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執傘登上神鳥的背,於風雪呼嘯中逆風而起,一襲白衣獵獵,如同神明一樣俊美高華。大漠上的牧民發出如潮的驚歎,紛紛跪地匍匐禮拜,視為天神降臨。


    她在帳篷裏遠遠看著,忽然間便是一個恍惚。


    思緒陡然被拉回了十年前。


    第五章:初遇


    回想起來,第一次遇見時影,她還隻有八歲。


    那時候,作為赤之一族的唯一郡主,她第一次離開西荒,跟隨父王到了九嶷神廟——那之前,她剛剛度過了一次生死大劫,從可怖的紅藫熱病裏僥幸逃生,族裏的大巫說父王在神靈麵前為她許下了重願,病好之後,她必須和他一起去九嶷神廟感謝神的庇佑。


    聽說能出門玩,孩子歡呼雀躍,卻不知竟然要走一個多月才能來到九嶷。


    那個供奉著雲荒創世雙神的神廟森嚴宏大,沒有一個女人,全都是各地前來修行的神官和侍從,個個板著一張臉,不苟言笑。


    待了兩天她便覺得無聊極了,趁著父王午睡,一個人偷偷遊蕩在九嶷山麓。看過了往生碑上的幻影,看過了從蒼梧之淵倒流上來的黃泉之瀑,膽大包天的小孩子竟然又偷偷地闖入了神廟後的帝王穀禁域。


    那個神秘的山穀裏安葬了曆代空桑帝後,用鐵做的磚在穀口築了一道牆,澆築了銅汁,門口警衛森嚴,沒有大神官的準許誰都不能進入。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偷偷跑了過去,東看西看,忽然發現那一道門居然半開著。


    天賜良機!孩子一下子歡呼雀躍起來,想也不想地便從那一道半開的門裏擠了進去,一路往前奔跑。


    帝王穀裏空無一人,寬闊平整的墓道通往山穀深處,一個個分支連著一個個陵墓,年代悠久,從七千年前綿延至今。孩子膽子極大,對著滿布山穀的墳墓毫無懼怕,隻是一路看過去,想要去深穀裏尋找傳說中空桑始祖星尊大帝的陵墓。


    忽然間,她聽到了一聲厲嘯——空無一人的帝王穀深處,有一隻巨大的白鳥從叢林裏振翅飛起,日光下,羽毛如同雪一樣潔白耀眼。


    神鳥!那是傳說中的重明神鳥嗎?


    膽大的孩子頓時就瘋狂了,朝著帝王穀內狂奔而去,完全沒有察覺這一路上開始漸漸出現了打鬥的痕跡,有刀兵掉落在路邊草叢,應該是剛進行過一場慘烈的搏殺。


    她跑了半個時辰,終於氣喘籲籲地跑到了那隻白鳥所在的位置。還沒來得及靠近那隻白鳥就霍然回過頭,睜開了眼睛狠狠盯住了她——那隻美麗的鳥居然左右各長兩隻眼睛,鮮紅如血,如同妖魔一樣!


    它的嘴裏還叼著一個人,隻有半截身體,鮮血淋漓。


    “啊呀!”孩子這才覺得害怕,往後倒退了一步,跌倒在地。


    這個神鳥,怎麽會吃人?它……它是個妖魔嗎?


    她驚叫著轉過身,拔腿就跑。然而那隻白鳥卻惡狠狠地看了過來,發出了一聲尖厲的叫聲,展翅追來,對著這個莽撞的孩子,伸出脖子就是淩空一啄!


    她失聲驚呼,頓時騰雲駕霧飛了起來。


    “住手!”有人在千鈞一發之際從天而降,揮手將她卷入袍袖,另一隻手“刷”地抬起,並指擋住了重明神鳥尖利的巨喙。


    那隻巨大的神鳥,居然瞬間乖乖低下了頭。


    她驚魂方定,縮在他的懷裏,抬起頭來看了來人一眼——如果不是這個人,她大概已經被那隻四眼大鳥一啄兩斷,當作點心吞吃了吧。


    那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麵容清俊,穿著白袍,腰墜玉佩,衣衫簡樸,高冠廣袖,竟是上古的款式。整個人看上去也淡漠古雅,像是從古墓裏走出來的一樣。


    嚇了一跳,不由得脫口而出:“你……你是活人還是死人?”


    那個少年沒有說話,隻是皺著眉頭看了懷裏瑟瑟發抖的孩子一眼:“你是誰?怎麽進來的?”


    他的手是有溫度的,心在胸膛裏微微跳躍。她鬆了一口氣,嘀咕:“我……我叫朱顏,跟父王來這裏祭拜神廟。看到那道門開著,就進來了……”


    少年看了她一眼,視線落在她衣角的家徽上,淡淡:“原來你是赤之一族的人。”


    “嗯!你又是誰?怎麽會待在這裏?”她點了點頭,心裏的恐懼終於淡了,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忽然出現在深穀裏的清秀少年,眼睛亮了一下,忽然抬起了手,“啊呀,你這裏有個美人尖!”


    “……”在她的手指頭戳到他額頭之前,他一鬆手,把她扔下地來。孩子痛呼了一聲,摔得屁股開花,幾乎要哭起來。


    少年扔掉她,拂袖將重新探頭過來搶食的大鳥打了回去,低叱:“重明,別動——她和剛才那些人不是一夥的,不能吃!”


    被阻止之後,那隻有著四隻眼睛的白鳥就恨恨地蹲了回去,盯著她看。它尖利為嘴角還流著鮮血,那半截子的人卻已經被吞了下去。朱顏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驚呼,往少年後麵躲了一下——這裏周圍散落著一地的兵器,草木之間鮮血淋漓,布滿了殘肢斷臂,似是剛有不少人被殺。


    “這……這是怎麽回事啊?”孩子被嚇壞了,結結巴巴地問。


    “沒什麽,”少年淡淡道,“剛才有刺客潛入山穀,被重明擊殺了。”


    “是嗎?它……它會吃人!”她從他身後探出身,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那隻雪白的大鳥,“它是妖魔嗎?”


    “隻吃惡人。”少年淡淡,“別怕。”


    重明神鳥翻著白眼看著孩子,喉嚨裏發出咕嚕聲。


    “咦,它叫起來好像我養的金毛狙啊!是你養的?”孩子沒心沒肺,一下子膽子又大了起來,幾乎牛皮糖一樣地黏了上去,摸了摸白鳥的翅膀,“可以讓我拔一根羽毛嗎?好漂亮,裁了做衣服一定好看!”


    重明神鳥不等她靠近,翅膀一拍,卷起一陣旋風便將她摔了個跟鬥。


    如今回想,這就是後來它為什麽一直不喜歡她的原因吧?因為從剛一照麵的時候開始,她就打著鬼主意一心要拔它的毛。


    那個少年沒有接她的話,冷冷地看了八歲的孩子一眼,忽然皺著眉頭,開口問了一句:“你是男孩還是女孩?”


    “當然是女孩!難道我長得不漂亮嗎?”她有些不滿地叫了起來,又看了看白鳥,拉著他的衣襟,“大哥哥,給我一片羽毛做衣服吧!好不好?”


    “是女孩?”那個少年沒有理睬她的央求,身子猛然一震,眼神變得有些奇特,“怎麽會這樣……難道預言要實現了?”


    “什麽預言?”她有些茫然,剛問了一句,卻打了個寒戰——少年的眼神忽然間變得非常奇怪,直直地看著她,瞳孔似乎忽然間全黑了下來!他袍袖不動,然而袖子裏的手卻悄無聲息地抬了起來,向著她的頭頂緩緩按下。


    手指之間,有鋒利的光芒暗暗閃爍。


    “怎麽了?大哥哥,你……你怎麽抖得這麽厲害?”八歲的孩子不知道危在旦夕,隻是懵懂地看著少年,反而滿是擔心,“你是不是生病了?你一個人住在這裏嗎?替你去叫醫生來好不好?”


    孩子關切地看著他,瞳子清澈如一剪秋水,映照著空穀白雲,璀璨不可直視。那刻,少年的手已經按住了她的靈台,微微抖了片刻,卻忽地頹然放下,落在了她一頭柔軟的長發上,摸了摸,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


    “怎麽啦?為什麽唉聲歎氣?”她卻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片刻之間已經在鬼門關走了一個來回,隻是抱怨,“你是舍不得麽?那隻四眼鳥有那麽多毛,我隻要一片,難道也不可以?好小氣!”


    “……”少年的眼眸重新恢複了冷意,隻是看了她一眼,便隨手把這個鬧騰的孩子拎起來,低聲自語,“算了,隻是個小孩罷了——說不定不殺也不妨事吧?”


    “什麽?”她嚇了一跳,“你……你要殺我嗎?”


    那個少年沒有理睬她,隻是把她拎起來,重新扔回了圍牆外麵,並且嚴厲地警告了她:“記住,絕對不能告訴別人你今天來過這裏,更不能告訴別人你見過我!擅闖帝王穀禁地,是要殺頭的!”


    孩子被嚇住了,果然不敢再和人說起這件事然而好奇心卻忍不住,隻能遠遠地繞著圈子,向旁邊的人打聽消息:“哎……我昨天跑到山上玩,遠遠地看到山穀裏有個人影!為什麽在那個都是死人的山穀裏,居然還有個活人?”


    好奇的孩子回去詢問了神廟裏的其他侍從,才知道這個居住在深穀裏的少年名叫時影,是九嶷神廟裏的少神官。今年剛剛十七歲,卻已經在九嶷神廟修行了十二年,靈力高絕,術法精湛,被稱為雲荒一百年來僅見的天才。他平時獨居深山,布衣素食,與重明神鳥為伴,除了大神官之外從不和任何人接觸。


    “記著,你遠遠看看就行,可別試圖去打擾他,”神廟裏的侍從拍著八歲孩子的頭,叮囑,“少神官不喜歡和人說話,大神官也不允許他和任何人說話——凡是和他說話的人都要遭殃的!”


    然而,她生性好動好奇,卻哪肯善罷甘休?


    第二天,朱顏就重新偷偷跑到了圍牆邊,那道門已經關閉了,她便試圖爬過去。


    然而剛一爬上去就好像被電了一下似的,“啊呀”一聲掉落回了地上,痛得屁股要裂成四瓣——怎麽回事?一定是那個哥哥做的吧?他是防著她,不讓她跑進去拔了那隻四眼鳥的毛嗎?


    朱顏急躁地繞著圍牆走來走去,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最後,隻能爬上了穀口另一邊的斷崖,俯視著山穀裏的那個人,大呼小叫,百般哀求,想讓他帶自己進穀。然而不但重明神鳥沒有理會這個孩子,連那個少年都沒有再和她說過一句話——似乎是個天生的啞巴一樣。


    她喊了半天,覺得無聊了,便泄氣地在樹下坐了下來看著他們。


    帝王穀極其安靜,寂靜若死,一眼望去蔥蘢的樹木之間隻有無數的陵墓,似乎永遠都沒有活人的氣息。


    那個少年修行得非常艱苦,無論風吹日曬,每天都盤腿坐在一塊白色的岩石上閉目吐納,餐風飲露。坐著坐著,有時候他會平地飛起來,張開雙臂、飛鳥一樣回旋於空中;有時候他會召喚各種動物前來,讓它們列隊起舞,進退有序;有時候他張開手心,手裏竟會開出蓮花,然後又化為各色雲彩……


    孩子隻看得目瞪口呆,心馳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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