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天慢慢亮了,江淮也回到了漢斯的小屋,這裏不是家,隻是屋子,不過他抓住了在附近分屍的那夥人,在這個城市是不存在“死亡”這件事的,除非你丟了自己的真名,被分屍的家夥丟失的是財產,所以分屍者會被嚴肅處理,江淮盯著路燈下麵轉動的監控器材,覺得這個嚴肅處理大概也不怎麽“嚴肅”。 但至少今晚沒人會去對付那扇可憐的窗戶了。 他平靜地躺下,幾分鍾後,又平靜地睜開眼睛。 年輕的漢斯先生在鬧鍾響起之前把它掐滅了,他已經一年多沒有賴過床了。 可能是因為頻繁換身體的後遺症吧? 他不會覺得多麽疲憊,但也沒有徹底休息的感覺,本來不用吃喝後他甚至不再睡覺了,可沒過多久他就意識到,如果不睡,他很快就會死的,所以他強迫自己躺下,放空,入睡,但也並不會得到休息,隻是心理上有了安慰,靠著這點心理上的安慰,他又好過起來了。 躺在床上,在某種柔軟的情緒下賴在被窩裏不起來,是一種多麽舒適而安逸的感受啊……可他根本沒法獲得這樣的感受了。 所以每到白天,看到鏡子裏陌生的身體,他都會有淡淡的遺憾然後更換身體的頻率再加快一倍。 一定是還沒換到真正合身的,總不可能他必須獲得自己原裝的那份吧? 漢斯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因為什麽換掉原裝的身體了,但有一個變得更帥氣,更高大,更健康的機會放在眼前,而副作用約等於無,甚至在一部分工作狂眼裏這完全不算副作用,誰不會換呢? 他站到洗漱台前,掃過一旁的洗漱用具時,目光一頓,匆匆洗漱完畢離開,全程都沒有抬頭。 今天得去公司,沒有空閑時間,原本的計劃沒法用了,還不如不看這張臉。 他連公司的門都沒進去,就上了老板的車。 老板還是個行動粗獷的美人,漢斯看到他第一眼就別過了眼。 說實話,他們昨天的計劃是什麽來著? 好像是《領養日記》,不讓彼此廝殺了,開始走溫馨風格了? 不過是鮮血淋漓的屠刀包著溫馨的外殼罷了,在《角鬥賽》節目被取消後,不同公司都想要競標這個新節目。 《領養日記》就是由漢斯的公司提出的 “由供體捐獻者主動報名,拍攝三到五個家庭領養這些供體的生活瑣事,這是個綜藝節目,”老板抽著雪茄說,“當然啦,供體們的協議是比較苛刻的,一旦協議簽訂,他們的身體和靈魂都不屬於自己,我們呢,為了讓節目流程更具有戲劇性,設計了很多小情節。” “當然隻是演戲。” “比如說,如果家庭遭遇經濟危機,必須把供體賣掉,他們會做出什麽樣的選擇,供體又是什麽樣的選擇,會逃跑嗎,還是想別的辦法,每個人的想法和行為都是不一樣的,這很有意思。” “又比如說,如果遭遇倫理上的挑戰,比如身體和心靈上的虐待,嗬……”他沒繼續說下去。 “我覺得,”老板若有所思,“我們說不定正在開創天堂市娛樂產業的新道路,曾經,即使是靠著賭博的方式,讓所有人去關注《角鬥賽》,那些參賽者們還是離所有人都很遠,而等‘他們’真的來到了我們的世界……”他看了眼漢斯,笑了笑,“他們到來的也僅僅是一副皮囊。” “所有人都想看有新意的東西,看那些最直接的情感衝擊,因為情感似乎離我們都太遠了。” 漢斯挑眉看向老板。 “我們缺少的,正好是‘他們’擁有的,如果這個新節目通過,他們就會直接帶著充沛的情感來到我們中間,這些人中,說不定有人能活下來。” “活下來?”漢斯重複了這幾個字。 “對啊,”老板臉上的笑容擴大了兩分,“他們會成為明星吧,隻要運氣夠好,有足夠多的人喜歡,他們就不會成為誰的皮囊,而是成為奴隸,即使隻是作為奴隸,能活著不好嗎?” 江淮看得出來,天堂市的人沒有上下層之分,但他們又不蠢,看得出來角鬥賽裏麵的人“和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就像是人類在鄙夷著猴子,可有人鄙夷,也有人會覺得猴子可愛。 《角鬥賽》讓人覺得虐殺猴子很有趣,可《領養日記》給了其他人一個渠道,讓他們知道猴子很可愛,這樣猴子就有機會獲得和人同等的待遇,獲得和其他猴子不一樣的命運。 如果這樣扭曲的世界發展個上百年,《領養》這個節目可能會給底層一個新的上升機會,然後在這裏發動一場革命,徹底改變這個世界吧。 前提是園長不去約束。 老板把策劃書翻了個頁。 “所以我在最後一行添加了一項要求,節目後勤組在沒一期節目結束時,都得把用過的材料處理掉。” 但他還是有些不安的,他擔心這個節目設計得太好了,擔心上層考慮到節目帶來的影響,不相信這項規定能夠落實,最終造成社會混亂。 可老板心裏也是矛盾的,因為他一方麵自信,一方麵又相信……市長先生的能力。 從他身上傳來的蛛絲頻率正反應著他矛盾的情緒。 江淮便在意識裏偷偷打了個哈欠。 他的蛛網向四麵八方延展,如果同調的力量又形狀,如果有人能看到這些不存在的蛛絲,就會發現整個城市就像是從外部往內部包裹的羅網。 所有人都在羅網中。 高塔是位於正中心的,電車可不會經過,臨到近前,才能看到這座高塔是多麽雄偉。 底層是最寬闊的,是個大廳,入目沒有長得三瓜裂棗的人,而待在這裏,看到的美人多得去了,看到誰那種感受就都一般般了,這個好看,那個也好看,回頭回家看看鏡子自己也好看啊,於是就平淡了,除了一部分新來的,少有人再大呼小叫。 漢斯就一臉平淡地跟在老板後頭,他懷疑自己就是來撐場麵的跟班。 等人到齊了,就上去了。 他們也大多是冷冷瞥一眼,不怎麽開口寒暄。 和底層比起來,這裏現代而時尚,生活方便什麽都不缺,就算什麽也不幹都不至於活不下去,最可怕的是讓人知道自己的名字,可他們又好像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欲望。 江淮見得多了才發現,漢斯想挖眼睛都算是欲望強烈的一種了。 電梯很大,在不同樓層停靠,其他人依次走了出去,而漢斯老板在電梯內鏡子上的表情終於動了動,似乎還沒有輪到他們。 “不同樓層代表什麽?”漢斯聽到自己這樣說。 這處電梯比較神奇的地方在於,電梯上方和下方都沒有樓層數字,一旁也沒有按鈕,並不是他們選擇樓層,而且背後的主人選擇他們該去什麽位置。 老板說:“我們有希望……見到市長了。” 他們最終停在了頂樓,電梯門打開了。 漢斯一腳踏出去,先看到的卻是腳下的雲。 下方的地板居然是玻璃製的,而且不知道是怎麽做到的,透過玻璃看到的不是下一層的景象,而是在俯視著整個城市,好像這座高塔並不存在,頂層正懸空在天上,觀看著下麵的所有人。 整個頂層占地不小,他們站在邊緣,周圍的圓形圍牆也是由透明玻璃打造,在最上方開了環形的天窗,於是有風吹進來,卻並不強烈,隻是帶著微涼的氣息。 在幾百米外站著個人,正背著他們凝視下方的城市。 老板帶著漢斯過去了,而漢斯看得出來,老板似乎壓抑著激動的心情。 這是……市長? 他心裏現在還是有些不真實。 市長轉過來了,和其他仿佛在發光的人不同,他的長相居然有些樸素。 他明顯是個白人,二十出頭的模樣,不過在這裏,外貌和年齡是不匹配的,誰也不知道他的真實年齡是多大。 漢斯應該是沒見過市長的。 市長臉上帶著淡淡的笑,隻對老板說了一句話:“節目交給你,你能負責嗎?” 漢斯應該也是沒聽過市長的聲音的,很陌生。 這聲音,江淮也沒聽過,不是他在城市內見過的任何一個人的,但聲音,長相,其實都不重要,因為他們都是隨便換來換去的。 [但是他為什麽看上去莫名的眼熟?]漢斯在心裏想[我真的沒見過他嗎?] 有人回答他說:“你再想一想呢?為什麽會覺得他熟悉?如果你見過他,會是在什麽地方?” 蜘蛛攀在網上,凝視著眼前的獵物,卻並沒有立刻吐絲。 [市長從來不會在公眾麵前出現,很多時候,他更像個符號……據說隻有老板他們見過他,]漢斯盯著眼前的臉,越看越覺得眉眼熟悉,那雙栗色的眼珠也讓人眼熱[而且……我……我要是能得到那雙眼睛就好了。]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幾乎不可能實現,但想一想又不犯法。 “得到”當然是武力層麵的得到,現在這具身體哪裏都好,就是眼睛讓他不太滿意。 江淮:那你還挺勇敢哦? 附在“老板”身上的蛛絲顫了顫,他說:我也沒見過他,但我知道他是市長。 市長擺了擺手,似乎是想要他們離開了。 他讓人過來看一眼,又放人走,似乎很重視這個節目,又似乎並不在意。 漢斯依舊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瞳孔黝黑,似乎透不進光。 市長已經轉過身去,繼續觀察這個屬於他的城市了。 他是園長嗎,園長的一部分,園長的意識? 按照霧鎮得到的經驗,園長想要安穩地蠶食這個世界,一開始是需要像寄生一般依附其他人生活的,然後徹底融合這個“他人”的靈魂,占據對方的靈魂以及身體,才能被這個世界接納,成為世界腫瘤。 如果這裏是頂層,似乎也沒什麽奇怪的,江淮想,這裏看上去的確很像頂層,但他覺得有些不真實。 江淮沒有在對方頭頂看到任何標記,姓名,等級以及血條,但考慮到這裏是對方力量最強盛,係統能力不可及之處,看不到也正常。 何況這裏的真名代表的是每個人的死穴,怎麽可能隨隨便便就讓他看。 漢斯似乎也是這麽想的,腳下的玻璃地麵看上去就像是什麽都沒踩著,也許這一步還能安穩地踩著,下一步就要跌落到無盡的深淵中。 即使是老板,心情也隨著每一步而起伏過,可漢斯不知道是不是腦內一直在想市長,居然沒什麽害怕的心思。 電梯門一直開著,他臨進入前,再次不信邪地轉過頭看了一眼。 那位長相普通沒什麽記憶點的年輕市長早就化作空間盡頭的一個小黑點了,他能看清完全是靠著江淮這具身體強大到超人的五感,不過因為“公用”的緣故,漢斯一時間還沒意識到身體的不平凡處。 節目總有誇大的程度嘛。 他看到了對方的背影。 對方往下看夠了,於是抬起頭,看向了反射出自己麵容的鏡麵,他的眉頭幾不可見地抽搐了一下。 下一秒,電梯門關上了。 與此同時,雀躍的情緒震動起來,帶動了每一根蛛絲震顫,是漢斯。 [我想起來了。] [怪不得覺得眼熟呢,]他想道[市長使用的是我的身體啊。] 他像是想通了個難懂的數學題,短暫地高興了一下,情緒又重新歸於平靜。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給江淮拋下了怎樣一顆炸彈。第144章 [如果一直找不到合適的眼球,不如去搶市長的好了。] [反正本來就是屬於我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