。在這種時候,他若遇上抬傷兵,或輸送軍火的,他必過去幫一把手。但是,他卻不加入他們的組織,因為他須看著他的兒子與草房。這個使他感到一點慚愧。於是,在半夜槍聲最緊的時候,他會燒兩桶開水,挑到前線去,好教心中安定。


    他隻進城看了蓮姑娘一次。在城門上與街上;他看見了壯丁們耀武揚威拿著刀槍劍戟巡邏或站崗。他們幾乎都認識。在往日,他們對他都相當的敬重,因為他們在清明或十月一去掃墓,或出東門有事的時候,都免不了到他的茅屋喝碗開水歇歇腿。現在,他們改變了態度。他們居然高聲的問他:“鐵柱子呢?他為什麽不來守城?”


    老鄭的尊嚴降落到零度。見了蓮姑娘,他幾乎說不出話來;隻喝了一口她特為給他泡的好茶,就告辭回家,一路都沒敢抬頭。但是,他下了決心,無論大家怎麽議論他,辱罵他,他萬不能放手兒子!他隻有這麽一個“畜生”!他勒緊了腰帶。挺起那有時候發僵的腰背,自己叨叨:“他們要是找上門來的話,我老頭子自己去!別的不會,花槍還能刺幾下子!不能教鄭家絕了根!”


    槍聲越來越近了。他不曉得那幾間茅屋和兒個草垛是怎麽會還不曾燃著,發起火來。說真的,他差不多已經忘了草房與草垛的危險,而懷疑到一家三口的性命是否能保得住!他切盼舉人公能給他送個信來,指示一些辦法。可是舉人公象完全忘了他的樣子,一點消息也沒有!連蓮姑娘也不派人給他捎句話兒來!


    西門外起了火,鬆林裏已經安睡了的禽鳥都驚惶的啼叫起來。老鄭在茅屋外呆呆的立著,口中象嚼著一顆永遠不碎的米粒,連腮部和太陽穴都輕輕的動。“文城完了!完了!”他掩麵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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