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剛剛關上窗,眼前一晃,居然又有一個人影站在了眼前。


    他失聲驚呼,然而聲音剛到咽喉便停住了——刀鋒悄無聲息地掠過,輕巧地割斷了他的咽喉,鮮血噗地如箭一般射出,卻被全數眼疾手快地接住,竟是一滴也沒噴濺到牆壁上。


    一刀斃命,那個殺人者站在暗影裏,對著裏麵點了點頭,裏間有另一個人悄無聲息地走出來,手裏提著酒館老板的首級。


    “血薇的主人離開了嗎?”


    “是的。一切都如尊主擬訂好的計劃。”


    “太好了。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滇南那邊的人了…我們得在日出之前把活兒幹完,不留任何痕跡。聽雪樓的人天亮了說不定還會來這裏。”


    “是。”其中一個人將老板的首級放在桌子上,從懷裏拿出一個盒子,小心翼翼地將裏麵像軟膏一樣的東西塗抹在了死人的臉上,等待著它的風幹。旁邊那個殺手也如法炮製,將一層軟膏抹上了店小二的臉。


    過不了多久,死者臉上的泥土凝固,兩個人抬起手,小心地將軟膏剝離了下來——那一張人皮悄無聲息地和血肉分離,成為成型的麵具,有著和死去的人一模一樣的容貌。


    “好了。”那個人將兩張麵具收起,放入了懷裏。那個殺手將兩具屍體拖到酒窖深處,放在一起,從懷裏拿出一個小瓶子,用指甲挑了一些彈在傷口處。


    屍體迅速地萎縮、溶解,最後消失無痕。


    兩個殺手將麵具覆蓋在了臉上,瞬間化身為另外一人,相視一笑。


    “好戲就要上演了。耐心等著吧。”


    聽雪樓的蘇姑娘留下了血薇劍,在深冬的一個夜裏離開了聽雪樓,不知去向。


    為了江湖的穩定,蕭停雲沒有將此事宣揚出去,而是將血薇封在了神兵閣,繼續令墨大夫每日前往緋衣樓看診送藥,毫不間歇,就像是蘇微依然還臥病在樓裏一樣——然而,表麵雖然不動聲色,暗地裏卻調動了樓裏的所有力量,甚至讓石玉帶領吹花小築的精銳全數出發,急切地秘訪著她的蹤跡。


    ——血薇不能離開夕影,聽雪樓也不能失去蘇微。當此正是大敵未除、敵人虎視眈眈的時候,她的出走不但對聽雪樓,甚至對天下武林大局都事關重大!


    不久,石玉派宋川回來稟告,說有人見到蘇姑娘孤身南下,一路經過川蜀貴州,沿路不曾停留,直奔滇南而去——她的最後一次出現,是在大理境內。但自從到了大理以後,就完全失去了她的蹤影。


    趙冰潔在一邊聽著,臉色淡淡的,沒有說一句話。


    “她有遇到伏擊嗎?”蕭停雲憂心忡忡,“沿路是否有其他人跟蹤暗算?”


    “似乎沒有,”宋川回稟,似也有些意外,“根據報回來的消息,這一路都很順利,並未見到有打鬥跡象。”


    “是嗎?”蕭停雲吐出了一口氣,神色卻複雜,不知道是鬆了一口氣還是更加不安——是的,那個神秘的敵人給阿微下了毒,重創了聽雪樓的大將,然而,卻並沒有一次性下足致命的分量。當她獨自離開後,敵人也沒有趁機對她下殺手,而任其一路南下。


    這是為了什麽?如此安排,用心何在?


    “她的情況看起來還好嗎?”他又問,皺著眉頭,“身體如何?”


    “還不錯,至少和離開洛陽時候相差不多。”宋川回答,卻微微皺著眉頭,“在大理時,還有人見到蘇姑娘在鬆鶴樓裏喝酒,談吐氣色和常人無異,隻是脾氣異常暴躁,曾在大醉後用一根筷子便將前來調戲的當地痞子三人當場擊斃,引起全城轟動。”


    蕭停雲鬆了一口氣,卻不由得苦笑:“看來她是沒事,跑那麽遠了還想著要找酒喝——隻是那麽高調地殺人,不怕引來那些投毒暗算者嗎?”


    一直聽到這裏,沉默的趙冰潔才開口問了一句:“我記得蘇姑娘走的時候,身上隻帶了兩張一百兩的銀票,不知道還夠用不?”


    宋川道:“總管真是細心體恤。不過那天蘇姑娘大鬧鬆鶴樓之後,樓裏後來點數損失,據說櫃台上少了數十兩銀子。說不定是…”


    說到這裏,他噤口不言。


    “…”蕭停雲和趙冰潔一時雙雙沉默,臉上表情有些微妙。


    頓了頓,蕭停雲問:“那接著呢?她又去了哪裏?”


    宋川似有慚愧之意,道:“大理最近商貿繁榮,在蘇姑娘離開的同一時間,有六支馬隊從大理出發,準備路經永平、保山、騰衝到緬印販貨——我們的人跟著跟著,就跟丟了。從此再也沒找到蘇姑娘的蹤跡。”


    “真是沒用!”蕭停雲一時壓不住氣,怒叱。


    趙冰潔卻止住了他,柔聲道:“那麽,就再派人沿著六支馬隊的足跡搜索一遍吧!蘇姑娘既然中了毒,那她最後目的地一定是出產解藥的霧露河流域——你帶一隊人馬去,好好查看所有通往此處的線路,不要再錯過了!”


    “是。”宋川退了下去。


    白樓裏隻留下他們兩人。趙冰潔沉默了下來,不知道想著什麽,原本就無神朦朧的雙瞳顯得更加深不見底,許久才歎了口氣:“公子已經很久沒有動怒了。”


    “慚愧。”蕭停雲歎了口氣,低下頭,看到手裏玉製的扇骨已經折斷了一根。他回過頭,對著身邊的女子默然苦笑:“殺人搶錢?真想不出,阿微還能做出這種事情…”


    “蘇姑娘闖蕩江湖那麽多年,能力高超,”趙冰潔說話卻依舊平靜有分寸,“公子不必太擔心,她並不是那種離開聽雪樓就活不了的女子。”


    聽得這句話,蕭停雲眉梢卻是一跳,忽地低聲:“那麽,你是嗎?”


    “…”趙冰潔沒想到會忽然有此一問,雙手微微一顫,沉默了片刻,隻道,“冰潔自幼失怙,雙目失明,全靠聽雪樓的庇蔭長大——若一旦離開,估計很快就活不下去了吧。”


    她的語聲平靜,卻隱含悲涼,蕭停雲靜默地聽著,修長的手指中無聲地把玩著玉製的折扇。許久,才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道:“不會的。”


    他沒說這是指她不會離開聽雪樓,還是不會活不下去,而她亦然沒有問。


    那一刻,不知道為什麽,斜陽輕照,脈脈如語,可白樓之上的氣氛卻靜謐如凝固——在蘇微驟然離開後的這半個月裏,他們兩人之間經常便是如此默然無語,似乎有一種奇怪的氣氛籠罩了下來,令他們疏離。


    “公子,我覺得最大的危險可能並不在於此處。”許久,趙冰潔歎了口氣打破了沉默,幽然道,“如今離蘇姑娘離開已經快半個月了,對方既沒有向她出手,亦沒有對聽雪樓發動攻擊——蟄伏於暗中,引而不發,這才是最可怕的。”


    蕭停雲一震,點了點頭:“我也正憂心這一點。”


    “當務之急是要弄清對手的身份,派人去拜月教總壇、靈鷲山月宮詢問清楚碧蠶毒的來曆。”趙冰潔走過來,坐在他的身邊,開口道,“同時,可以命令南方分壇派出精銳人手,搜尋蘇姑娘的下落——兩方都不可以拖延。”


    “我已經派石玉帶領吹花小築的精銳過瀾滄,去向拜月教方麵詢問了,應該不日會有飛鴿到達。”蕭停雲點頭,心情沉重,“但至於阿微…嗬,我覺得以她的脾氣,即便我們找到了她,她也未必肯回來。”


    趙冰潔歎了口氣:“有些音訊,也總比讓她孤零零漂泊在外好。”


    “是。”他長長歎了口氣,“已經快一個月了,阿微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聽雪樓上,趙冰潔轉過頭,用無神的目光凝視著白衣公子。而蕭停雲卻低下頭,看著桌子上靜靜躺著的血薇劍——這把離開了主人的稀世名劍,無聲地待在劍鞘裏,暗淡無光,如同沒有了靈魂的軀殼。


    我們的時間也不多了。


    那一刻,另外一句話也在她的心裏響起。


    第七章 天上之河


    一路上,不時見到鎮魂石,靜默地佇立在道路的兩側。滇南潮濕炎熱,大多數石碑都已經被密密麻麻的藤蘿纏繞包圍,脫落斑駁,不見麵目——然而令人震驚的是,在所有布滿蒼苔的石碑上,唯獨有一處是醒目耀眼的:那就是迦若祭司的那個朱砂印記。


    蒼苔不侵,風雨不蝕,永遠如新。


    碧叢叢,高插天,大江翻瀾神曳煙。


    楚魂尋夢風颯然,曉風飛雨生苔錢。


    瑤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


    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墜紅濕雲間。


    仰頭看著深穀兩邊高聳入天的高山,聽著耳邊的猿啼鳥鳴,蘇微坐在馬上,情不自禁地想到師父曾經吟過的這一首詩——麵對著滔滔黃河水長大的她,從未見過十萬大山蒼茫青翠,隻能幻想詩中的意境。


    而如今,一切都到眼前來。


    這一路行來,中原的風土人情漸漸淡去,所見所聞皆是前所未有之事,令人耳目一新,雖然是危在旦夕,但心中一直緊繃的弦卻不知不覺鬆了一鬆。


    離開洛陽已經三千多裏,這裏已經是滇南,也是拜月教的地方了吧?


    師父曾經和她說起過三十多年前,聽雪樓和拜月教的那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戰——詭異莫測的巫蠱、可以呼風喚雨的術法、至高無上的拜月教主、宛若神靈的白衣祭司,以及侍奉月神的子民們…當師父對她說起這些時,她心馳神往,隻恨自己沒有早生幾十年,可以親眼目睹這一切。


    不想如今,她竟然真的踏上了這一片傳說中的土地。


    即便是會死在這裏,也可以無憾了吧?


    她一路出神。麵前是無盡的風景撲入眼簾,耳邊傳來向導連綿不絕的話,絮絮叨叨:“嘿,姑娘,你知道我們現在走的這條驛道,是什麽時候開出來的嗎?”


    “三十多年前?”她回過了神,隨口回答——是的,在當初人中龍鳳並轡南下渡過瀾滄的時候,這條路應該就已經存在。


    “嘿嘿,足足有五十年了!我三歲記事的時候開始就有了!”這個五十多歲的向導叫作莽灼,是一個傈僳族人。年輕時也是馬幫的人,在這條茶馬古道上來回走了上百遍,頗有些資曆。如今年紀大了,跑不動遠路,便隻能待在城裏養老,生活拮據。


    前幾日她來到大理,本來想和當地的馬幫一起結伴去往騰衝,卻不料那些在外討生活的漢子最是迷信忌諱,怎麽也不肯帶女人隨行。最後在酒館裏遇到了這個空著無事的老向導,談定了十兩銀子的價格,單獨帶她走了這一趟。


    莽灼吸了口水煙,道:“那之前,從中原到這裏的人必須穿越深山老林,十無一活。直到五十年前,帝都派撫遠將軍率領滇軍十萬,和鎮南王一起修了這八百裏驛道,才算打通了中原和滇南的道路。”


    “為了這條路,當時一共死了七萬多人,其中兩萬是滇軍,五萬是民夫,可以說是每一裏路都堆積滿了屍骨啊…後來鎮南王豎起了九十九麵碑,分別列在驛道的各處,碑上刻了亡者的名字,我們都叫它‘鎮魂石’。喏,你看,我們前麵就有一塊。”


    蘇微漫不經心地聽著,到這裏不由得提起了精神。轉頭看去,不遠處的路邊果然有一塊石碑,寬三尺,高一丈——說是石碑,不如說是一個翁仲。碑的頂端有人首,低眉垂目,隱藏在滇南蒼翠之中,如同一個個沉默的守護神祇。


    石碑的正麵密密麻麻刻滿了名字。石上青苔蔓延,風雨侵蝕,年深日久已經看不清字跡,唯有最底下一枚朱砂印殷紅刺目,竟然清晰如新。


    她失聲驚呼:“迦若?!”


    是的,那碑文的最下方,朱砂印蓋著的名字,赫然便是迦若!


    ——這樣熟悉的一個名字,在她而言原本隻存在於遙遠的江湖傳說之中,然而到了滇南,竟然成為清晰確鑿的存在。


    “嘿,姑娘居然也知道迦若大祭司?”莽灼有些吃驚,看著一路延綿不絕的古碑,笑道,“在這雲貴兩廣,拜月教可比皇帝老子還厲害呢…這碑皇帝落不得款,將軍鎮南王更落不得款,唯有祭司大人可以!”


    “為什麽?”蘇微有些愕然。


    莽灼磕了磕煙袋,指了指眼前無窮無盡的蒼翠:“這大山莽林裏有多少瘴氣厲鬼?開通這條路又死了多少人?——沒有拜月教大祭司來作法鎮住,這條路還能走嗎?”


    蘇微皺了皺眉,看著眼前的坦途:“朗朗乾坤,大路朝天,怎麽不能走了?”


    “姑娘你是第一次來滇南吧?沒親眼見過,自然是不信。”莽灼看了他一眼,咳嗽了幾聲,“我爺爺還是當時的百夫長,說起過開山辟路時遇到的奇景——比如車輪大的蛤蟆、會說人話的蛇,石頭裏封著的紅衣美女…”


    頓了頓,他又道:“不扯這麽多了。話說當年路沒有開出來之時,這山裏千百年來不曾有人跡,所以開路所到之處,到處都是參天古木,很多都粗得需要數人合圍——更有一種樹,根係龐大,直徑差不多有一裏。”


    “一裏?”蘇微愣了一下,不可思議,“那是樹林了吧?”


    “不,獨木成林。你們中原人沒見過吧?”莽灼比畫了一下,道,“當時調了數百人砍了十天,那樹猶自巋然不動,隨砍隨長,反而是砍樹的人紛紛病倒——大家都說那是千年的樹妖,後來鎮南王不得不親自去了靈鷲山,請來了當時的拜月教大祭司迦若大人。”


    聽到那個名字,蘇微心中又是一跳,問:“是他過來,斬斷了那些巨木嗎?”


    “不,迦若大祭司沒有過來。當時他正在月宮為明河教主的修煉護法。”莽灼卻糾正了她,一字一句,“他隻是在靈鷲山月宮的祭壇上作法,一道白光從月神像之前射出,越過千山萬水,直劈開了一條路,將擋路的樹妖一舉斬盡!”


    “…”她聽得搖頭,想要反駁卻又忍住。


    這世上哪有這樣的神跡?在數百裏外,可以馭氣飛劍、直取深山?那不是凡人能做到的,除非是神仙了吧?——不過迦若大祭司在滇南子民眼裏已經是神話般的存在,她又何必非要開口反駁,掃了別人的興致?


    耳邊聽得莽灼又道:“我爺爺當時在場,親眼看到那些巨大的樹木無風自動,紛紛攔腰折斷,就像是被無形的刀切過一樣!而且,奇怪的是斷口上都刺啦一聲冒出一道白煙,如同白練直升天空!密密麻麻上百條…太壯觀了!當時所有人都看得呆了。後來大家說,那些都是千年樹妖的魂魄,迦若大人不願讓其逃逸入陽世禍害世人,所以作法將其吸入了月宮,鎮壓在聖湖之下。”


    聖湖?…聖湖!


    蘇微心裏一動。是的,靈鷲山上的月宮裏,曾經有過一片盈盈不見底的湖水,傳說那是一個施了法術的牢籠,困住了無數惡靈——而二十年後,迦若大祭司以身殉之,將那些聖湖底下的惡靈渡往彼岸。


    向導無意的敘述引起了無數的回憶和向往,她居然暫時忘記了自身危在旦夕,看著路的前方,喃喃:“可惜晚生了幾十年,不曾有幸得見迦若大祭司風采…”


    “姑娘不必遺憾,如今拜月教的靈均大人,據說也很厲害呢!”莽灼笑道,吸了一口水煙,“姑娘如果有空去一趟靈鷲山,說不定還能在月神祭上看到他。”


    “靈均?”蘇微默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是的,在聽雪樓中時,停雲曾經提起過這個人。說他是孤光祭司最得意的一個弟子,在孤光遠遊後執掌著拜月教的事務,已然是教中實際上的祭司。但關於這個人卻有著太多的傳言,不僅出身經曆無人知道,甚至連他的真麵目都無從得見。


    自己這番中的碧蠶之毒,說不定還和他有點關係呢。


    她不由得冷笑了一聲,道:“是了,在我死之前,少不得要會一會這個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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