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見則多怪,真叫人愁得慌!誰能都知都懂?就拿相對論說吧,到底怎樣相對?是像哼哈二將那麽相對,還是像情人要互吻時那麽麵麵相對?我始終弄不清!況且,還要“論”呢。一向不曉得哼哈二將會作論;至於情人互吻而必須作論,難道情人也得“會考”?


    這且不提。拿些小事說“眼生”就要惡意的發笑,“眼熟”的事兒是對的,至少也比“眼生”的文明些。中國人用濕毛巾擦臉,英美人用幹的;中國人放傘頭朝上,西洋鬼子放傘頭朝下;於是據洋鬼子看,他們文明,我們是頭朝下活著。少見多怪,“怪”完了還自是自高一下,愁人得慌!


    這且不提。聽說廣東人吃狗。每逢有廣東朋友來,我總把黃子藏到後院去。可是據我所知道的廣東朋友們,還沒有一位向我要求過:“來,拿黃子開開齋!”沒有。可是,黃子還是在後院保險。


    這且不提。雖然我不“大”懂相對論—不是一點也不懂,說不定它還就許是像哼哈二將那樣的對立—可是我天性愛花草。盆花數十種,分對列於庭中,大概我不見得一定比愛因司坦低下著多少。不,或者我比他還高著些。他會相對—和他的夫人相對而坐,也許是—而且會論—和他的夫人論些家長裏短什麽的。我呢,會種花。我與他各有一出拿手戲,誰也不高,誰也不低。他要是不服氣的話,他罵我,我也會罵他。相對論,我得承認他的優越;相對罵,不定誰行呢!這樣,我與他本是“肩膀齊為弟兄”,他不用吹,我用不著謙卑。可是,我的盆花是成對擺列著的,蘭對蘭,菊對菊,盆盆相對,隻欠著一個“論”;那麽,我比他強點!


    這且不提—就使我真比愛因司坦強,也是心裏的勁,不便大吹大擂的宣傳,我不是好吹的人;何必再提?今年我種了兩盆白蓮。盆是由北平搜尋來的,裏外包著綠苔,至少有五六十歲。泥是由黃河拉來的。水用趵突泉的。隻是藕差點事,吃剩下來的菜藕。好盆好泥好水敢情有妙用,菜藕也不好意思了,長吧,開花吧,不然太對不起人!居然,拔了梗,放了葉,而且開了花。一盆裏七八朵,白的!隻有兩朵,瓣尖上有點紅,我細細的用檀香粉給塗了塗,於是全白。作詩吧,除了作詩還有什麽辦法?專說“亭亭玉立”這四個字就被我用了七十五次,請想我作了多少首詩吧!


    這且不提。好幾天了,天天門口賣菜的帶著幾把兒白蓮。最初,我心裏很難過。好好的蓮花和茄子冬瓜放在一塊,真!繼而一想,若有所悟。啊,濟南名士多,不能自己“種”蓮,還不“買”些用古瓶清水養起來,放在書齋?是的,一定是這樣。


    這且不提。友人約遊大明湖,“去買點蓮花來!”他說。“何必去買,我的兩盆還不可觀?”我有點不痛快,心裏說:“我自種的難道比不上湖裏的?真!”況且,天這麽熱,遊湖更受罪,不如在家裏,煮點毛豆角,喝點蓮花白,作兩首詩,以自種白蓮為題,豈不雅妙?友人看著那兩盆花,點了點頭。我心裏不用提多麽痛快了;友人也很雅喲!除了作新詩向來不肯用這“喲”,可是此刻非用不可了!我忙著吩咐家中煮毛豆角,看看能買到鮮核桃不。然後到書房去找我的詩稿。友人靜立花前,欣賞著喲!


    這且不提。及至我從書房回來一看,盆中的花全在友人手裏握著呢,隻剩下兩朵快要開敗的還在原地未動。我似乎忽然中了暑,天旋地轉,說不出話。友人可是很高興。他說:“這幾朵也對付了,不必到湖上買去了。其實門口賣菜的也有,不過沒有湖上的新鮮便宜。你這些不很嫩了,還能對付。”他一邊說著,一邊奔了廚房。“老田,”他叫著我的總管事兼廚子,“把這用好香油炸炸。外邊的老瓣不要,炸裏邊那嫩的。”老田是我由北平請來的,和我一樣不懂濟南的典故,他以為香油炸蓮瓣是什麽偏方呢。“這治什麽病,燙傷?”他問。友人笑了。“治燙傷?吃!美極了!沒看見菜挑子上一把一把兒的賣嗎?”


    這且不提。還提什麽呢,詩稿全燒了,所以不能附錄在這裏。


    原載1933年8月16日《論語》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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