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昏迷之中的北冕帝猛然一震,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眼睛竟然微弱地睜開了一線,死死地看著大司命!


    “對,我說的是時影。你已經二十幾年沒見到他了吧?怎麽聽到他的名字還會有這樣大的反應?”大司命拿起朱筆,放到了他枯瘦的手裏,催促,“來,簽上一個‘準’字。”


    “……”北冕帝全身微微發抖,枯瘦的手


    指長久地停留在紙上,喉嚨裏有低低急促的呼吸。


    大司命冷冷:“怎麽,你不同意嗎?”


    然而,當大司命覺得非要用術法控製對方才能達到目的時,忽然間,帝君枯瘦的手指屈起,吃力而緩慢地在奏章上移動,竟寫下了一個“準”字。


    “……”大司命微微一震,有些意外地看著北冕帝。


    “原來,”他頓了頓,“你也是希望他回來的?”


    北冕帝不答。似乎那個字用盡了垂死之人全部的力氣,當手指鬆開的瞬間,北冕帝頹然往後倒去,整個人都在錦繡之中佝僂起來,劇烈地咳嗽。


    “別急著休息,這裏還有一份旨意需要你寫。”大司命卻繼續拿出了另一張紙,放到了他的手腕底下,“來。”


    然而,這一份旨意的內容卻是令人震驚,上麵寫著:


    “赤之一族,辜負天恩,悖逆妄為。百年來勾結複國軍,叛國謀逆,罪行累累、不可計數——賜赤王夫婦五馬分屍之刑,並誅其滿門!”


    “……”這樣的內容讓北冕帝全身震了一下,目光裏流露出驚駭之意,定定看著大司命——誅滅六部之王?這樣驚人的旨意,足夠令雲荒內亂,天下動蕩。大司命……這是想做什麽?


    “怎麽?你不肯簽?你想知道出了什麽事?你想見皇太子?想見青妃?想見宰輔和六王?”仿佛知道帝君想說什麽,大司命笑了起來,聲音譏誚,“可惜,你什麽也做不到——


    事到如今,已經由不得你!”


    他的食指無名指迅速屈起,那一瞬,仿佛是被引線牽動,北冕帝的手不由自主地跟隨著他的動作在奏章上移動,唰地寫下了一個“準”字!


    北冕帝的身體劇烈地發抖,死死盯著自己的兄弟。


    “好了。”大司命收起了那張奏章,笑了一下,似是安撫他,“放心,這東西未必會用得上,隻是用來嚇一下那個女娃罷了。”


    那個女娃?誰?他……到底是想做什麽?北冕帝茫然地看著大司命,眼裏流露出無限的疑惑和憤怒,枯瘦的身體微微發抖。


    “你是想問我為何要這麽對你,是嗎?”或許是用了讀心術,大司命似乎對他的想法了然於心,“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親兄弟,你當了帝君,便封我為大司命。當你重病的時候,甚至還讓我替你攝政——你覺得你對我夠好了,所以不明白我為什麽會這麽對你,是嗎?”


    他歎了口氣,在榻上坐下,看著胞兄,一字一頓地問:“你以為我想竊國?我說我做這些事隻是為了空桑,你相信嗎?”


    北冕帝震了一下,眼神露出了驚訝。


    “唉,和你說了你也不懂。”大司命歎了口氣,拍了拍帝君瘦骨嶙峋的肩膀,“阿珺,你不過是個世俗裏的享樂帝王而已……星尊帝的血流傳到你身上時早已經衰微了。如今天地將傾,你是當不起這個重任的,少不得隻有我來了。”


    說到這裏


    ,大司命的臉卻驟然陰沉了下來,咬牙切齒:“而且,我也想讓你嚐嚐阿嫣當年吃過的苦頭!”


    “……”那一瞬,北冕帝身上的顫抖停止了,喉嚨裏的呼吸也滯住了。


    阿嫣!他在說白嫣皇後?


    作為心底最深的忌諱,這些年來,和那個女人相關的一切都被他銷毀掉了,包括她住過的房子、用過的衣飾、接觸過的宮女……乃至她生下的皇子。他一手將那個曾是自己結發妻子的女人從生命之中徹底抹去,便以為一生再也不會被她的陰影籠罩——可是,在垂死的時候,他居然又聽到了這個名字!


    而且,居然是從自己的親弟弟嘴裏聽到?


    大司命一直在白塔頂上的神廟裏侍奉神明,他……為什麽要驟然發難,替那個死去的皇後報複自己?


    北冕帝死死看著自己的胞弟,手在錦繡之中痙攣地握緊,枯瘦如柴的身子不停地顫抖,充滿了懷疑和憤怒。


    “我愛阿嫣。”大司命看著胞兄,坦然開口,“你不知道吧?”


    北冕帝猛然一震,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忽然坐了起來!


    帝君的眼神震驚而凶狠,急促地喘著氣,卻說不出一句話。然而大司命和垂死的胞兄相對直視,眼神毫無閃避之意,裏麵同樣蘊藏著鋒銳的光芒。


    “如果不是你,阿嫣也不會死!”大司命的聲音冷而低,雖然隔了幾十年,依舊有著難以壓抑的憤怒和苦痛,“你這個沒用的蠢材、


    活活害死了她!”


    “……”北冕帝握緊了拳頭,死死看著胞弟,劇烈喘息。


    “看看你這震驚的樣子……愚蠢。”大司命冷笑起來,“從頭到尾,你壓根什麽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吧?我十五歲就看到阿嫣了。”大司命看著胞兄,眼神裏充滿了憎恨:“她本來應該是我的——但她傾心於你,父王又同意了這門婚事,我爭不過,獨自出家修行去就是。可是……”


    說到這裏,他的語氣裏有再也抑製不住的憤怒:“可是,既然你娶了她當皇後,為何又要冷落她、獨寵一個鮫人女奴?!”


    北冕帝的嘴唇翕動,卻虛弱到說不出一個字。


    “而且,你居然還為了那個鮫人女奴廢黜了自己的皇後!”大司命看著垂死的空桑帝君,冷笑,“一個鮫人,死了就死了,你竟然還為此遷怒阿嫣!她是空桑的皇後,是你嫡長子的母親——你居然為了一個女奴,褫奪了她的一切地位,把她打入了冷宮!”


    “……”北冕帝還是虛弱得說不出話,呼吸卻轉為激烈,嘴角不停抽搐,忽然間,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氣,竟然顫巍巍地抬起手,將手裏的朱筆對著胞弟扔了過去!


    ——提及一生裏最愛的女人之死,垂死的人依舊無法釋懷。


    當年,北冕帝從九嶷神廟大祭歸來,卻發現寵姬已經被活活杖死,連眼睛都被挖出來,製成了皇後垂簾上的兩顆凝碧珠——那一刻


    的怒火幾乎令他發狂,差點直接抽出長劍就把白嫣皇後給斬殺!


    打入冷宮終身不再見,聽憑她自生自滅,已經算是在諸王竭力勸阻下最克製的決定,還要怎樣?


    “不……不許你……”北冕帝激烈地喘息著,卻怎麽也說不出連續的話來,“不許你說秋水……”


    然而,大司命隻是輕輕一側頭,就避過了他扔過來的朱筆。


    北冕帝所有僅存的精力隨著那一個簡單的動作消耗殆盡,全身抽搐著,癱軟在了病榻上,幾乎喘不上氣來,痛苦得變了臉色。


    “很難受,是吧?”大司命看著憤怒掙紮的帝君,眼裏露出了一種報複似的快意,“一個人到了陽壽該盡的時候,卻被硬生生吊著命,三魂紊亂,七魄潰散,那種痛苦是無法形容的……嗬,真是報應。”


    大司命的聲音輕而冷,俯視著垂死的帝君:“當年阿嫣重病垂危,在冷宮之中捱了七天七夜,輾轉呻吟,而三宮六院因為畏懼你,竟沒有人敢去看她一眼——如今,她死前受過的苦,我要讓你也都嚐一遍!”


    北冕帝雙手顫抖,喉嚨裏咳咳有聲,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堂堂一個皇後,在冷宮裏拖了那麽久才死去,你會不知道?還是你根本不想理會她的死活?!”大司命忽然失去了控製,一把將毫無反抗之力的帝君抓了起來,厲聲,“就連她死了,你還要羞辱她,不讓她以皇後的身份入葬


    帝王穀!——你這個混蛋!”


    “……”垂死的空桑皇帝看著他,眼裏卻毫無悔恨之意,嘴唇微弱地翕動了一下,含糊地吐出兩個字。


    “你覺得她活該?”大司命看著胞兄,忽然眼神變得灼熱憤怒,狠狠一個耳光抽在了帝君的臉上!


    虛弱的北冕帝被打得直飛出去,落回了病榻上,急促地喘息著,許久不動。垂死的人抬頭仰望著寢宮上方華麗無比的裝飾,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眼角忽地沁出了一滴淚,緩緩順著瘦削的臉龐滑落。


    “你這眼淚,是為了那個鮫人女奴而流的吧?那麽多年了,你一直忘不了那個卑賤的奴隸……”大司命看著胞兄,眼裏充滿了仇恨和憤怒,“如果你會為阿嫣流一滴淚,她倒也瞑目了——可惜,在你心裏,她算什麽呢?”


    大司命的聲音輕了下去,喃喃:“命運就是這樣殘忍啊……我一生之中可望不可即的珍寶,在你眼裏,居然輕如塵埃。”


    垂死的皇帝如同一段朽木,無聲地在錦繡堆發著抖,氣息微弱。然而他的眼神深處,卻始終埋藏著不服輸不懺悔的憤怒和憎恨。


    “我真的是非常恨你啊……哥哥。”大司命看著自己的兄長,聲音裏也帶著深刻的憤怒和憎恨,“我一早就該殺了你給阿嫣陪葬的。”


    北冕帝轉過頭看著弟弟,眼神裏似乎帶著詢問。


    “你是真命天子,帝星照命,擋者披靡。我深懂星象,終究不


    敢背天逆命,”大司命歎了口氣,握緊了拳頭,“我等了那麽久,好容易才等到了今天——等到了你氣數將盡的時候!現在,我殺你就如碾死一隻螞蟻。”


    北冕帝在病榻上急促地喘息,看著自己的胞弟,眼神複雜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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