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應程答應過來後,並未立即給出什麽有用的線索。反倒問孫實,能不能讓他和周謙知聊一聊,也許聊完之後,警方想要的線索就有了。孫實考慮了半晌,心裏急於查清真相,想抓緊每分每秒,便擅自做主破了這個例。應程推開眼前的門,邁步進去。外表雖然看著類似,室內的構造卻與審訊室大相徑庭,更像是監獄裏親屬探視的那種窗口。整體空間被一分為二,中間豎著麵特製的寬大玻璃。嫌疑人和來訪者分居兩邊,互相可以看見,也能說話,但無法直接接觸。可能與探視間唯一的不同,就是玻璃上沒有那種聊天的電話。應程坐在靠椅裏,神情寡淡,眼皮向下耷拉著,顯得有點打不起精神的懶散。不多時,玻璃牆另一邊的鐵門打開。周謙知雙手戴著鐐銬,被兩位警察押進來,坐在了應程正對麵。一整晚的審問,並未讓周謙知麵貌變得憔悴。除卻頸間那條不深不淺的勒痕,他看起來精神奕奕,甚至比應程的麵色還要紅潤。警察出去後,周謙知注視了對麵人許久,笑著說:“應程,沒想到你會來看我,我真開心。”應程沒接話茬,也沒有出聲,意興闌珊地打量著笑容自如的周謙知。懨懨的神色,仿佛是在觀察,又像是隨意看看。周謙知並未介意他的沉默,兀自說下去:“聽說你想和我聊天,想聊什麽?唐星辰還是應廉?嗯……看來都不是。”他身體朝前一趴,戴鐐銬的雙手放置於身前的桌板上,麵容異常興奮。“沒關係,還有十一個小時我就出來了,警察也不能關押我,”他開心地說,“到時候你想聊什麽,我們倆可以好好聊,聊一天、聊一個月、聊一輩子。”“哎呀,但是你男朋友在,他肯定不能讓我們好好聊天,”周謙知話音一轉,露出無辜的表情,又笑了下,“不過他很快就不是你男朋友了,應程,你差點害死他,我猜他家裏人應該不會同意你們在一起吧?真可惜。”“周謙知。”應程忽然出了聲,他靜靜看著他,目光幽冷,緩緩開口:“還是我應該叫你張離?”周謙知表情驟然僵住,定格幾秒後,又若無其事地恢複原樣。“張離?這是誰?”“看來被周家收養這些年,你已經忘了你原本的樣子,”應程慢條斯理說,“要不要我幫你回憶回憶?”周謙知抿了抿唇,眸底閃過一絲陰寒,嘴角卻勾起來。“我累了,不想和你聊天了,我們還是出去再聊吧。”他要摁呼叫鈴,應程那邊又開口了。這次場麵掉轉,換作了周謙知是被動的聆聽者。“張離,你想擺脫的一切,你手上的疤都替你記著,”應程凝視周謙知,淡淡說,“你擺脫不了,你骨子裏就是和你親爹一樣爛的人,哪怕改名換姓,照樣也爬不上來。”“其實你知道自己多惡心,但你控製不了,你最愛的還是原來那個自己,你甚至想炫耀手上的煙疤。”應程說話聲不重,卻是一句誅心:“因為很早之前,你就已經是個殺人犯了。”“閉嘴!”周謙知怒吼著想要起身,但被固定的座椅控製了下半身,雙腿立不起來。他怒目圓睜,舉著戴鐐銬的手,一下一下重砸身前的麵板。“你胡說!胡說!應程你閉嘴!”像是聽從了對方的話,應程不再吭聲。隻是好整以暇背靠座椅,譏誚的眼神居高臨下地,落在情緒激動的周謙知臉上。周謙知嘴裏一遍遍講著否認的話,心裏卻越來越空,越來越膽怯。仿佛被控製了注意力,目光鬼使神差地看向了應程的眼睛。那雙眼太熟悉了,很多年前也是這樣看著他,仿佛看陰溝裏的臭蟲、看跳梁小醜一般,滿滿地諷刺與瞧不起。周謙知眼神發直,忽然大叫一聲,捂住耳朵。心底的恐懼和埋藏在深處的不堪記憶,一同被粗暴地勾了起來。……周謙知……不,此時還是隻有七歲的張離。張離窩在麵包車後座狹小的角落裏,四肢和後背無一完好。身體殘餘著前幾天被打過的傷處,傷處周圍滿是淤青,動一下牽著神經都疼。但他沒當回事,一雙眼像家裏偷生的老鼠眼睛那般,明亮警惕地暗中觀察著,坐在另一邊與他同齡的小男孩。他們被抓過來已經三天了。三天裏,這個男孩除了剛開始哭過兩回,後麵沒開口講過半句話。張離暗地裏稱呼他為小啞巴。小啞巴看著很小,矮矮瘦瘦又很白,站起來還沒有他高,成天不是發呆就是走神,跟傻了一樣。張離默默觀察了會兒,行駛到半路的麵包車忽然停下,前麵開車的一男一女推門下去了。等待片刻,那兩個人沒回來,張離輕手輕腳挪過去,湊近到小啞巴身邊。“喂,你到底會不會講話?”小啞巴沒吭聲,摳著自己的手指,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張離又靠近了幾分:“我叫張離,沒上過學,不知道哪兩個字,你叫什麽?”小啞巴依舊不搭理他,甚至往角落擠了擠,把臉背過去。張離生氣了,覺得這小啞巴不僅傻,而且是個討厭的傻子,活該被抓來。他推了他一下,嚇唬道:“啞巴,他們會把你賣到很遠很臭的村裏,給你找個天天隻會喝酒的酒鬼老爸,喝醉了就打你,不給你吃飯,餓死你!”小啞巴被推得腦袋撞了下車門,眼珠死氣沉沉瞟過來,回手推了一把張離。可是他勁兒小,張離紋絲不動。正要嘲笑這小啞巴來著,那開車的一男一女又回來了,張離連忙挪回自己的角落。男人坐在駕駛座,踩動油門,心情很好地和身旁的女人聊天。“那老頭說就要帶把兒的,咱們有兩個,這回有得賺了。”女人笑了聲,回頭看一眼把自己蜷起來的張離,說:“這小孩命不好,是個死酒鬼的種,五十塊錢就賣給咱們了,給他找戶好點的人家吧,以後還能少吃點苦。”男人從後視鏡裏審視張離,又看向另一邊的小啞巴,搖了搖頭。“估計不行,他沒那小孩長得好,那個一看就是有錢人家養出來的,金貴嬌氣,價格賣低了就虧了。”麵包車開在崎嶇不平的小路上,顛簸一陣陣的,顛得張離有點想吐,臉色極差地瞟了眼不遠處的小啞巴。小啞巴是真傻,聽到自己馬上要被賣了,竟然也無動於衷。大約一小時後,麵包車停在了某家小旅館前。幾人來到前台,張離故意打翻桌上擺著的玻璃茶杯,想偷偷向老板求救。奈何老板的態度和他家旅館環境一樣差,罵了幾句張離小畜生小雜種,登記都不登記,收下錢就把鑰匙扔給他們了。張離求救失敗,不慎被男人發現了端倪。男人低聲警告,再敢有什麽小心思就把他手腳打斷。張離戰戰兢兢,不敢妄動,和小啞巴一起被帶去了隻有單人床的房間裏。女人留下守著他們,男人出去買飯。沒多久,女人忽然接到一通電話,那邊說了幾句後,她倏地站起。“反悔了?!他媽的狗雜種,不想要怎麽不早說啊!我們都開車過來了!”女人越說越氣,一邊衝電話裏罵著粗俗髒話,一邊走了出去,反手關上門。張離緊緊挨在小啞巴身邊,抻長脖子張望了眼。人已經不在屋內了,但聲音還能聽見,應該是站在門口打電話。張離收回視線,轉向呆呆傻傻的小啞巴。他拿起床上的劣質枕頭,抱在懷裏,輕聲對小啞巴說:“我們來玩個遊戲,好不好?”剛一說完,張離猛地俯身撲過去,用枕頭死死捂住了小啞巴的臉。小啞巴被壓進床邊狹窄的牆角,四肢揮舞著掙紮了起來,喉嚨裏發出嗚嗚嗚的聲音。女人仍舊在門口叫罵著,聲音完全蓋過了屋內的動靜。張離牙關緊鎖,手腳齊齊上陣,騎在小啞巴身上,使出全身力氣摁住那個枕頭。他怕對方喊得太大聲,又抓著小啞巴的腦袋往牆上撞了一下。幾分鍾後,又瘦又矮的小啞巴,掙紮的動作越來越小。最後癱軟四肢,閉上了眼睛。張離以為他沒氣了,把枕頭丟在旁邊,立馬起身跑去門口。女人還沒罵舒坦,身後門打開,衣角突然被人一扯,低頭看見了滿臉焦急的張離。“那個人不動了、不動了!”張離大喊,“他死了!”女人一驚,匆匆掛了電話,走到裏間一看。小男孩果然失去了意識,瘦弱的身體窩在牆角,一動不動。她嚇了好一跳,衝過去抓起枕頭扔開,探了探男孩鼻息。發現還有一點微弱的呼吸後,連忙使勁搖晃呼喊:“醒醒!醒醒!”手忙腳亂的女人被分散了注意力,絲毫未察覺到,背後的張離趁機逃走了。張離拚盡全力,跑得飛快,將旅館的劣質地板踩得吱吱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