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貓仿佛被踩了尾巴似的坐立難安,他焦躁地踩著貓步走到窗口,最後身子立起來,問的卻是一句:“你是不是之前想把‘長蟲’托給羊大娘?” 宋觀拍了拍這顆近在咫尺的貓腦袋,倒是沒回答鴉九君的這個問題,隻說:“你該回去了。小叔要擔心你的。” 要換成其他時候,被如此當阿貓阿狗似的拍腦袋,鴉九君肯定要暴跳如雷,可這會兒他居然也忍了。然而欲言又止的還沒吐出個所以然來,宋觀就衝他一點頭,一臉白開水般的不溫不火神色,就這麽在他的注目裏,將窗戶合上。 按著大綱的說法,小龍被接走後的第三日,原主投河填坑去了。如此算來,宋觀送走胖龍之後,倒還有一會兒的空檔閑隙。明月清輝順著窗欞關嚴實了的口子細縫,蜿蜿蜒蜒地爬進來,宛如小孩子不小心畫歪了的一條光亮斜線。宋觀枕著枕頭思索著剩餘三日裏可以做的事情,次日起床,先將房間打掃了一圈,該扔的全扔了,然後動筆寫了一封遺書。 說是遺書也不準確,因為除了交代這小破木屋日後是留給小白虎的,其餘什麽都沒提。或許該形容成是一封遺囑。宋觀寫完之後,將紙張晾幹,原想著給羊大娘,可胖龍剛被抱走,這會兒要是見了羊大娘,恐怕不好交代,說不得要對方哭一場。想來想去,還是蝶仙蛤蟆君合適點。 當宋觀提拎著信件出現在蝶仙家門口時,蛤蟆君錯愕萬分:“宋觀?你來了?你——沒事罷!” 宋觀有點奇怪:“怎麽?” 蛤蟆君道:“你沒事?沒事就好。這兩天,我們人在外麵可都要急死了。昨天那恐怖的靈氣威壓是怎的回事?突然就落在你屋那兒,可把我們給嚇著!我們一群人,連你屋子周圍九丈都近不得。又有些體弱且住在你家附近的,更是受不得那威壓摧殘,索性連夜搬走去別人屋裏暫住了。到底是怎麽了?” 難怪朱雀來此地鬧出這麽大動靜,過後明明他一直在屋裏待著,也沒見人好奇登門相問。 倒也省了很多麻煩事,清淨。 宋觀不欲多言:“孩子沒娘,說來話長。” 蛤蟆君道:“你盡管慢慢來說吧,我聽著。” 宋觀將手裏寫好的“遺囑”交給蛤蟆君,將此事岔開。明知日後怕是沒什麽再談的機會了,仍舊麵不改色地客套胡說:“過些時日再與你聊。”又道,“有要緊事物求你保管。” 蛤蟆君下意識接過:“什麽東西?” 宋觀:“關於我那處的房子,日後要留給‘鼠剩’,盼你做個見證。這物證就先擱放在你這兒了。” 蛤蟆君疑惑:“你怎麽突然想說這個?” 那木屋又小又破,隻能說是勉強還算結實,不是什麽值錢玩意兒。有了這屋子在手,不算很好,然而沒了好像也不能說是什麽損失。但好歹也是個“家”,一處避風港。其實將小白虎托付給鴉九君他們,主要還是為了避一避本周目的主角攻。如今朱雀都已經離去了,倒再沒了托付的必要。可若是眼下把小白虎接回來,此舉也很多餘。反正就先這麽個吧,小白虎能不能在鴉九君那處待長,全看小白虎自己。他且先留了這個屋子給對方,若此後鴉九君就算不肯養小白虎了,小白虎總有個完整屬於自己的去處。 其實要同蛤蟆君解釋也不是不可,隻是說起來很麻煩,宋觀不太想麻煩,覺得這事兒編起來很累,所以含糊其辭地應付:“過兩日再和你解釋,我現在先回去了。” 蛤蟆君叫住他:“羊大娘很擔心你和‘長蟲’的。” 宋觀頓了頓,道:“那你幫我替她報個平安罷。‘長蟲’沒什麽事。” 他很狡猾地沒有提自己,這話看起來確實沒什麽毛病,小胖龍也的確沒什麽事,被朱雀帶走照料著,能有什麽事? 蛤蟆君有點無奈地歎了口氣:“好吧好吧,反正你沒事就好。” 入夜,宋觀鋪床。自打他這身殼子縮水之後,鋪床這類的活,都是小白虎和胖龍在做的。久不幹此事,他身手竟然都有點生疏了。 好不容易將床鋪好,屋裏唯一的窗子又被人從外給弄響了。那爪子撓木的聲響十分特別,可以說是鴉九君的專屬出場bgm。宋觀心裏奇怪大白貓怎麽又來,對他如今的體型來說,爬上爬下是件很麻煩的事,所以他慢吞吞的,動作不是很那麽利落地開了窗。 隻見月光盈盈,一身雪白貓毛的鴉九君叼著個靈芝,就這麽跳上窗台扒在窗口上,那身上白毛經月光一照,恍若鍍了一身迷離微光。他撓窗撓得又急又衝,偏偏宋觀這一下開窗開得讓人毫無防備,大貓沒個準備,登時咕嚕一下整隻貓跌進去。 如此一跌,倒也沒發生什麽狗血的“嘴對嘴”事件,更何況大貓嘴裏叼著個靈芝,想嘴對嘴也是畫麵奇葩了。然而畢竟一人一貓這詭異的站位在那兒擺著,所以大貓趔趄一倒,居然好死不死的一鼻子湊進宋觀嘴裏,而宋觀隻覺得自己嚐到點鹹鹹的味道。 宋觀:“……” 諸君可能不知,貓鼻涕是鹹的。第258章 第十五彈 貓蛇一窩 鴉九君一個栽倒,撲騰著四隻爪子是想要攀住宋觀的衣服。然而宋觀著中衣,這身衣料還挺滑溜,實在不太好抓。事實上,若是鴉九君亮出藏在肉墊裏的利爪,要抓住倒也不是問題,但關鍵是他壓根沒亮出來,於是整隻貓都跟著一路打滑。眼看就要掉地上,宋觀恰在此時伸出兩手一把將貓攔腰舉起。 兩人大眼瞪小眼。 還是宋觀先把大貓放下,他總覺得剛才嚐到的那股鹹味怪怪的。轉身去水缸舀了水,漱口,末了回過身,宋觀就看到蹲地上的大白貓一爪子搭在靈芝上,兩眼虎視眈眈地望著自己,雙目幾乎噴出火來。 鴉九君冷聲控訴:“你嫌棄我?” 宋觀無視這個問題,十分自然地蹲到大貓跟前,問:“這個是什麽?” 大貓也不理宋觀這個問題,雙方展開了各說各的模式,他高聲重複了一遍:“你嫌棄我!” 聲音太響,所以宋觀抬了頭,然後也就是這麽個一抬頭,宋觀分明瞧見鴉九君往後縮了一下。 此貓還真是……又囂張又慫。 撿了地上的靈芝,宋觀拎著這玩意兒在大貓麵前晃了兩晃,換了個問法:“給我的?” 保持著往後縮的姿勢,大貓哼了一聲,不過說話音量倒是輕了下去:“反正也是便宜貨,隻是補點靈力,就算賞給你吃了。” 宋觀覺得有點好笑,回了一句:“謝貓大爺賞賜。” 大貓臉一熱,好在現在是個貓的樣子,也看不出窘態來。貓大爺這個說法對他來講很新鮮,大貓莫名覺得羞恥的同時,還感到好像有那麽點爽。不過這種心情他自己也具體描述不清楚,這會兒隻是掩飾性地咕嚕一聲:“什麽貓大爺不貓大爺的,你說話像不像話?” 宋觀道:“你拿這個出來,小叔會不會生氣?” 原主的那位小叔會不會生氣,此事不得而知,反正現在鴉九君聽了這話是氣得不行:“我是我,他是他。你有事沒事老扯你小叔幹什麽!和我講話,你能不能別總提你小叔?!” 宋觀點了一下頭,也不說話了,氣氛安靜得一時有點尷尬,大貓見狀咳了一聲,離宋觀近了點,遲疑了一下,他說:“你——之前說要去填歎息河那個窟窿,是認真的嗎?” “其實我還不知道要填的話到底該怎麽填。”宋觀離貓很近,他伸出一根手指頭撓了一下大貓的下巴,宋觀是真的潛意識裏沒把鴉九君當人,所以這會兒精神不是很警戒的時候,就有了這般普通逗貓的舉動。大貓毛茸茸,白色的皮毛十分順滑,宋觀他這一撓,突然想起此貓先前胡言亂語時那亂開的腦洞,挑了一下眉,戲謔道,“擔心我跟‘鼠剩’私奔啊?” 大貓怒目道:“別總是把這麽鮮廉寡恥的事情掛在嘴上!” 緩了緩,又側開臉,嘟囔似的來了一句:“什麽怎麽填的,這還講什麽方法,直接跳進去就結了。” 宋觀“哦”了一聲,等了一會兒,發現此貓不再說話,可也沒有要走的意思,就是瞪著眼望著自己,身後尾巴一甩一甩地拍著地麵,這動靜鬧的,難道是響尾貓嗎? 要逼跑這位鴉九君的方法很簡單的。 “莫非你是在擔心我?” 大貓聞言,身上蓬蓬的貓毛頓時都炸了:“瞎說什麽!誰擔心你?!” 宋觀好整以暇地微笑將鴉九君看著,也不語,隻是看。 鴉九君低頭罵了一句,扭頭躥上屋裏家具,借勢一路跳到窗口。 宋觀問:“明晚還會來嗎?” 跳在窗口上的大貓頭也不回地叫道:“你當我閑的啊!誰那麽空整天來看你!” “來這裏很不方便吧?”宋觀悠悠道,“我聽蝶仙說,他們連靠近這屋子九丈都不可以。” 鴉九君聽了就冷嗤:“我又不是他們這幫廢物。” 宋觀微笑:“那後天來嗎?” “才不來!”鴉九君做出一副不耐的模樣,也不說告別,就這麽跳下窗子,跑了個沒影。 宋觀送走這尊貓佛爺,也沒吃對方留下的靈芝。他舀了水再一次漱口,便睡下一覺至天明。第二日宋觀將小木屋再徹頭徹尾地檢查了一遍,確認易朽物品都已經被丟棄,跟著又布了一個“避塵訣”,以免日後長期無人居住導致這地兒積灰得不成樣子——雖然法術的有效期最長也不會超過三年。 如此法術還是他跟羊大娘學來的,宋觀許久不用法術,開頭失敗了好幾次。末了他翻出櫃子裏的厚衣裳,那是棉的,冬日穿,歎息河那兒這麽冷,帶上這一件衣服禦寒正正好。 入夜,前兒個大貓說這一日不會來,便果真沒來。宋觀睡了一個相當安穩的覺,一夢醒來天色已是大明。他感覺也無其他事了,簡單收拾了一下包袱,將衣服包起來就動身離開。出門時回頭看了一眼木屋門口的小木牌,最開始,這木牌上隻畫著一隻胖得如同蜥蜴一般的蛟龍簡筆畫,後來小龍在上麵添了一隻小貓的形象,還畫了一條蚯蚓似的爬行動物,分別代表著“鼠剩”和他自己。之後陸陸續續的又有添加,雲朵,青草,太陽月亮星星什麽的,全都熱熱鬧鬧地擠在了一起。 要不要扔掉? 畢竟日後這屋子留給小白虎,留著這麽個木牌,總覺得很—— 想了想,宋觀折回來將那木頭揣進袖子裏。 通往歎息河的山溝還是一如既往的逼仄,地上的白骨依舊森然。道路中段懸著的那顆不知名的巨大頭骨,似是萬萬年都不會改變其形態。宋觀不慌不忙地攀爬著穿過頭骨,落地時,那一股溫和阻力降臨於身的刹那,他感到自己衣擺好像是被什麽重物拉扯得往下墜了一墜。 不過這個感知並不突兀,宋觀並沒有分心於此,便專心繼續趕路了。 在朱雀出現在這個山穀之前,在養著小龍和小白虎的這些年間,宋觀往來於歎息河與穀中許多次,他甚至花了不少力氣做了一個竹筏,就擱在歎息河旁,為的就是方便今日渡河。歎息河不是河,算沼澤,幸而這沼澤是水沼澤,所以還能夠讓人劃船通過,省了不少事,否則依照這水的詭異陰寒程度,若是直接蹚水而過,怕是會去了人的半條命。 此地永遠霧靄重重,朦朦朧朧的,而且冷。宋觀披上冬衣,呼吸間吐出的氣息,全都凝成了一片白色肉眼可見的水汽。乘著竹筏踏入水域,那種奇異的被窺視的感知陡然變得鮮明。不是善意的注目,偏偏這視線來源讓人無法得知來自何處。 事實上歎息河沼澤水域正中央的那塊兒地,宋觀此前怕自己過早接觸產生意外,所以從來沒有靠近過,直到這回真正抵達湖中心,他才看到了此地全貌。 焦土,地上有很深的一道道劃痕,而湖心正中,是一個十餘米寬的洞窟,深不見底。無數枯木沿著靠近地麵的洞壁向著天空生長,姿態猙獰,仿佛被活埋的人們掙紮時死不瞑目時伸向天空的手。 從這裏跳下去就好了吧。 這周目就結束了。 帶著這個想法,宋觀走到了洞窟邊緣。 他本來以為渡過歎息河的時候,外麵已經夠冷了,卻不想越靠近這個洞窟就越冷,那種寒意簡直像是要在人的骨頭縫裏開出朵花來。 洞窟黑深得瞧不見底,光線往裏全被吞噬幹淨。宋觀回想了一下,覺得這周目,自己該交代的事情也都全部交代完畢,該托付的也都托付完了,沒什麽牽掛愧疚。他俯身查看洞窟,陰冷寒氣使得他動作有點僵硬,沒料得一個磕絆,原先收斂在袖子裏藏著的木牌,“當啷”一下跌越出來,砸在洞壁邊沿,然後就跌進洞窟深處去了。 宋觀略微一怔,更讓他震驚的,是在木牌掉下去之後,他分明聽到了一聲細幼的貓叫聲。 “喵。” 極其虛弱的叫聲,很輕很輕,來自背後。 宋觀扭頭,什麽都沒看見。然後他麵無表情地脫下自己厚重的外套,因為畏冷,動作不甚靈便。身上這一件臃腫冬衣被剝下來之後,宋觀看到了上頭掛著的小貓。瘦瘦小小的一隻,那本該是純白的毛色如今髒兮兮的,仿佛在火柴堆的灰燼裏滾過一遭,明明原本那樣愛幹淨的小家夥,如今整隻都灰撲撲的。 宋觀完全不知道小貓是什麽時候粘上來的。腦中飛快閃過一個模糊印象,在穿過山溝之中那半懸空的巨大頭骨時,他確乎是感覺到自己的衣服往下墜了一墜,不過那感覺不甚分明,所以他當時根本沒有細究。想必小白虎就是在那個時候,偷偷抓在他衣服上跟過來的。 “你怎麽會在這裏?”拎著小貓,宋觀從臉色到語氣都不是那麽好,“鴉九君居然沒看住你?” 小白虎身形縮水,如今又成了一隻貓崽子的模樣,他在宋觀手裏側過腦袋,舔了舔宋觀的手指,然後又乖乖地“喵”了一聲。宋觀隻覺得一股邪火燒得自己肝疼,他冷著臉將小貓丟在自己脫下的冬衣上,小貓一下子化成了人形,不過不是先前吸飽了宋觀靈氣之後的大人形象,而是個小孩子的模樣,和宋觀差不多歲數的小孩子,一身白衣,身形單薄得很。 宋觀看著跟前有點陌生又有點眼熟的小鬼頭,閉了一下眼,然後以一個算得上粗魯的動作,扯出被墊在小白虎身下冬衣,披在小白虎身上。幾乎是嚴厲的,宋觀命令道:“你給我回去。” 小白虎披散著頭發,臉色蒼白,看起來衰弱極了,他抬眸望著宋觀,顫聲說:“我不。” 宋觀突然有點想揍白虎,不過對方如今看起來這麽孱弱,怕是動作用力一點就能被扇倒吧。努力緩和了神色,輕聲哄著,宋觀道:“你回去,聽話。” 小白虎抿了一下唇:“我不回去。” 宋觀十分克製地怒道:“你幹什麽跟過來!” 小白虎那雙尤其漆黑的眸子,直截了當地迎著宋觀的視線。他麵上毫無血色,不知是不是凍出來的。然後便也就這樣突然的,小白虎說道:“你總是這麽自說自話對人好嗎?以前也是。現在還這樣。” 宋觀的怒氣凝了一下。 “上次是讓人把全部事情都忘掉,現在又拐彎抹角地找個人來照顧我。”小白虎的嘴唇蒼白到透出一點青來,他整個人看著宛如冰雪雕刻,成人形態時可以算得上是張揚得過分著墨的五官,這個時候隻有點生嫩的感覺。 宋觀一呆,完全是下意識地立刻否認,就像每一個被抓住的小偷:“你在說什麽?” 小白虎輕聲道:“我都想起來了。” 在最開始的一瞬錯愕之後,宋觀鎮定下來。其實也不是特別驚訝,因為之前已經隱約有點征兆了,蛛絲馬跡的跡象表明著小白虎正在慢慢記起以前的事。宋觀這會兒完全不接小白虎的話,隻說:“你現在給我回去,這裏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白虎靜靜地看著宋觀,他聞言,麵上的神色安靜到了極處,隨後垂下眼簾,慢聲道:“你說我不該待在這裏,那我又該待在哪裏呢?渡過歎息河,沒有回路的,尤其是依我如今的修為。” 宋觀不明白這話,小白虎在宋觀不解的視線之中,抬起了頭,他的眸色很深,然後他轉身走到湖邊,手指伸出一寸。隻見四下裏湧動的迷霧忽然癡纏上來,小白虎的手指竟是直接被腐蝕成焦黑的模樣,一如洞窟邊沿長出的叢叢枯木。 明明出了這樣的變故,當事人卻似渾然未覺得痛。不是很在意地笑了一下,小白虎將手舉起來:“你看,就是這樣。” 看著白虎的手,宋觀一時怔愣了半晌:“你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