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畢一把將小宋觀丟回床上,跟著便氣急敗壞地從袖間抽出一捆紅繩來。 這紅繩瞅著著實讓人覺得眼熟,仔細看去,可不就是當初宋觀贈與人的捆仙繩? 陰沉著臉,鴉九君衝了出去,不稍片刻便懷裏抱著了一隻半大不小的小白老虎回來。小白老虎被紅繩捆得亂七八糟,連嘴也被紮上了。宋觀暗暗打量著,一句話也沒多說。白虎小的時候長得著實像隻貓,且也無人懷疑這不是貓,直到現在長開了,原型徹底有了老虎的樣子,想來如今也不會有人再認他做小貓。 “我今日將他帶走,你可別想再見他了!” 這是鴉九君臨走時說的話,他賭氣似的一下子就跑沒了影。木門未關,半敞著,被風吹得門板一下一下撞在牆上。房間裏一下子清淨下來,就隻剩了一個人。宋觀歪坐在床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後被抽了骨頭似的,就這麽懶躺在了床上。 他懷疑小白虎是在恢複記憶,但明顯恢複速度很慢,又不穩定,且記起來的東西很少一丁點兒,多的是需要靠外界刺激。想必自己先前那句“你將他的話全忘了就好”,是讓小白虎想起了點什麽。昔年老久遠之前的記憶,隔得委實太久遠了,他自己實在記得不甚清晰。依稀當年他給對方下言咒的時候,似乎是說過那麽一句類似的話。怕就是因此,才叫對方想起了什麽。 也不知道這小白虎如今恢複多少記憶。 不過此事也沒什麽好怕的,落難的白虎不如貓,再說了,哪怕這回再因白虎產生了什麽變故,他也有的是一係列應付的辦法。 次日,宋觀去羊大娘家領小龍。小龍東張西望也沒能把另一個身影盼回來,很失望:“爹,‘鼠剩’呢?他怎麽沒來?” 宋觀道:“一會兒回去給你解釋。” 回到了家,小龍還是沒看到白虎,就有點覺得奇怪。 宋觀思忖片刻,起了個頭,道:“你也知道,我們倆屬於爬蟲類。” 小龍不由問:“爹,爬蟲類是什麽?” 為了讓小龍立刻理解且不再繼續追問這個詞,宋觀他隨口瞎說:“就是像我們這樣身子細細長長,長滿鱗片,沒有毛,又能在地上爬的。” 小龍似懂非懂點點頭。 宋觀繼續編:“你平時也感覺到了吧,‘鼠剩’和我們外形差得有點多的。你長得像我,‘鼠剩’長得像他娘——” 小龍頓時大驚失色:“什麽?原來我們也有娘的嗎?” 宋觀噎了一下,才道:“沒有娘,你們怎麽出生?” 小龍垂頭想了想,很認真地答道:“難道不是地裏長出來的麽?” 宋觀聽了,不由感歎了一句:“如果真是地裏長出來的,那就沒這麽麻煩了。” 小龍也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一臉亢奮地站起來:“那娘呢?娘在哪兒啊?” 宋觀神色不變地答道:“帶著‘鼠剩’跑了,說我不會照顧人。我攔不住你娘,就讓你娘把人帶走了。” 小龍呆了一呆,慢慢沉默了。宋觀看小龍這樣,想著對方終究隻是個小孩子,他心中正琢磨著安慰的話來,然而備好的話語尚未出口,卻不想被小龍一把圈住了抱在懷裏。 小心翼翼地摸摸宋觀腦袋,小龍說:“爹爹你不要哭。” 這變故發生突然,宋觀在小龍懷裏沒吱聲,小龍這時便十分憐愛地拍了拍了宋觀的背,拍著拍著,眉頭一皺,又把將宋觀從懷裏扒拉出來,小龍肅容道:“爹,你還是想哭就哭吧!” 宋觀看著小龍一時無話,小龍那麽認認真真關心他的樣子,眼裏像是落盡了銀月清輝的澈然,他看了不由扭開臉:“我也沒有想哭。” 小龍道:“娘都這樣了,你怎麽可能不想哭呢?” 宋觀:“我真的不想哭。” 小龍隻好無可奈何地用哄小孩兒的語氣對宋觀說:“爹你不要害羞的,想哭就哭好了。” 自己給自己挖了個坑是什麽感覺? 就這樣的。 宋觀感覺反複說著不想哭的自己都快成複讀機了,忙換了句話:“男兒有淚不輕彈。” 小龍鄭重道:“反正也就我們兩個人,爹你哭了,我發誓,我絕對不會跟任何人說。” 宋觀被小龍磨得一個腦袋兩個大,這小孩兒韌性極強,到了夜裏臨睡時都還在念叨這事,怕是次日也要繼續這般了。自己給自己挖的坑,不自己給自己填上,還能如何了?宋觀一時無言以對。看小龍那樣,其實他覺得小龍是自己傷心了,不肯哭,偏要旁人替他掉了兩顆眼淚才肯好。因他是騙人在先,出於一點補償心理,宋觀心中歎氣,勉強擠出了兩顆眼淚來應景。 外頭明月已掛上中天,默然的一彎,沒有星子相伴。小龍看到宋觀總算掉出來的眼淚,他便覺得,自己心裏頭因鼠剩被帶走的不安,好像得以此淚滴的感同身受,終於平息了點,也不再那麽令他喘不過氣來了。腦袋抵著腦袋,小龍替宋觀很認真仔細地擦了擦臉,小龍擦著擦著,忽然說了一句:“爹哭的時候真好看。” 這算是什麽安慰的話?有這麽安慰人的? 宋觀聞言抬眼看向小龍,他眼裏沒什麽情緒起伏,隻眼眶裏醞釀了好半天才肯掉下來眼淚,正好隨著這麽個一抬眼的動作,聚成一顆落下。 小龍怔了一下,隨後繼續給宋觀擦著臉道:“但爹還是以後都不要哭比較好啦。” 入寢之後,小龍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宋觀本想裝作不知,但小龍翻得像是個沒完似的,他不得不開口:“怎麽不好好睡覺?” 小龍當下就停了不敢動彈了,半晌,翻了個身湊到宋觀麵前:“爹爹,‘鼠剩’,‘鼠剩’他日後還會回來嗎?” 他對宋觀提到的那個“娘”沒太多向往,也沒相處過,自然是這個“娘”沒有任何感情的,所以問也隻問“鼠剩”。 小孩子要哄,有些真話殘忍,還是假話甜蜜好聽些。 宋觀在黑暗裏說:“當然會的。” “真的嗎?那他什麽時候回來?” 什麽時候回來?誰知道呢。 宋觀說:“不會等太久的。” 此後小龍時不時的,總是要問一下宋觀,他問“鼠剩”什麽時候回來,而宋觀也總是回答,不會等太久的。隻是最後小龍怎麽都沒等來“鼠剩”,隻等來了主角攻。 那上神威壓籠罩住山穀的時候,小龍本能跳起來,連手裏原本抱著的土豆筐都摔地上了。 宋觀拍拍小龍,示意對方不要怕。 周遭空氣溫度幾乎是一下子就升騰起來了,熱得人很不舒服,宋觀額際都有細密的汗珠滲了出來,他幾乎有點懷疑自己先前猜測。來的人是朱雀嗎?他印象裏,朱雀出場可沒這麽控不準火候的。 正這麽想著,手上一空,宋觀聽到小龍“啊”的一聲驚叫,他轉過頭去看,就看到小龍被一人淩空抱起來。 來人一身紅衣,長發披垂,麵如冠玉,生得和這山穀畫風完全不一樣,而此人周遭溫度,也高得和其餘地兒的畫風完全不一樣。 宋觀衝口就是一句:“仔細烤壞了我家‘長蟲’!”第256章 第十五彈 貓蛇一窩 那人本專心致誌看手裏的娃,宋觀沒說這句話之前,對方壓根連眼睛餘光都沒拋給宋觀,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小龍身上,直到宋觀這會兒出聲,來人才側過了臉看過來。 朱雀是修眉鳳目的樣貌,其實長得頗有一點讓人感覺不太好接近的高傲之感,隻是他多半時候臉上帶一點笑,所以整個人也就顯得溫柔謙和了不少。 小龍在朱雀手裏用力掙紮,大叫:“放開——” 他口中最後的這“我”字還沒吐出來,朱雀便先鬆了手。小龍穩穩當當地落了地,前頭兩個“放開”二字他說得來是聲如洪鍾,氣勢洶洶,他隻沒料得,自己說了放開,對方還真就依言放開了,一時愣住,於是這最後一個“我”字驟然聲音低下去,跟喃喃自語差不太多。 朱雀不冷不熱地鬆開小龍,目光一轉,望向宋觀,目中有顯而易見的打量之意,他看人時的眸光微動,也不知是警惕還是別的意思。 而落了地的小龍則立刻從朱雀身邊逃離,伸手抓住宋觀的手,緊緊挨到宋觀身邊。 朱雀看著小龍這般動作,眼神在宋觀身上轉了一圈,眉一挑,隨即抬了手,竟是朝著宋觀二人所在方向行了個禮。這禮說是不大不小,可神仙周目裏,向來階級劃分很分明。宋觀如今所在的是個封閉的小山穀,確實是沒那麽多講究,然這事若是擱在外頭,就會顯得很不一般。 一個上神,居然對一個無論靈力還是個頭都形象很不高大的小精怪行了禮,這還不奇了怪哉? 朱雀嘴角噙著笑,乃是一派做作的溫文有禮,他緩聲說道:“在下朱雀,不知這位小仙友怎麽稱呼?” 宋觀拽回了小龍,看小龍的確沒被燙傷,之前擔心顯是他自己多慮了。不過對方周遭溫度的確是高,所以他想了想,還是牽著小龍往後退了一步。 麵色淡淡的,宋觀道:“在下不過一介山中閑散精怪,仙友這聲稱呼可不敢當。” 朱雀聞言輕輕“哦”了一聲,他仔仔細細地看著宋觀和小龍,半晌,道:“不提仙友就不提罷,敢問閣下名諱?” 宋觀未開口,小龍卻是一步上前擋住了朱雀看向宋觀的視線,他一昂頭,大義凜然的:“你有什麽事,衝我來!欺負我爹,算什麽好漢!” 宋觀:“……” 朱雀垂眸,神色有些難辨,他重複道:“你爹?” 宋觀和小龍都是小孩兒的身量,所以朱雀看他們兩個始終都是居高臨下。 小龍在朱雀的注視裏挺起胸膛:“對,沒錯,就是我爹,你有什麽問題嗎?” 朱雀臉上笑容淡了:“我倒是不知道,堂堂青龍帝君,落到這個麽僻壤之處,居然折騰出一個爹?” 他確實是說了青龍。 果然,宋觀先前所沒料沒錯的,“長蟲”確乎是曾經青龍所化。 不過朱雀這話說出來,若非知情人士,其他人哪兒能懂。宋觀因為恰好攪進前因裏去過,所以明白其中意思。可小龍不一樣,他什麽都不知道,是一張白紙,統共從出生到現在掰著十個手指頭能數得過來的光陰,記憶裏就這麽點年歲,而那些關於青龍的,關於山穀外神仙的,關於那些前情苦楚,他就是聽了也隻得一腦袋糊塗。 朱雀說的是什麽,小龍倒是並不在意了,他十分警惕的,擺著個老母雞護雞崽子的姿勢,將宋觀護在身後,:“根本不懂你在講什麽。” 朱雀指了指宋觀,問的是小龍:“你說他是你爹,有何憑證?” 小龍立刻“呸”了朱雀一聲:“他就是我爹!這還要有什麽憑證?” 朱雀冷笑道:“白給人當了那麽多年兒子,還當得這麽真情實感,我看你是傻了吧?” 小龍聞言幾乎要怒發衝冠了:“你說誰傻!你才傻!我爹礙著你哪兒了?要你這麽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人來挑撥離間?” 朱雀身形頓了頓,臉色漸寒:“你說我莫名其妙?” 也不知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的,總之朱雀那神君的威壓兜頭壓來。 宋觀這身殼子倒也奇怪,明明如今是個沒多少靈力了的小精怪,可在此神君威壓之下,居然感覺不到半點壓力。這殼子做為千挑萬選出來被用於填坑歎息河的存在,果然有其特別之處。 此廂宋觀不動如山,那邊小龍卻是被這威壓給壓得瑟瑟發抖,腿一軟幾乎跪了。雖說是本體是龍,但如今畢竟是個幼年期,更別提這龍身長得是否完整還是有待商榷的,如何擔得其上神威壓? 小龍拽著宋觀的袖子咬牙死撐著,心裏已是吃了朱雀的心思都有了,他梗著脖子還嘴道:“我說莫名其妙,當然說的是你!除了你還能有誰?” 眼看兩人要吵起來,宋觀站出來:“好了,你們也都別吵了。” 小龍大為不滿:“爹,你這是幫誰啊!” 宋觀:“其實——” 小龍一臉氣鼓鼓的不高興。 宋觀:“——我不是你爹。” 這話出來,小龍呆了,連朱雀也不禁多看了宋觀幾眼。 邊側四目注視之下,宋觀長話偏不短說,他翻著老黃曆道:“當初撿到‘長蟲’時,它還是個蛋。” 朱雀眯眼:“‘長蟲’?” 宋觀不慌不忙地解釋:“哦,這是小名。穀裏習俗就是這樣,小名總得起得隨意點,這樣小孩兒才好養活。反正這不是重點,重點在於,我,撿到蛋,你明白嗎?” 朱雀頷首:“你是想說,他不是你孩子。” 宋觀點點頭:“對。” 小龍這下徹底傻了,他本來腦袋瓜就不靈光,這會兒更是腦子都要不會轉了。 他就這麽傻看著宋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