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影低下頭,看著如同狂怒小獸一樣的她,既沒有甩開,也沒有說話。她的勁頭不小,虎牙尖銳,一下子幾乎把手腕咬穿。


    他隻是沉默地站在那裏,任憑她發泄著內心的憤怒。


    然而撕咬了片刻,她卻忽然不動了。那個憤怒的小獸仿佛筋疲力盡,停頓了片刻,埋首在他手腕上,忽然間哭了起來——她嗚嗚咽咽地哭,含糊不清地說著什麽,唇齒間含著他的血肉。


    “混蛋!你……你殺了淵!”她一邊大哭,一邊拚命地廝打著他,大喊,“該死的你居然殺了淵!”


    是的……師父殺了淵就在她的麵前!她……她要為淵報仇嗎?又該怎麽報仇?難道去殺了師父?肯定殺不了的吧……不過就是殺不了也得拚一拚!哪怕是被他殺了也好!


    心亂如麻之中,身體忽然一輕,被人抓著後頸把拎了起來。時影沒有說話,抬起流著血的手輕輕按住了她的雙眼——他的手指依舊沉穩有力,卻微涼,瞬間有一股力量注入。朱顏眼前一亮,忽然間又恢複了視覺。


    睜開眼,師父就站在她的對麵,依然如同平日的高冷淡漠、不苟言笑不可接近的樣子,然而臉色有些蒼白,嘴唇是反常的紅,仿佛是剛吐了一口血。她顧不得這些,隻是四顧看了一眼:“淵呢?你……你殺了淵?”


    “是又如何?”他隻是冷冷道。


    “……”朱顏心裏一冷,最後的一絲僥幸也沒了,如同被沉重的鉛塊墜著,向萬丈深淵急墜而去,一時間痛得發抖,大腦裏一片空白,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一下子頹然癱坐到了地上。


    時影低下頭,審視著她此刻臉上的表情,似乎是遲疑了一下,忽然開口問:“你,喜歡那個鮫人?”


    他的語氣裏有一種平常沒有的調子,似乎帶著一絲不敢相信。然而,深陷在狂怒和悲傷中的朱顏卻完全沒有聽出來,全身因為憤怒而發著抖,咬著牙大聲道:“是!我當然喜歡淵!從小就喜歡!你,你竟然把我最喜歡的淵給殺了!混蛋……我恨死你了!”


    她的話衝口而出,如同一柄劍刷地急投,劃破空氣。對麵的人眼神驟然變了,身子一晃,猛然往後退了一步。


    “你……真的喜歡那個鮫人?可是你以前明明說過想嫁給……”時影下意識地脫口說了半句,卻又頓住了,將剩下的話語咬死在了唇齒之間,沒有再說下去,臉色變得蒼白,低聲道,“你是在說謊嗎?”


    “廢話,那當然是騙你的啊!你……你不是會讀心術嗎?”她氣急敗壞地脫口大喊,一把推開了他,哭喊,“我從小就喜歡淵!我……我今天剛剛才找到他呢,你為什麽就把他給殺了?混蛋……我,我恨死你了!”


    之前,無論她怎麽拚命地掙紮反抗,都壓根碰不到他一根指頭,然而不知怎的,這一推卻居然推了個實。時影似乎有些出神,一時間竟然沒有躲開,就這樣被她狠狠一把推開,踉蹌往後退了好幾步,後背重重地撞上了走廊。


    他的臉一下子重新陷入了黑暗裏,再也看不見。


    “你要為他報仇嗎?”沉默了瞬,黑暗裏的人忽然問。


    朱顏愣了一下:“報仇?”


    這個問題讓她腦子空白了一瞬,不知如何回答。然而頓了頓,看到滿地的鮮血,想起片刻前電光石火之間發生的事情,朱顏心如刀割,忽然間哭出聲音來,一跺腳,大聲喊:“是!我……我要為淵報仇!我……我要殺了你!混蛋!”


    “……”黑暗裏的人似乎震了一下,眼裏瞬間掠過一絲寒光。


    “殺了我?”他低聲問,語聲冰冷,“為他報仇?”


    朱顏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時影站在黑暗裏,饒有深意地看著自己唯一的弟子——他的眼眸是深不見底的黑,如同亙古的長夜。然而,那黑色的最深處卻隱約蘊含著璀璨的金色,如同閃電,令人畏懼。


    “是!”她心裏一怒,大聲回答。


    “就憑你?”忽然,時影冷笑了一聲,無聲無息地從黑暗裏走出來,“現在我反手就能取你性命,信不信?”


    話音未落,他已經出現在她麵前。


    他臉上的那種表情,是她從未見過的。那一刻,朱顏隻覺得毛骨悚然,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可身後仿佛忽然出現了一道透明的牆,抵住了她的腳步,竟然是一步都動不了!


    “要殺我?”時影冷冷道,手指指尖凝結著淡紫色的光芒,直接點向了她的要害,“等下輩子吧!”


    “師……師父?”重傷的朱顏怔怔看著他,一時間沒有想到要避開——或許是長久以來的依賴和信任,讓她此刻雖然翻了臉,嘴上嚷著要打要殺,卻壓根沒想到居然真的會下這樣的重手。


    他的食指如電刺到,一道淩厲的紫光如同尖刀刷地插入了她的眉心!


    “師……師父?!”她不敢相信地失聲驚呼,連退一步都來不及,一下子往後直飛出去,“哇”地噴出了一口鮮血,立刻失去了知覺。


    所有一切都平靜了,黑暗裏,安靜得連風回蕩的聲音都聽得到。


    九嶷山的大神官站在這座銷金窟的最深處,一手抱著昏迷的弟子,一手點住了她的眉心,將靈力注入,逼開了逆行而上的淤血。隻聽“哇”的一聲,昏迷中的朱顏嘔出了一口血,氣息順暢起來,臉上那種灰敗終於褪去。


    被天誅傷及心脈,即便隻是從旁波及,也必須要靜心斂氣、迅速治療。而這個傻丫頭,居然還氣瘋了似的不管不顧,想要和他動手!


    時影低下頭,看著滿地的血跡狼藉,眉宇之間忽然籠上了一層淡淡的落寞。赤族的小公主躺在他的懷裏,唇角帶血——看她最後驚駭的表情,大概是怎麽也不敢相信自己會真的對她下手吧?


    就和八歲那年闖入石窟深處,卻被自己震飛瞬間的表情一模一樣。


    這個傻丫頭……要得到多少教訓,才會乖覺一些呢?


    時影低下頭看了她片刻,忽然間輕輕歎了口氣,用寬大的法衣輕輕擦去了她臉上血淚交錯的痕跡。她的臉上還殘留著片刻前的表情,悲傷、驚訝、恐懼和不可思議……


    鼻息細細,如同一隻受傷的小獸。


    他修長的手指從她頰邊掠過,替她擦拭去了滿臉的血淚。


    “嗯?喜歡什麽樣的人?我覺得像師父這樣的就很好啊!”


    “既然看過了師父這樣風姿絕世當世無雙的人中之龍,縱然天下男子萬萬千,又有幾個還能入眼呢?”


    黑暗裏,那幾句話語又在耳邊響起來,清清脆脆,如同珠落玉盤。每一句都令他覺得微微地戰栗,有著宛如第一次聽到的那種衝擊——隻有神知道,當時的他是動用了怎樣的克製力,才硬生生壓住了心中湧現的波瀾。


    那些話,她說得輕鬆。或許是因為年紀小,無心之語,說完了就忘了——卻完全不知道那幾句話給別人的心裏帶來了怎樣的驚濤駭浪。


    在伽藍白塔絕頂上,他和大司命透露了自己將要脫去白袍、辭去大神官職務的意向。然而那一刻,隻有頭頂照耀的星辰,才知道他說出這句話的真正原因:是的,他曾經想過要為了她那幾句話,放棄在深山大荒的多年苦修,重新踏入這俗世滾滾紅塵。


    可是,那些他曾經信以為真的話,到最後,竟然都是假的!


    她真正深愛、為之奮不顧身的,居然是一個鮫人!


    “廢話,那當然是騙你的啊!你……你不是會讀心術嗎?”


    “是!我當然喜歡淵!從小就喜歡!你,你竟然把我最喜歡的淵給殺了!我恨死你了!”


    “我要為他報仇!我要殺了你!”


    她一把推開他,流著淚對他大喊。


    那樣憤怒的神色,在一看到他就戰戰兢兢的她身上,幾乎從來沒有出現過。那一刻,他可以清楚地感知到她內心洶湧而來的力量,也清楚地明白這句話的真實性——她是真的極愛那個鮫人,甚至可以為之不顧生死!


    那一刻,他隻覺得森冷入骨的寒意,和滿腔的啼笑皆非。


    多麽可笑啊……多年的苦修讓他俯瞰天下,洞穿人心的真假,為什麽卻聽不出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其實隻不過是敷衍奉承呢?


    說到底,是他自己欺騙了自己,和她無關。


    黑暗裏,九嶷山的大神官默默俯下身,展開寬大的袍袖,將她嬌小的身體裹了起來——袖子上白薔薇的徽章映著昏迷中少女的臉,如此的潔淨安寧,宛如無辜的孩童。


    他想起來,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經這樣抱著她,在神鳥上掠過九天。那個被他所傷的孩子在他的懷裏,氣息奄奄安靜得如同睡去。


    可是……為什麽到了今天,他們之間會走到這一步呢?


    時影站在黑暗裏,將朱顏從地上抱起,用寬大的法袍卷在懷裏,低頭看著她,沉默著站了很久,腦海裏翻湧著明明滅滅的記憶。


    他甚至沒有來得及告訴她,自己其實並沒有殺她所愛的那個鮫人——因為生怕誤傷到了她,最後一瞬,他強行將天誅硬生生撤回,任由巨大的力量反擊自身,一時重傷至嘔血,隻能任憑複國軍左權使趁機脫身離去。


    而她,一睜開眼睛,就嚷著要殺了他為那個鮫人複仇!


    她說要殺他,她說恨死了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眼裏燃燒著烈烈的火焰,狂怒而毫不猶豫。這個他看著長大的女孩,似乎會永遠依賴他仰望他的女孩,怎麽忽然就變成了這樣呢?他自以為洞察人心,卻竟然從頭到尾都誤讀了她的意思。


    他在黑暗的地下靜靜地不知道站了多久,心中冰炭摧折。思慮到了極處,身體微微一震,又是一口血從口中噴湧而出,濺得白衣上斑斑點點。


    “算了……”許久,一句輕歎從黑暗裏吐出,無限寂寥。


    算了。事到如今,夫複何言?她當然沒有錯,錯的隻是自己罷了。他曾經立下誓言,要為神侍奉一生,可是到頭來卻終究動了塵心——當他起了那個不該起的念頭的時候,就應該知道即將付出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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