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械骨架說:“你不是就是來找傑克的嗎?為什麽看到傑克又很意外?”悟醒塵還是站在門外,沒有動,機械骨架的下骸骨動了動,要是他有張人皮,或許他是在擺出一張笑臉。悟醒塵道:“你怎麽知道我是來找傑克的?他人呢?”機械骨架站了起來,拿起身後一件掛在衣架上的皮囊,套上,拉起隱形拉鏈,說:“這樣你覺得怎麽樣?這樣你會安心一點嗎?你會相信傑克就在這裏嗎?“他套上的是傑克蒙哥馬利的皮囊。一個雙目炯炯有神的銀發老人看著悟醒塵。悟醒塵一懵,道:“難道十年前你就……”他還是不敢相信:“傑克蒙哥馬利一直都是一個機械體?”機械骨架笑著搖頭,走到了雜物間外麵,說道:“在你們離開之後,傑克生病了,不久就過世了,在他過世前,他購入了一台機械體,把傑克的意識輸入進了那具機械體內。”“就是你?”那麽或許該稱呼這具機械骨架為傑克蒙哥馬利,可是傑克蒙哥馬利是一個人啊,所謂人便是人的靈魂和人的肉體的合成物,完全失去了人類實體的傑克蒙哥馬利還是人嗎?那他是機械體嗎?所謂機械體便是機械的軀體和琉礦驅動的意識所構成的合成物,一個擁有了傑克蒙哥馬利這一新人類的意識的機械體還是機械體嗎?悟醒塵看著眼前的這一存在,有些糊塗了,一時想不出該怎麽稱呼他,假如不給他一個指代,他完全無法在腦內思考有關他這一存在的任何事,它們像一團灰雲堵在他的腦袋裏。新人類太過依賴明確的概念了,任何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的事物都讓他們困惑迷惘,頭暈目眩。悟醒塵擦了擦汗,瞥見一書房的書,突然有了主意,作家,對啊,他正幹著作家的活兒呢!他可以不是人,不是機械體,但他必須是一個作家!就以作家來稱呼眼前的這個有傑克蒙哥馬利意識的機械體吧!“你為什麽要和我說這些,這應該是要保密的事情吧?“悟醒塵問作家。靈活使用文字並且為全人類書寫的傑克蒙哥馬利擁有一具機械的軀體,這要是說出去了,那還得了?多少人得和他一樣被這個糊裏糊塗的存在搞得不停出冷汗啊!作家說道:“傑克認為可以告知你這件事。”“你就是傑克,是嗎?”“可以這麽說吧。”“可以?”悟醒塵奇怪地打量作家,“你難道……你還有身為機械體的意識嗎?”作家說道:“你要知道傑克蒙哥馬利並非真正的傑克蒙哥馬利。”悟醒塵不解,作家又道:“真正的傑克蒙哥馬利你已經見識過了,或許這就是為什麽傑克願意和你坦白目前的處境的原因吧。”作家瞥了眼悟醒塵的右手:”當然,還有這個原因。“悟醒塵搓了搓右手,說道:“我還是人,”這話一說出來,他立即改口,“悟醒塵還是人,他的身體的大部分還是人類的肉體,包括驅動他身體的心髒,他的大腦……”悟醒塵的聲音輕了些許。作家笑了笑,問他:“你來這裏有什麽事嗎?”悟醒塵說:“我想找一個作家問一些事情,就想到了你。”“哦?為什麽呢?”“因為……因為我知道你的一些事情,因為我知道這些事情,所以即便我來找你,你也不會輕易去報告社會服務部或者警務處,你知道我是通緝犯,對吧?”“你走進電子帷幕的那一刻,報警提示就發送到了傑克的終端上。”作家說道,指指手環,“不過傑克立即通知了警務處這是誤報,倒不是因為他認為你會把十年前的事情公諸於眾,畢竟你是個通緝犯,去過戰爭營地,還是個小偷,信譽度早就跌到穀底了,人們除了相信你會改邪歸正之外不會相信你的任何話,不過……”作家頓了頓,坐在了書房的一張沙發椅上,說道:“你先說說你的問題吧。”第76章 5.2.1(中)悟醒塵也坐下了,和作家分別坐在沙發的兩頭,坐姿拘謹,他說道:“不,還是先說說傑克為什麽不報警這件事吧。”作家點了點頭,看著悟醒塵,道:“傑克希望能和你聊聊天,你是去過戰爭營地的人,他對這樣的人很好奇,但是平時根本沒法接觸到。”悟醒塵想起了什麽,說道:“傑克對戰爭很感興趣。”他問道,“他在寫新書嗎?”作家說:“西蒙羅德的戰爭故事中,人類被迫拿起武器,被迫參與戰爭,但是,”他頓住,問悟醒塵,“你知道被迫的反義詞是什麽嗎?”悟醒塵陷入了沉思,作家便說:“是自願,是順從。”悟醒塵問他:“這是從哪裏學來的呢?學院裏教的嗎?”雖然作家預備生的詞匯量遠超普通新人類,但是悟醒塵不確定學院會教這群作家們“被迫”的反義詞。“被迫”這個詞光是聽到就讓人惴惴不安,新人類的詞匯都是那麽平靜,那麽鎮定,鮮少有叫人聽到,看到,心裏就七上八下的。作家說:“這是傑克從朱南希的日記上領悟出來的。”悟醒塵搓著手指,喃喃道:“那本無論是原版還是謄寫版,還是印刷版都已經被毀的日記……”他看了看作家,問他:“你最近見過上次和我一道來的那個人嗎?他叫如意齋,傑克應該記得他的,那個古董店老板。”作家的雙眼眯了眯,露出一個自然的微笑,悟醒塵仿佛能看到他的皮囊下頭,那機械的下骸骨在僵硬地活動著。過了會兒,作家才說:“哦,傑克記得。”悟醒塵道:“剛才你是在讀取傑克的記憶嗎?因為你身體裏的意識並非你自身產生的意識,所以……該怎麽說……有些延遲?”作家的眼神遠了,落在了悟醒塵身後,悟醒塵轉身看了看,他身後除了書架和擺滿書架的書本,再沒其他東西了。作家站了起來,走到悟醒塵身後的書架前,雙手背在了身後。那書架一側開了一扇小窗,作家望向了窗外:“傑克記得他站在露台上,他的頭發很長,穿白色的衣服,他很年輕,而傑克,他在老去,他的生命在一點一點燃成灰燼,他在抽煙,這讓傑克感到惶恐,那微弱的火在燃燒的仿佛是他的生命,傑克希望吻一吻這青春的嘴唇,但又不敢靠近他,傑克懷疑他是一道青春的幻影,一碰便會消失。”作家稍側過身,看悟醒塵,說道:“你說的沒錯,是會有一些延遲,所以傑克已經很久沒見客人了,隻是寫作,交稿,繼續寫作,繼續交稿。”悟醒塵想到一個問題:“傑克現在是永生的嗎?機械體隻要定期維護,他們能存活很久,這個‘很久’的時間長度在新人類的概念裏等同於永生。”他還想到一個問題,迫切想知道答案,便又語速飛快地問:“你說你讀取記憶有延遲,是和你的機械腦部構造有關係嗎?采用機械體製作腦部的技術製成的人類大腦在讀取記憶時也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嗎?”作家略顯詫異,道:“機械體讀取記憶,人類隻是回憶啊。”悟醒塵解釋道:“是的,是的,隻是說法不同而已,”可隨即他就意識到其中的古怪了,“不,你應該沒有機械體的意識,你應該是完全地用傑克,用新人類的方式思考,你的意識裏應該灌滿了新人類的概念的,那麽這就是一個作家對人類讀取記憶的看法嗎?你用‘人類回憶’這個說法。”作家重申了一遍:“人類隻是回憶。人類追溯記憶,就像在海裏遊泳,他們一直往前遊一直往前遊,當他想再看一看曾經看過的海底的一片珊瑚礁時,他轉過身去尋找那片珊瑚礁,有時候他能找到,有時候他一無所獲,有時候他找到的並非他曾經見過的那片珊瑚礁,有時他對此知情,有時他毫不知情,一輩子都不知道,有時候過了十年,二十年,他才發現那並非他牽腸掛肚的那片珊瑚礁。”“這是人類和回憶的關係。”悟醒塵搖頭,說:“可是眾所周知,起碼從小到大,就我所知,記憶是被讀取的啊,記憶是一本書,假如你想尋找一片珊瑚礁,隻要翻到目錄頁,定位那片珊瑚礁,就一定能找到你曾經見過的那一片珊瑚礁。”悟醒塵又說:“你的比喻很浪漫,或許因為你是作家的緣故吧。”他哆嗦了下,“浪漫也是個讓人不安的詞。”作家笑了:“作家不應該浪漫,作家應該不安,作家應該對任何事情感到惶恐,你覺得作家浪漫,或許因為你和作家對相同的事情感到惶恐,畢竟浪漫就是有人與你為伍,你並非孤單一人的感覺。”作家又說:“關於人類和回憶的關係,那也是傑克從朱南希的日記裏領悟出來的。”悟醒塵突然如釋重負:“怪不得,那是幾百年前的日記了,現在人類和記憶的關係早就和朱南希的年代不一樣了,他們聽上去像和記憶在玩捉迷藏,那可太不方便,太影響工作和生活的效率了。“作家轉身,踱步到了悟醒塵邊上,拿起了他放在沙發上的那本藍封皮的書,說道:“你是博物館的鑒定科科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