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能蹲在姑娘麵前,一邊遞紙巾一邊重複著“別哭了”這句話。 哭濕了三張紙巾之後, 嘉兒終於慢慢止住了眼淚。 她請葉懷睿坐下,又讓幫傭給客人泡茶,自己則陪坐在旁, 抽抽搭搭著努力平複情緒。 葉懷睿也不催她, 隻趁喝茶的功夫, 仔細打量這間木屋的客廳。 客廳的家具樸素且略有些陳舊,起碼得是二十年前的款式了, 而且幾乎沒有生活必需品之外的裝飾物, 乍看起來簡直像穿進了九十年代的舊劇片場一樣。 大約是考慮到承重的需求,木屋的屋頂比一般的樓房要低矮一些, 葉懷睿這種比較高挑的個子不免感到有些壓抑。 加之客廳很大,窗戶又開得小,室內照明不足, 大白天的也得開燈, 偏黃調的燈光再配上女孩兒壓抑的抽噎聲, 氣氛頗為凝重。 又過了十分鍾,當葉懷睿喝完一杯茶以後,嘉兒終於冷靜了下來。 “對不起。” 女孩兒側身背對葉懷睿,最後一次擤掉鼻涕,草草收拾幹淨臉上的狼藉,這才轉過來,為自己的失儀向客人道歉: “我心裏難過,忍不住就……” 葉懷睿忙道不要緊。 “不過剛才那群人是怎麽回事?” 雖然他不是為了解家的八卦來的,但了解當事人的困境有利於找到突破口,這是他平日旁觀黃警官等人調查時偷師到的一點刑偵技巧。 “他們是你的親戚嗎?想買下這家農場?” 嘉兒點點頭。 然後她用不算太熟練的金城方言向葉懷睿講述了她目前遭遇的難題。 剛才那些人是她祖母杜娟的族親,她得稱一句“叔伯”的那種,平常沒有多少交情,隻有在打秋風時才會出現。 這些年她的祖母、老爸、大伯、嬸嬸和堂哥相繼過世,邦特農場便成了她的財產。 於是這些叔伯便趁機欺負她孤女一個,年紀又小,難以頂門立戶,想要從她手上低價買下農場,又或者退而求其次,給女孩介紹結婚對象,通過婚姻將農場搞到手。 早前嘉兒在學校讀書,農場委托給經理和雇農打理,這群人堵不著她,好歹讓她安穩了三年。 然後現在她學業結束,人也回了農場,這些人便像聞到了血腥味的鯊魚,在她周遭遊弋不去,隔三差五就組團上門,來回都是那兩句話:賣了農場,或者跟某個他們覺得不錯的小夥兒結婚。 ——還真是哪個時代哪個地方都有這種欺淩孤兒寡母的垃圾! 葉懷睿心想。 這時,嘉兒說得傷心了,抬手擦了擦微微濕潤的眼睛。 “可是,我不想賣了農場,也不想跟他們介紹的男人結婚。” 女孩兒說道: “這裏是我長大的地方,憑什麽讓我走!” 她用力地攢緊手裏的紙巾。 “而且,我爸和我大伯他們的案子,還沒查清呢!我不甘心!” 看嘉兒終於說到了重點,葉法醫表情凝肅,幾乎是立刻就進入了工作狀態。 “嘉兒。” 葉懷睿對女孩兒說道: “你能詳細跟我說說你們家發生的那些’意外‘嗎?” 嘉兒吸了吸鼻子,點了點頭。 然後她開始以親曆者的角度,向這個第一次見麵的陌生法醫訴說自己家遭遇的那些古怪意外。 “四年前,當時我還在讀初中。” 嘉兒一邊努力回憶,一邊盡量還原當時的情況。 “那時,我爸爸經常會到城裏和幾個朋友聚餐……” 2017年的3月8日,解泰平的次子,嘉兒的父親解南,和往常一樣到清邁城中訪友。 若是按照往常的習慣,他會在晚飯後,也就是九點左右與各位友人告別,搭乘出租車或是野雞出租車返回郊區的農場,到家時間大約在十點後半,十一點之前。 然而那天晚上,家人等到淩晨也還沒見他回來,打他的手機也無人接聽,不得已他們隻能報警,同時請親戚朋友幫忙一同尋找。 這一折騰就到了次日清晨。 一輛拉貨的電動三輪車路過某條公路時,發現了躺在路基下方的解南的屍體,司機匆忙報了警。 “警察說,我爸爸是死於車禍的……” 回憶父親出事時的情景對嘉兒來說非常痛苦。 但這個十七歲的小姑娘卻意外的堅強,敘事條理分明,細節清楚詳盡。 嘉兒告訴葉懷睿,發現解南遺體的地點就在距離農場大約也不到五公裏,是從農場到清邁的必經之路。 警方在解南的屍體上發現輪胎碾壓的痕跡,且身上酒氣濃鬱,前胸還沾著嘔吐物。 再結合當時路麵的輪胎刹車痕,他們推斷解南可能是在回程途中,因為醉酒嘔吐之類的原因提前下了車,在公路徘徊時不幸遭遇了車禍。 肇事司機因害怕擔責,將解南的遺體推到了路基下方的雜草叢裏,才導致夜間無人注意,直到清晨才被路過的三輪車發現。 聽到這裏,葉懷睿抬了抬手,示意嘉兒稍停一下,然後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警方為什麽會覺得是車禍,而不是搶劫殺人一類的惡性事件呢?” 就葉懷睿所知,暹羅並不是治安很好的國家。 若是在夜深人靜、沒有監控的郊外發生殺人搶劫之類的案件,一點都不值得大驚小怪。 “因為我爸爸他身上的東西沒有少。” 嘉兒回答: “錢包、手機、手表、金鏈都在。而且那天他和朋友打牌贏了八千銖,都在錢包裏,一分錢沒丟。” “原來如此。” 葉懷睿點了點頭。 確實,搶劫必須為了求財。 既然犯人有時間把屍體推到路基下,那也必然有時間搜刮財物。 死者身上一件東西沒少,那麽搶劫殺人的可能性便趨近於零了。 於是葉懷睿又問: “那麽,你為什麽覺得你父親的死因很可疑?” “警方說我爸爸那晚是喝醉了。” 嘉兒接著說道: “可是我們後來問過那天跟他一起聚會打牌的朋友,他們都記得,我爸爸那天晚上應該隻喝了三四罐啤酒。” 女孩說著,朝沙發斜後方的櫃子一指。 葉懷睿回頭一看,看到一個原木色的櫃子,透過透明的玻璃門,可以看到大小酒瓶塞了半櫃子。 “我爸爸和我大伯都愛喝酒,這些都是他們在世時的收藏。他們兩人的酒量都很好,才三四罐啤酒,怎麽可能喝得醉?” 葉懷睿明白了。 警方說解南身上酒氣濃鬱,前襟還有嘔吐物,判斷他死時處於醉酒狀態。 但女孩卻說她父親常年習慣飲酒,酒量不錯,不可能被三四罐啤酒灌醉。 ——難怪嘉兒會覺得死因有可疑。 葉懷睿琢磨著不知暹羅警方當時有沒有給死者留血樣做檢查,若是能看到有關酒精濃度的血檢報告就好了。 “那麽,如果你的父親當真不是死於車禍,又會是什麽原因呢?” 葉懷睿不知麵前這個小姑娘知不知道她祖父當年做下的大案,以及劫案相關贓物贓款的去向,所以決定旁敲側擊,以詢問死因加以試探。 嘉兒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 女孩兒看向葉懷睿的雙眼裏透出濃鬱到幾乎化不開的悲傷和茫然,表情不似作偽。 “我爸爸他人挺好的……朋友很多,也沒聽說跟什麽人結過仇。” 嘉兒喃喃低語: “我實在想不通有什麽人會想要害他……” 說到這裏,她的話梗在了喉嚨口,再也說不下去了。 “總之……” 女孩用力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她的金城方言說得不是太好,詞匯量不足以表達過於複雜的意思,心中許多想法想說,又怕詞不達意,最終隻能歸結成最簡單的一句: “總之,警察說,我爸爸他,是被車意外撞死的……” 葉懷睿卻聽懂了她的未競之語。 確實,從暹羅警方的角度,解南的死更符合“車禍意外”的邏輯。 死者生前大量飲酒。處於醉酒狀態的人常常會做出許多不理智的行為。 這很可能就是他為何深夜獨自在距離自家不足五公裏的公路上徘徊的原因,並且最終導致了意外。 而沒有監控又沒有目擊者的郊區公路,交通肇事逃逸的案例時有發生。 加上死者身上有被輪胎碾壓的印子,財物沒有丟失,這些都符合交通意外身亡的特征。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連家屬自己都說不出有誰會跟解南過不去——沒有“嫌疑人”也沒有“犯罪理由”,警察不可能給你大海撈針去找一個很可能壓根兒不存在的“凶手”。 所以,即便至今未曾找到肇事逃逸的司機,但在警方那兒,解南已經是“交通意外身亡”了。第77章 15.旅程-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