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醒塵看著又躺在了床上的男人,外頭下起雨來,雨珠倒映在男人身上,撒下一個又一個黑色的點。男人動了下,那些黑點消失了。一切都是浮光掠影。悟醒塵忽然很好奇:“來你這兒的人都做什麽?”男人聳肩膀,說:“你做什麽他們就做什麽啊。”“什麽都不做?”“什麽都可以做哦。”男人抬起頭笑,“這裏是有k房。““是可以信交的意思嗎?”男人眨眨眼睛,說:“是哦。”“她在唱什麽?”悟醒塵問道。“不知道,或許不知道才比較動聽,比較有意思。”男人說,坐起來了抽煙,“你想換點音樂嗎?”按照新人類的溝通習慣,男人說這句話的意思是他要開始播其他唱片了。果然男人去換了張唱片,現在,男人開始播放柏遼茲的《幻想交響曲》。隆重盛大的交響樂裏好像能聽到哭聲。男人站在唱片機邊擺弄一隻小巧精致的模型狗。悟醒塵又問:“愛到底是什麽呢……”他說:“這是柏遼茲想要追求一個女伶而創作的交響曲,但是後來,他和她還是分開了……愛情就是這麽短暫,所以人們應該在相愛的時候盡情相愛,不愛的時候就放下,就分開,讓相愛的記憶永久地保鮮,讓對方成為永恒的愛人,否則愛意會變成恨意,否則愛人會變成仇人,愛人會發瘋,會癲狂,會需要治療……”《幻想交響曲》繼續播放,此時激情洋溢,可悟醒塵的聲音卻低到了近乎無聲的地步。他說著什麽連他自己都聽不清了,耳朵裏灌滿了音符,心上係著一個“愛”字。這字的比劃真多,真難寫,一筆畫不出來,育嬰師說,這是每個孩子在離開育嬰室之前唯一需要學會的一個字,每個人都懂它,隻是不知道它怎麽寫,現在你們要學著寫它。每一個育嬰室的孩子在學這個字的時候都花了不少功夫,他們一比一劃地學啊,在心裏默默地念啊,那關於“愛”的概念便一遍又一遍地在他們腦海裏盤旋,他們學會了這個字,“愛”也就在他們心裏生根發芽了,他們就會愛了,他們就會懂得如何去愛了。“可是我現在有些搞不懂了,我放不下他,我……”悟醒塵抬起頭看著男人,“你知道我在說什麽嗎?”“我在說什麽?”男人努力發出“我”這個音,顯得有些滑稽。“我不是我的名字。”悟醒塵說,他在空中寫,“我的名字是悟醒塵……或許你已經看到我的通緝令了,我……”他頓住,突然一個激靈,從沙發上跳了起來:“我知道了!克拉拉說的話!記憶的讀取方式!當然,當然不一樣了,因為我的身體裏,我的身體裏全部是如意齋,因為我不是悟醒塵了,我是我,然後我這個字,它是如意齋告訴我的!”男人顯得有些茫然,悟醒塵卻如同醍醐灌頂,他想通了,關於他記憶的差錯,從前是“悟醒塵”在讀取記憶,現在是“我”在讀取記憶,兩者都是代稱,兩者的區別在於“我”是因為悟醒塵想要接近如意齋而努力學成的一個代稱,這個代稱用久了,悟醒塵一直以“我”來思考,而丟開了“悟醒塵”,成為了“我”,而塑造“我”的如意齋又失蹤了,就像那些創作者無從追尋的雕像,“我”掉在了路邊,破碎了,青苔爬上了“我”的表麵,連“我”也糊塗了,搞不清楚自己是誰了,在讀取記憶時自然會以追溯創作者,尋找自我為基礎,“我”還充分發揮了人趨利避害的本能,選擇遺忘如意齋的離開,選擇相信“我”沒有被拋棄,“我”沒有被留下,因此“我”的記憶才會不連貫,才會是跳躍的。悟醒塵高呼:“早就該跳出‘我’來思考整件事!破案了!”他一看時間,不早了,他得去找克拉拉了。第74章 5.1.6悟醒塵從278號房出來後並沒有再遇到那個纏人的新聞記者了。他在地道裏走了陣,在牆上看到了標示出口的箭頭,跟著箭頭走進了一條廢棄的地鐵通道裏,又跟著箭頭爬上廢棄的地鐵月台,兜兜轉轉回到地麵上一看,他站在了勒內科蒂大街上。原來這才是如意齋說過的地道的出口所在。悟醒塵拍拍腦袋,不想如意齋了,起碼不能以“我”的身份再去回憶、揣摩如意齋了,“我”受限於“我”脫胎於如意齋,想起他時,難免脫離客觀,用“悟醒塵”的身份回憶、揣摩他吧,“悟醒塵”擁有獨立的思維模式,“悟醒塵”的身上沒有烙印上任何人的創作痕跡。可是,“悟醒塵”是實驗室的產物,這也算是別人的創作嗎?不,實驗室隻是給了他肉體,沒有塑造他的靈魂,他的靈魂是在漫長的成長中通過自身的學習,模仿,沉澱形成的。想到這兒,悟醒塵的身上忽而一輕,他想他錯怪克拉拉了,他還是得去見他,得把自己得出的結論告訴他,得和他道歉,他先前在心裏咒罵了他許多次,他不應該這麽做,克拉拉願意幫助他這個通緝犯做這個做那個,是個善良的人,他是以小人置信度君子之腹了。悟醒塵快步往天文台走去,才走到聖雅克大道路口,一抬頭,他竟看到天文台的方向冒出滾滾黑煙。悟醒塵暗道不妙,小跑著穿過一個街區,到了法布格街上一看,天文台的觀測中心砸在了地上,黑煙就是從這顆半圓的球狀物上冒出來的,高大的榆樹被劈成了兩半,也在冒煙,樹上還能看到些火苗,一小簇一小簇的燃燒著,倒是那黑筷子似的高塔仍舊屹立著,巋然不動。高塔比先前更高了。克拉拉灰頭土臉地站在高塔下,手裏抓著個便攜式滅火器。天上依稀能聽到消防火警的警笛聲了。克拉拉看到了悟醒塵,衝他打了個手勢,說:“走。”兩人走回了聖雅克大道上。悟醒塵問他:“天文台怎麽了?”克拉拉說:“那塔造得太高了,把觀測中心給頂下來了。”“頂下來?”“反正就是那麽回事兒吧。”“這可不是小事,到底怎麽回事?”悟醒塵道。克拉拉說:“悟醒塵,你倒真和以前不一樣了,新人類可不會像你這麽刨根究底的,人際交往得保持相當的距離,別人試圖中止話題時,就要適可而止,這是通用語繼承的古老東方的含蓄隱忍美學,你不記得了嗎?”悟醒塵道:“可你看上去挺糟的。”“哦,你是在擔心我。”“那是當然!”“你是在擔心沒地方給你檢查腦袋了吧?”克拉拉笑著道,“你放心,我是看火警來了,咱們避避火警,過會兒再回去。”他又說:“不過,你的腦袋肯定沒問題。”悟醒塵道:“正想和你說這件事呢。”“說什麽?”克拉拉指了下前麵,他們拐進了拉斯帕伊大道。悟醒塵道:“我想明白了,不是你的手術有問題,你說的沒錯,是我讀取記憶的方式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是悟醒塵在讀取記憶,悟醒塵是什麽呢?是一個新人類,自然是按照新人類的法則來讀取記憶,現在呢,是我在讀取記憶,‘我’是什麽呢?我是一個如意齋給的概念,因此‘我’的所思所想注定離不開如意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明白,明白,如意齋是你,”克拉拉看著悟醒塵,改了口,“是‘我’的創造者,被創造的東西自然離不開創造者,它將終身活在創造者的陰影之下。”“對,對。”悟醒塵連連點頭,笑逐顏開,“因此我推斷,你的手術沒有問題。”克拉拉嗤笑了聲:“這用得著你推斷?”說到這兒,他一拍悟醒塵,他們到了拉斯帕伊大道261號門前了。一些絡石包圍著那破碎的櫥窗,克拉拉坐在了窗框上,回身望了眼,說道:“人的記憶就像書本一樣。”悟醒塵也往櫥窗裏望了一眼,他一眼就能望到古董店被大火燒穿的牆壁還有那牆後頭雜亂的草叢。他的視線被荒草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