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開口,氣息便帶出了腔子裏那一絲絲的熱意,觸及了她的肌膚。


    “你…”趙冰潔仿佛被燙著一樣地抬起頭來,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說不出話來——是的,他的呼吸!他的呼吸…是熱的!


    “是,我活著。”那個黑暗裏的人低聲,“我還活著,冰潔。”


    “天啊!”她發出了一聲不可思議的驚呼,然後隨即掩住了嘴,全身發抖。她在黑暗裏睜大眼睛,想要極力看清眼前的一切,手指在桌子上摸索,想找到燭台,然而那個人卻一把壓住了她的手,低聲:“不要點燈!我還不想讓外麵的人知道。”


    她的手在他的手指下發抖,頹然滑落。


    然而,仿佛力氣用盡了一般,那個人鬆開了她,往椅子裏便是一靠,壓得花梨木的椅子發出吱呀的聲音,喃喃:“真累啊…就像真的死了一趟似的。”


    “你…你…”她一個踉蹌跪到了地上,順著椅子扶手一寸寸地摸索,終於再度抓住了他的袖子,嘴裏已經說不出完整的話,“你,你真的…真的還活著?”


    “是的,是真的。”他似是極疲倦,隻是拉起她顫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你看…它還在跳動…我還活著。”


    她的手指死死按著他的胸膛,感覺到了那一顆心的搏動,終於喜極而泣。


    “我以為你一定是死了…一定是死了!”趙冰潔啜泣,終於不再掩飾自己的脆弱,“那個時候,我看到那把夕影刀,覺得你是死在水底了!”


    黑暗裏的人虛弱至極地喃喃:“是啊…我是該難逃一死,如果不是最後的關頭石玉救了我一命的話——在我跳船的時候,他撲向火藥,用身體擋住了爆炸。”


    “什麽?”她震驚地脫口,“石玉他到底是怎麽了?”


    “傀儡術。包括我們其他被派去南方的幾位弟子,都被對方控製了。”蕭停雲半躺在椅子上,低下頭用傷痕累累的左手撫摩著空了的袖管,歎息,“即便是有了石玉相助,但因為離得實在太近,我最終無法全身而退。我的右手…”


    她全身一顫,摸索著握住了他的衣袖,眼裏的淚水止不住地湧出。


    “幸虧我最後一瞬還來得及側轉身子,才把左手給保了下來。但右邊的身子傷得非常嚴重,外麵形勢又危險,不得不暫時蟄伏。”他的語氣卻是平靜,“這三個月,我都藏在洛水渡口的水下密室養傷,暫時沒能出來——這就是你們都會覺得我已經死了的原因。”


    “密室?”她覺得不可思議。


    自己再三派人在洛水旁尋覓過,上下方圓一百裏,幾乎是掘地三尺也不曾見到什麽,相信敵方那一邊的人也是如此排查過——然而,在這樣嚴苛的搜索裏,居然誰都沒有找到一些些的蛛絲馬跡。


    “是啊…”他微笑了起來,“聽雪樓在洛陽經營幾十年,豈止總樓一個據點?”


    她微微吸了一口冷氣,說不出話來——這樣的秘密,連她這個在樓裏待了十幾年深得信任的人,居然都毫不知情!難怪這段日子以來,那些本來可以袖手旁觀的盟友到最後都派出了援手,一定是尚在養傷的他暗中做出了某種暗示,讓那些人警醒了吧?


    在她為聽雪樓極力奔走的時候,原來他也不曾閑著。


    “這次進攻我們的,是風雨組織的殺手,為錢而來。”蕭停雲在黑暗裏低聲回答,聲音冷肅,“不過,風雨的背後主使者是誰,我如今也已經知道了。”


    “是誰?”趙冰潔握緊了手指。


    他一字一句:“拜月教。”


    她坐在黑暗裏,無聲地握緊了手指:“真的是?”


    “是。”蕭停雲冷冷,“原先我們也隻是猜疑,並沒有切實憑據——但我遇到刺殺後,接到了一個內線的秘密情報,說就在不到一個月前,拜月教從庫中調集了一百萬兩黃金,並且通過地下錢莊運往了中原!”


    他霍然轉身,看著趙冰潔:“你說,除了拜月教,這江湖裏還有誰有這樣的財力,在短短一個月內支配風雨發起這樣大的進攻?”


    趙冰潔驚住,許久才緩緩頷首,歎息:“沒想到,靈均果然早已包藏禍心,竟敢毀去我們兩教之間數十年的盟約。”


    頓了頓,她垂下了眼簾,說出了那個一直不想提起的名字:“不過這樣一來,蘇姑娘…豈不是更加危險了?”


    聽到這個名字,蕭停雲的手微微一顫,沉默下去。


    “我們得找到她。”許久,他低聲道,語氣堅定如鐵。


    “是。前段日子生死頃俄,樓裏騰不出手來顧及這件事——但這段日子我一直在派人找她,希望能讓她早日回到洛陽。”趙冰潔顧不上此刻自己內心的百味雜陳,隻是輕聲道,“可惜一直找不到蘇姑娘的下落。”


    “自然是有人不希望我們找到她。或者說,她深陷其中,已經無法脫身。”蕭停雲冷笑了一聲,忽然道,“不要太擔心,我接著馬上就會去滇南。”


    “什麽?”趙冰潔吃了一驚,“你…要去拜月教的地盤?”


    “不然還能如何?”蕭停雲冷然,語氣雖然虛弱,卻透出一股傲然,“事已至此,不能坐以待斃——我要趁著他們第二輪攻擊尚未形成,先潛入他們後方,聯合血薇的主人,反客為主,一舉將敵人的力量全部拔除!”


    她在黑暗裏顫了一下,仿佛被這樣的決斷魄力所驚。


    他剛歸來,卻又要去赴死?那麽,她呢?她該怎麽辦?


    “你的決定是對的。”沉默了片刻,她終於下了一個決心,輕聲道,“如今局麵下,隻有先發製人或可有勝算。”


    蕭停雲無聲地笑了一笑,拍拍她的手背:“冰潔,果然你一直是最懂我的。換了其他人,肯定會搬出百般理由阻攔,要我死守洛陽,以防萬一。”


    她默默地抬起頭,雖然看不到他的模樣,卻能想象他說話時的表情。


    如此的信任,如此的溫柔,已經足以令她付出生死。


    “帶上血薇劍,盡管去吧。”她垂下了眼睛,輕聲道,“洛陽這裏有我,無論如何,我不會讓聽雪樓落入敵手——祝樓主早日找到蘇姑娘。血薇夕影合璧,必然能無往不利!”


    說到這裏,她的語氣漸漸靜謐,臉色也變得有些黯淡。


    是的,即便是一起經曆了這一場生死浩劫,他們之間建立起了前所未有的微妙信任,長久以來的隔閡和提防終於消失殆盡,但是,他終究還是要去找她的…夕影和血薇,人中龍鳳,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而她,又算什麽呢?譬如朝露而已。


    然而蕭停雲似乎沒有覺察出黑暗裏女子這一刹那的微妙神色,隻是繼續道:“其實,這次的事情一開始,我就去北邙山獲得了四護法的支持,也做好了萬全的準備。這幾個月,借著養傷的機會,我一直在等待和觀察…”


    趙冰潔手指一顫,明白了他話裏的深意。


    這三個月來,他一直躲在暗處觀察著自己離去後的一切?那麽,樓裏所有人的一舉一動,包括四護法、諸長老、二十四分壇主、自己,甚至遠在南方和漠北的那些聽雪樓盟友,這一切人的反應,他都已經收入了眼底嗎?


    趙冰潔握著他空蕩蕩的冰冷的袖子,蒼白的臉上浮起了一絲悲哀的笑。


    在洛水酒館裏,她曾經說出過所有的秘密,坦露過真正的心聲——然而,對那一番血淚凝結的話,顯然他並未完全地相信。這幾個月,他一直在默默地觀察著自己“死後”她的一舉一動。如果她稍有異心,那麽,此刻在黑暗裏等待她的,便不是溫柔的擁抱,而是割斷咽喉的刀鋒吧?


    她忽然覺得有森森的冷意。作者:滄月全集,http:///zuojia/cangyue/


    “冰潔,原諒我。”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麽,黑暗裏的人輕聲歎息,“我肩負者大,不容有失——聽雪樓傳承至我,君子之澤,總不能真的五代而斬。”


    “不,我當然不怪你。”她苦笑,搖了搖頭,“畢竟我心懷叵測潛伏在你身側已經那麽多年,你一直忍著沒殺我,已經算是仁慈。”


    “唉…你總是這樣。”他俯下身,用單臂抱住了她,低聲歎息,“好了,讓我把洛水旁沒有說完的那句話說完吧——冰潔,一直以來,我心裏最愛和最重視的,既不是血薇的主人,也不是聽雪樓。我最重視的,是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不被任何東西蒙蔽。”


    她怔怔地聽著,心裏猜測著他下麵將要說出什麽樣的結論。


    “我一直很清楚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的心。”黑暗中,蕭停雲的聲音是淡然而確定的,“雖然我一直在期待血薇的出現,也珍視血薇的主人。但那麽多年來,在我心裏的那個人,卻始終是你…”


    “隻是你。”


    什麽?她在黑暗裏忽然睜大了眼睛,呼吸都在那一刹那停頓,仿佛不相信耳邊的話。然而,那樣的歡喜僅僅隻是一刹那,很快猜疑的陰雲又籠罩了她的心頭。


    他…他真的這麽說了?這是真實的,還是幻覺?


    “你…真的是停雲?”她卻懷疑起來,警惕,“你到底是誰?”


    “為什麽你總是這樣!”他怔了怔,忽然覺得極其的不耐,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為什麽你對什麽都沒信心?為什麽從來什麽都不說、不為自己辯解?”


    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語氣也無法壓抑地激動起來:“多少次,我都等待你自己來向我坦白真相。隻要你說了,我就會原諒…可是你不說!蘇微來了之後,我以為你會按捺不住——我甚至故意拿她來試探你,你卻依舊沉默!實在令人心灰意冷。”


    說到這裏,他搖了搖頭:“有幾次,我甚至真的覺得你的確隻是一個逢場作戲的臥底而已。那時候,我真是恨自己為什麽會一直無法對你下手。”


    她靜默地聽著,每一個字都如驚雷。


    蕭停雲似乎想到了什麽,停了停,微微冷笑,問她:“在蘇微中毒的前夜,我去洛水邊找她——你覺得我是為的什麽?”


    她一震,茫然地回答:“為了挽留她,開口和她求婚?”


    是的,那之前,他不是一直在和自己商議要如何留下萌生去意的蘇微嗎?那時候她給了無數的建議,其中最有用的一條,就是利用當時蘇微對他的感情,直接向其求婚,用婚約來羈絆住血薇的主人,將她永遠留在樓裏。


    ——說出那些話的時候,心中那種錐心刺骨的痛楚,永難忘記。


    可他隻是淡淡地笑,用扇骨敲著手心,讚許她的聰明。


    “嗬…求婚?”蕭停雲驀然冷笑起來,笑聲裏隱約露出刀一樣的鋒銳,一字一句,“是的,我是想要挽留她——我打算請她幫忙,幫我一起完成一件重要的事!”


    “什麽重要的事?”趙冰潔有些愕然。


    “你想知道嗎?”蕭停雲在黑暗裏忽然停住了聲音,抬頭看著她,聲音變得輕而冷,近乎毫無感情,“我打算把事情對她和盤托出,求她幫我,一起聯手殺了你這個叛徒!”


    趙冰潔往後退了一步,桌上的燭台啪的一聲掉落在地。


    “是的,在那個時候,我已經下定決心要除去你了,冰潔。”他坐在黑暗裏,輕聲歎息,聲音裏帶著說不出的複雜感情,“但我無法估計你在樓中潛伏那麽久,到底布置了多少人手?還有多大的力量?——所以,我隻能親自去求蘇微,讓她幫我的忙。因為她是我唯一可以信任和托付的人。”


    “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他沒有說下去,她卻已經了然於心。


    是的,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那一夜,蘇微中毒,一切急轉直下——那之後的事情一波接著一波,步步驚心,千回百轉,令人沒有喘息的機會。


    直至如今。


    她怔怔地站在那裏,想著這一切的前後關聯,想著冥冥中令人畏懼的因果,不由得暗自戰栗,說不出一句話。


    “冰潔,從第一次見到你到現在,已經過去十幾年了…我一直在觀察著你。可為什麽卻怎麽也看不懂呢?”他卻在黑暗裏歎息,抬起手,手指輕撫過她的眉梢,喃喃低語,“你,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聽到這句問話,仿佛是驟然回過神,她喃喃:“你不知道嗎?我…”她摸索著握住了他的手,聲音微顫,歎息般地回答——


    “我,就是那個可以為你舍棄了一切的人啊。”


    黑暗裏,她看不見他,可那一句話卻說得坦然無畏,深情無限,有著千回百轉卻至死不悔的堅決。


    他心中大震,握緊了她冰涼纖細的手,感覺著她指尖的顫抖,隻覺自己的心也無法抑製地震動起來——是的,對於他們這樣的人來說,驕傲、自製、矜持都是與生俱來融入血液的,要敞開心扉,說出這樣的話語,竟是比死還困難。


    然而到了今日,在死而複生之後,一切仿佛忽然間都迎刃而解。


    “那麽,就和我同生共死吧。”他低聲笑起來了,不知道是欣慰還是歉意,握緊她的手,眼裏卻閃過了一絲冷光,“真正的大戰就要開始了——讓他們盡管放馬過來吧!冰潔,握起你的朝露之刀,我們要開始反擊了!”


    淡青色和緋紅色的光芒在黑暗裏微微浮動,映照出他雪亮的眼眸。白衣貴公子在黑暗裏沉默地凝視著那兩把刀劍,道:“天亮之前,我就要和四護法一起出發!”


    “什麽?”趙冰潔雖然知道他要走,卻沒想到會如此迅速,一時愕然。


    頓了頓,情不自禁地道:“我隨你去。”


    “不!”蕭停雲卻斷然否決了她,握住了她的肩膀,凝視著她,“你不能跟我去,你得替我留在洛陽,照常掌管聽雪樓——決不能讓外麵的人看出絲毫異樣!”


    “我要隨你去。”她低聲重複,語氣已經微微哽咽,“我再也不能…再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一個人在那裏浴血奮戰,而自己卻無能為力!”


    “可你去了又能做什麽呢?”他卻反問,語氣冷靜,“你的眼睛還沒好。你留在這裏的用處,要比跟著我去滇南更大。”


    趙冰潔顫了一下,忽地冷靜下來,不語。


    是的,他說得殘酷,卻字字句句都是實情。


    別說她的眼睛尚未治好,隻能模糊視物,即便全數複明了,也是無法跟著他去滇南找血薇主人的——蘇微當日為何負氣離開洛陽,別人不知道究竟,她卻清楚。自己昔日有負於她,而且她們兩人之間的敵意也已經如同水火一樣鮮明。此刻公子在絕境之下要首先求得她的幫助,消除過往的嫌隙,又怎能帶著她前去?


    她臉色蒼白地垂下頭去,在黑夜裏沉默著,不再反對。


    “不是我不想和你多待一會兒,冰潔。我真是想一直和你待在一起,不再分開。”蕭停雲的聲音低沉溫柔,輕輕撫摸她消瘦的臉頰,“可是,我們沒有時間了。”


    是的,沒有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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