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她才輕聲道:“那天,我們偷偷跑了出來,到了葉城。他非說要去看看沒破身的魚尾鮫人是啥樣子,我拗不過他,便一起去了……可是剛走到屠龍村附近的群玉坊,前麵就戰亂了。他拉著我往回


    跑,轉過一個彎,眼前忽然白光一閃,我就暈倒了。”


    “……”朱顏知道那天正好是複國軍叛亂的日子,心想這也真是不巧,平日錦衣玉食的皇太子遇到了這種動蕩,炮彈不長眼睛,隻怕有什麽三長兩短也說不準,然而嘴裏卻安慰道:“皇太子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


    “等我醒來,就已經在總督府的花園裏了。”雪鶯喃喃,“不知道是不是時雨把我送回來的……可是他自己又去了哪裏?”


    朱顏心裏一跳,很想說其實那天是我路過看到、順手把你送回去的啊!當時你躺在路邊的屍體堆裏、早已失去了知覺,皇太子也壓根不見蹤影——想了一想,又硬生生地把話忍了下來。


    如果實話一說,又要解釋一大堆其他的事吧?比如自己為何也會在那天出現在屠龍村,比如她之後去做了什麽……每一件事扯出來,細細追查,都會給赤之一族帶來災禍。


    她隻能緘默下來,不再說話。


    “你說,時雨他是不是為了保護我,自己卻出了什麽意外?”雪鶯聲音發抖,越想越是害怕,“我……我這幾天一直夢到他全身是血的樣子,好可怕!他、他一定是出了什麽事了!”


    朱顏連忙按住她的手,安慰:“不會的,別多想。”


    “阿顏,我……我好想他!他怎麽會忍心撇下我不理?”雪鶯卻再也忍不住地啜泣了起來,捂住了臉,“你不知道,帝君現在


    病危,朝中的局勢微妙得很——他、他要是再不回來,可能父王就要把我許配給別人了!”


    朱顏大吃一驚:“不會吧?許配給誰?”


    “給……給……”雪鶯側過頭去,死死咬著嘴唇發抖,怎麽也說不出口自己將會被嫁給紫王五十多歲的內弟當續弦的事。


    “雪鶯,你要扛住,決不能答應你父王!”朱顏卻憤怒起來,為好友抱不平,“皇太子隻是暫時失蹤了而已,他一定會回來的!——你父王難道不想你當上皇後母儀天下嗎?讓他多等幾天!”


    “唉,父王哪裏肯聽我的話?……他有他自己的盤算,”雪鶯目光遊離,微弱地道,“他不像你父王,對你言聽計從。我父王他有十個孩子呢。我母親雖然是正妃,卻已經去世了……如今家裏當權的是二夫人、白風麟的生母——她對我,可是一直當做眼中刺。”


    “……”朱顏第一次聽到她說這種話,一時說不出話來。


    從小到大、她都羨慕雪鶯:因為她比自己美貌,比自己富有,不但父親寵愛,母親也是正妃——卻沒想到白王偌大的後宮裏居然有那麽多勾心鬥角,雪鶯也並非一直過得快樂無憂。


    半晌,她才開口道:“皇太子一定會回來的……帝君就一個孩子,他若不回來,帝位豈不是就懸空了嗎?”


    “誰說隻有一個孩子?”雪鶯搖了搖頭,“你不知道嗎?聽說白皇後生的嫡長子辭去了神


    職,馬上就要返回帝都了。青王青妃都很緊張。”


    “不可能!”朱顏脫口而出,“他……他怎麽可能來帝都?”


    “是真的。”雪鶯咬牙,語氣憤憤不平,“我聽父王說了,大司命帶著那個嫡長子已經從九嶷山動身,這兩天就要回到帝都來了!”


    什麽?朱顏隻覺身體一晃,說不出話來。


    師父要回帝都來?而且是和大司命一起?這……這怎麽可能!


    “多半隻是個謠言,”許久,她才艱澀地開口,“他是個從小出家修行的大神官……回來帝都做什麽?”


    “自然是來奪王位的!”雪鶯滿懷敵意,低低咬著牙,“你看,那個人被驅逐出帝都二十幾年,如今帝君一病危,他就回來了!——說不定就是他們設下計謀、害了時雨!”


    “不可能!”朱顏失聲,“肯定不是他!”


    她激烈的反應讓雪鶯怔了一下,愕然看著她:“為什麽?”


    “因為……因為……”朱顏訥訥,又不能說出那天她親眼看到師父正在星海雲庭狙擊止淵、斷無可能再分出手來暗算皇太子,隻能道,“人家不是一直呆在九嶷嗎?又怎麽可能跑到葉城去?”


    “你也太天真了。”雪鶯冷笑一聲,居然用朱顏腹誹過自己的話來回敬了她,“他是大神官,術法高深,若想殺個人、那點距離又怎能難住他?”


    朱顏憤然拍案:“胡說!他才不是這種人!”


    “那你說為何他自幼出家修行


    ,此刻帝君一病危、就辭去神職回到了帝都?”雪鶯蹙眉,語氣尖銳,“分明早就有意染指王位,心懷不軌!”


    朱顏一時語塞,隻能勉強開口道:“如今帝君垂危,他……他就不能回來看望一下父親嗎?”


    “嗬……說得他們好像一向父子情深一樣。”雪鶯譏誚地笑了一聲,“誰不知道皇長子從小被驅逐出帝都,都二十幾年沒見過帝君了?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來!”


    “……”朱顏一時語塞,隻能硬著脖子道,“反正他不是那種人!”


    雪鶯也看得出她臉色不好,頓住了語聲,久久沉默。兩人多時未見,一見麵便是連續的話不投機,她便也止住了繼續傾訴的心思,擦了擦眼角站起了身,低聲:“我先告辭了。明天要一起進宮去覲見帝君,你可別忘了。”


    “知道了。”朱顏一想起這個心裏便很不是滋味,嘀咕了一聲。


    雪鶯站起身,身體忽然搖晃了一下,連忙扶住了欄杆。


    “怎麽了?”朱顏吃了一驚,“你生病了?”


    “沒事,”她臉色蒼白,勉強笑道,“就……就是有點頭暈惡心。”


    “可得小心一點,”朱顏抬手小心翼翼地扶住了她,輕聲埋怨,“你從小身體就不大好,是個風都吹得倒的嬌小姐,這次可別又病了……”


    “放心,我會照顧自己的。”雪鶯扶著朱顏的手,緩步走下了台階,回頭看了她一眼,輕聲道:“我好羨


    慕你啊,阿顏!父王母妃對你愛若掌珠,你自己又有本事,我哥哥也對你一見傾心。而我……什麽都沒有了……”


    她聲音低了下去,垂下眼看著自己的足尖。


    “別怕,我會幫你。”朱顏看不得好友情緒如此低落,一時不由得心頭一熱,慨然道,“如果你父王真的逼你嫁給不喜歡的人,你就來找我——我一定幫你逃婚!”


    “逃婚?”雪鶯愣了一下。


    “是啊,”朱顏拍著胸口,“這個我可在行了。”


    “……”雪鶯怔了一下,似乎遙遙設想了一下逃婚的可能性,卻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喃喃,“逃出去了又能幹嘛呢?我……我什麽都不會,離開王府能做什麽?沒有了嬤嬤照顧,我連頭都梳不好。”


    朱顏愣了一下,一時間無言以對——夏蟲不可以語冰。當逆風獵獵起時,西荒大漠裏矯健的薩朗鷹,又怎能帶著柳蔭深處的相思雀一齊展翅飛去呢?她固然希望雪鶯能夠掙脫厄運,可是,誰知道雪鶯的想法和自己是不是一樣?


    當雪鶯走後,她還在呆呆出神,直到耳邊傳來管家的稟告聲。


    朱顏一怔,回過神來,有些不耐煩:“怎麽了,不就是明日入宮一趟嗎?父王是怕我又惹禍,所以派你再來耳提麵命一番?”


    “屬下不敢。”管家恭恭敬敬地道。


    朱顏微微蹙起了眉頭:“我吩咐你去找的那個小家夥,有消息嗎?”


    管家不防她忽然有這麽一


    問,連忙道:“屬下無能,迄今尚未找到……”


    “那申屠大夫呢?”朱顏急道,“找到了嗎?”


    “也沒有。那個好色的老家夥忽然人間蒸發,誰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管家為難道,“屠龍村已經在戰火裏付之一炬了,屠龍戶都被暫時安置在城南,屬下帶著人去細細查問了一遍,也沒有任何人看到申屠大夫。”


    “都快兩個月了,怎麽一點蹤影也沒找到?”朱顏心裏焦急,頓時顧不得嘴下留情,“隻是找個孩子而已,真是一群飯桶!”


    “是是,屬下無能。”管家連忙請罪,“請郡主原諒!”


    “唉……我這些天派了不少紙鶴出去,但也是一個消息都沒帶回來,真令人心焦——”朱顏歎了口氣,跺腳,“對了,申屠大夫那個老家夥很好色,他要是在葉城,少不得又要去那些地方!你去群玉坊那邊,把每個青樓歌舞館都給我翻過來找找!”


    “是!”管家連忙頷首,“這就派人去找!”


    “還有還有……”仿佛想起了什麽,朱顏又急急忙忙加了一句,“給我貼出懸賞令!葉城凡是有人知道蘇摩或者申屠大夫下落的,無論是誰,都獎賞一萬金銖!我就不信重賞之下沒有勇夫。”


    “屬下立刻照辦。”管家點了點頭。


    “那個小兔崽子身體不好,萬一出了點什麽事,我怎麽對得起魚姬啊……”朱顏心裏沉甸甸的,“希望老天保佑,早點兒找到那個不省心的家夥。”


    “郡主放心,他一定會平安歸來的。”管家溫言安慰,又道,“隻是明日就要入宮覲見了,王爺吩咐郡主今日務必早點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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