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的上午,徐北盡終於與窄樓中的所有聯絡人全都聯係了一遍,並且核對了他們沒能找到的那些人的名單。  從操控板這兒可以看到那些人的位置與地點,而聯絡人們自然忙不迭去尋找。  一整個白天,徐北盡都在忙碌這些事情。  窄樓底層的人們平靜地等待著。  窄樓底層是唯一一個不需要徐北盡操心的地方。這裏的任務者和窄樓居民最早知道一切,並且也最早將所有人都找到,並且告知了他們關於終極噩夢的事情。  這一整天都顯得格外的平靜和壓抑,他們想知道事情的進展,但是又不敢打擾徐北盡。  徐北盡如此的忙碌。  但是他總有一種微妙的錯覺。當他聯絡不同的人,當他不經意間一個恍神,瞥見操控板上那些紛繁複雜的窄樓樓層的時候,他就仿佛看到……一簇簇希望的火光,在窄樓中接二連三地點燃與亮起。  他感到某種氣氛,嚴肅、凝滯、平靜而壓抑,但是卻逐漸在窄樓中彌漫起來。那反而意味著希望。  他們看到了希望。  很多人或許什麽都不知道。他們不知道徐北盡的存在,不知道牧嘉實等人的努力,不知道還有林檎這樣,成功離開又轉瞬被隨意送回的任務者。  或許這些人隻是沉悶地、埋頭在自己的努力之中。他們不問世事、固執而堅定。  他們追尋著那一份希望,或許連他們自己都認為,他們即將失敗了,他們不可能獲得的。  但是有人拉住他們,然後告訴他們——希望,近在眼前。  他們馬上就可以把這份希望握在手裏了。  有的時候,徐北盡找到那些聯絡人,然後在與對方溝通對話的時候,時常能聽見聯絡人身邊傳來一些聲響。有些是激動的尖叫聲,有些是壓抑的哭泣聲。  他會感到一種久違的、感同身受的動容。  聯絡人會因為情緒過於激動,沒法好好地和他交談而情不自禁地道歉,可是說著說著又會忍不住哭起來。  不少聯絡人都是一邊哭一邊去尋找那些任務者,以及那些窄樓居民。  他們的同胞。他們的夥伴。  到最後,平靜如徐北盡,都忍不住有些熱淚盈眶。他被某種特殊的氣氛感染到了,他能感受到,這種氣氛正彌漫在整座窄樓。  他們同生共死,他們即將披荊斬棘,邁向他們命運中最為重大的轉折點。  他們的命運曾經波瀾不驚、順順利利地走完了前麵幾十年,然後他們人生的小船一下子被巨浪打翻。  此後,他們隨波逐流,目睹自己的慘況卻無能為力、經曆種種絕望卻仍舊看不到希望的火光。現在有人為他們點燃了光。  而這也終究是為了自己。  在聯絡人去聯係這些人的時候,聯絡人總是會不厭其煩地重複著徐北盡的要求:“一定要在終極噩夢之中保持著冷靜,一定要守住自我和理智,一定不能迷失在噩夢之中。”  他們都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要求,但是他們都認真地答應了。  很多人蓬頭垢麵,又或者滿身是血。有些人的手臂上滿是咬痕,那是他們對自己的折磨與逼迫。  有人爽朗地舉了舉手,自信地說:“沒事,我要是覺得自己就快迷失了,我就咬自己一口。在噩夢中,我一直都是這麽做的,很有用。”  聯絡人連連哽咽,但最終隻能默認這人的選擇。  終於,在即將入夜的時候,所有的聯絡人傳回了成功的信息。  在他們力所能及的那一層,他們都已經找到了所有人,並且告知了那些人,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從他們進入窄樓的那一刻起,人類從來沒有這樣緊密地聯係在一起。  或許其中也有許多的敗類、許多的瘋子、許多的渣滓,但是在這一刻,好像沒有人能夠拒絕希望帶來的巨大誘惑。  會有人背叛嗎?徐北盡忍不住去想這件事情。  他知道或許不應該在這個時候想這個可能。動搖軍心,他想,起碼是讓他自己動搖了。  可是他同樣也知道,這並非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現在已經不得不承擔起相應的責任,他必須要為了全人類考慮。  於是,在沉吟思索片刻之後,他終究還是向每一層的聯絡人發出了一條信息。  他要求他們找到起碼一位值得信任的守約人,並且將守約人的身份告知徐北盡。  除了他們三人之外,這一層不能有其他任何一個人知道這名守約人的身份。  而守約人的用處,就是在所有人按照徐北盡的要求去做那件事情的時候,最後一個去做。守約人必須確保,所有人都聽從了徐北盡的要求。  如果有些人違背了自己的承諾。那麽,守約人會強製他去執行。  這是一道雙保險。  在發出這條消息之後,徐北盡開始尋找更高的樓層中的任務者與窄樓居民。他們的數量並不龐大,大概在一百人左右。  這都是來自五十層往上的人。  五十層已經很高了,可是距離窄樓頂層,還是有十分漫長的距離。他們都是這個遊戲中的佼佼者。  徐北盡聯絡的速度很快,同樣是聯絡人加上守約人的模式。  而那些人或許沒法來驗證徐北盡的說法,但是他們在絕望之中已經度過了足夠漫長的時間,所以,他們相信了徐北盡。  每一層的人都不是很多,有些樓層甚至空空如也。  對於這些任務者來說,他們或許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了,窄樓居民的問題。  畢竟有一些樓層中,僅僅隻有那麽零星幾個任務者與窄樓居民共處。  他們早已經在漫長的歲月中發現了彼此的問題。  可是,知道真相從來不意味著,能夠解決問題。當他們得知終極噩夢即將開啟的時候,他們紛紛喜極而泣。隱忍沉默多年,他們終於等到了轉機。  徐北盡的心情變得越來越複雜,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恨不得自己從來沒有去尋找過這些人,恨不得自己從來不了解他們的生活與現狀。  但是——與此同時,又仿佛有一種冷酷的、高高在上的意誌,迫使徐北盡去做這一切。  徐北盡偶然能聽見自己正在自言自語:“事情已經進行到這一步了……不成功便成仁……”  他在努力說服自己。有時候如果無法說服自己,又或者情緒真的已經控製不住了,他就去與林檎說一會兒話。  他能感到,自己身上那種沉重的負擔,現在已經不僅僅壓在他一個人身上了。  很多人不知道真相,不知道最終的結局會走向何方。可是,他們同樣也在承擔著一切。  他們或許也能夠猜測到這一次嚐試如果不成功的話,後果會是如何的殘酷與嚴厲,但是,他們仍舊答應了。  於是到最後,徐北盡感到自己是在被某種東西推著走。  那力度不是很大,輕柔但是堅定,以至於他都分不清,這樣漫長的尋找是基於他本人的意誌,還僅僅隻是因為……所有人都希望他這樣做。  而他終於也將自己說服了。  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行動。仿佛命運在某一刻將他們所有人連為一個整體。  他們擔負著相似的責任,為他們彼此,也為他們自己。  徐北盡最後找到的一個人,也是窄樓中目前所有任務者中,去往的樓層最高的人。  他被困在了窄樓的第六十五層。  這裏隻有他一個人,沒有其他的窄樓居民,也沒有其他的任務者。  這意味著他徹底被困在了這裏。如果有其他的窄樓居民,那麽他還可以通過他的噩夢回到下麵的樓層。但是這裏沒有。  沒有人跟上他的腳步,所以,他也已經被所有人遺忘。  一個注定淒慘的英雄。  或許所有任務者都已經遺忘了他,忘記了這個理論上講是他們中最出色的人。他們不會記得他,也不會知道他曾經的輝煌過去。  世界已經拋棄了……她。  徐北盡無法從操控板上的名字看出她的性別,所以直到看到她本人的那一刻,他才能夠將無性別的指代詞「他」換成更加合適的「她」。  是個年輕的女人。從表麵上來看,她甚至在第六十五層自得其樂,她養起了花,看起了書,一張張珍貴的道具卡被當成了擺件與撲克牌。  她就這樣在第六十五層度過了無數個孤寂的夜晚。  她的名字,按照操控板上顯示,是「向晨雨」。  “向女士,晚上好。”  當徐北盡的聲音在她的耳旁響起的時候,向晨雨嚇了一跳,她下意識抬頭,左右看看,卻並沒有發現什麽。她的目光中隨後才遲鈍地露出一絲困惑。  徐北盡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但是向晨雨現在的反應似乎有些慢。徐北盡耐心地等待著她反應過來。  片刻之後,向晨雨慢吞吞地說:“所以,你打算開啟,終極噩夢?”  “是的……”徐北盡說,“女士,隻等待著你的回複了。”  向晨雨茫然了片刻,隨後突然地,她感到自己的臉頰冰涼一片。  在她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情況下,她的眼眶裏已經盈滿了淚水。  她說:“當然……當然!”  於是,窄樓中的最後一名任務者也加入了他們的隊伍。  其實比起任務者來說,窄樓居民更難尋找和說服。  絕大多數的任務者起碼還是清醒的、可以溝通的,但是很多窄樓居民,就如同窄樓底層那個縮在牆角瑟瑟發抖的女性任務者一樣,已經失去了自我與理智。  他們已經完全成為了劇本中的角色,但是並沒有瘋掉。起碼,並沒有瘋到必須得去灰霧的地步。  他們把自己當成了遊戲中的人物,於是那些逃離窄樓之類的理由,就無法搬到他們的麵前來說了。  因此,聯絡人們隻能提及終極噩夢、ne等等相關的說法,最終才得以說服他們。  到最後究竟是否會聽從徐北盡的要求,也是一個未知數。  但是徐北盡也已經盡力了。  在這一天的行動之中,他幾乎可以說是看到了世間百態。  從前他隻是待在窄樓底層,透過書店的窗戶看著外邊翻騰的灰霧。  他想象著窄樓中人們的生活情況,但是他並沒有真正觀察到。  窄樓底層和更高層的生態,是完全不一樣的,不管是環境還是氛圍,都是如此。  在窄樓的更高層,人們顯而易見地更加平靜、理智,生活的質量也遠比底層更加寬裕與輕鬆。盡管,這種平靜的氛圍更加應該稱之為死寂。  其實有不少人已經意識到,他們可能永遠無法離開窄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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