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院裏來了個麻雀,剛長全了羽毛。它在院裏跳,有時飛一下,不過是由地上飛到花盆沿上,或由花盆上飛下來。看它這麽飛了兩三次,我看出來:它並不會飛得再高一些,它的左翅的幾根長翎擰在一處,有一根特別的長,似乎要脫落下來。我試著往前湊,它跳一跳,可是又停住,看著我,小黑豆眼帶出點要親近我又不完全信任的神氣。我想到了:這是個熟鳥,也許是自幼便養在籠中的。所以它不十分怕人。可是它的左翅也許是被養著它的或別個孩子給扯壞,所以它愛人,又不完全信任。想到這個,我忽然的很難過。一個飛禽失去翅膀是多麽可憐。這個小鳥離了人恐怕不會活,可是人又那麽狠心,傷了它的翎羽。它被人毀壞了,而還想依靠人,多麽可憐!它的眼帶出進退為難的神情,雖然隻是那麽個小而不美的小鳥,它的舉動與表情可露出極大的委屈與為難。它是要保全它那點生命,而不曉得如何是好。對它自己與人都沒有信心,而又願找到些倚靠。它跳一跳,停一停,看著我,又不敢過來。我想拿幾個飯粒誘它前來,又不敢離開,我怕小貓來撲它。可是小貓並沒在院裏,我很快的跑進廚房,來抓了幾個飯粒。及至我回來,小鳥已不見了。我向外院跑去,小貓在影壁前的花盆旁蹲著呢。我忙去驅逐它,它隻一撲,把小鳥擒住!被人養慣的小麻雀,連掙紮都不會,尾與爪在貓嘴旁搭拉著,和死去差不多。


    瞧著小鳥,貓一頭跑進廚房,又一頭跑到西屋。我不敢緊追,怕它更咬緊了,可又不能不追。雖然看不見小鳥的頭部,我還沒忘了那個眼神。那個預知生命危險的眼神。那個眼神與我的好心中間隔著一隻小白貓。來回跑了幾次,我不追了。追上也沒用了,我想,小鳥至少已半死了。貓又進了廚房,我愣了一會兒,趕緊的又追了去;那兩個黑豆眼仿佛在我心內睜著呢。


    進了廚房,貓在一條鐵筒—冬天升火通煙用的,春天拆下來便放在廚房的牆角—旁蹲著呢。小鳥已不見了。鐵筒的下端未完全扣在地上,開著一個不小的縫兒,小貓用腳往裏探。我的希望回來了,小鳥沒死。小貓本來才四個來月大,還沒捉住過老鼠,或者還不會殺生,隻是叼著小鳥玩一玩。正在這麽想,小鳥,忽然出來了,貓倒像嚇了一跳,往後躲了躲。小鳥的樣子,我一眼便看清了,登時使我要閉上了眼。小鳥幾乎是蹲著,胸離地很近,像人害肚痛蹲在地上那樣。它身上並沒血。身子可似乎是蜷在一塊,非常的短。頭低著,小嘴指著地。那兩個黑眼珠!非常的黑,非常的大,不看什麽,就那麽頂黑頂大的愣著。它隻有那麽一點活氣,都在眼裏,像是等著貓再撲它,它沒力量反抗或逃避;又像是等著貓赦免了它,或是來個救星。生與死都在這倆眼裏,而並不是清醒的。它是胡塗了,昏迷了;不然為什麽由鐵筒中出來呢?可是,雖然昏迷,到底有那麽一點說不清的,生命根源的,希望。這個希望使它注視著地上,等著,等著生或死。它怕得非常的忠誠,完全把自己交給了一線的希望,一點也不動。像把生命要從兩眼中流出,它不叫,也不動。


    小貓沒再撲它,隻試著用小腳碰它。它隨著擊碰傾側,頭不動,眼不動,還呆呆的注視著地上。但求它能活著,它就決不反抗。可是並非全無勇氣,它是在貓的麵前不動!我輕輕的過去,把貓抓住。將貓放在門外,小鳥還沒動。我雙手把它捧起來。它確是沒受了多大的傷,雖然胸上落了點毛。它看了我一眼!


    我沒主意:把它放了吧,它準是死?養著它吧,家中沒有籠子。我捧著它好像世上一切生命都在我的掌中似的,我不知怎樣好。小鳥不動,蜷著身,兩眼還那麽黑,等著!愣了好久,我把它捧到臥室裏,放在桌子上,看著它,它又愣了半天,忽然頭向左右歪了歪,用它的黑眼瞟了一下;又不動了,可是身子長出來一些,還低頭看著,似乎明白了點什麽。


    原載1934年7月《文學評論》第1卷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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