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怔站在水池邊,忽然間覺得遍體冷意:是的!即便是她遠遠地避到了千裏之外的深山裏,那些無所不在的觸手居然還隨之而來,如同跗骨之蛆,不肯讓她好好安生!


    “算了,我們回去吧。”她扔掉了竹竿,吐了一口氣。


    “好。”原重樓看了看她,似乎是想等她解釋,但最終還是什麽都沒問,隻是俯身抱起了正拖著竹子玩得起勁的蜜丹意,拍了拍她的腦袋:“別玩了。我們回去了,蜜丹意。”


    他的右臂已經恢複,隻是微微用力,便將孩子抱起。


    蘇微不敢讓他們兩人跟在自己身後,便故意留在最末,將兩人籠罩在自己的視野裏——重樓抱著蜜丹意走在竹林裏,日光穿過葉子,將兩人全身灑上了碎金,顯得如此活潑而明麗,仿佛一幅不染塵世的圖畫。她輕聲歎了一口氣——


    無論如何,她都絕不能容許把他們兩個卷入到這一場腥風血雨裏!


    “重樓,看來我們真的得走了。”忽然間,她開口,對走在前麵的原重樓道,“改名易姓,離開騰衝,去一個誰都不認識我們的地方——不讓中原那些人找到,也不讓拜月教的人找到。這樣才能過上安生日子。”


    “怎麽?”原重樓吃了一驚,回頭看著她,“你覺得靈均大人會對我們不利?”


    “我不能肯定。他到底是友是敵,我迄今不能斷定。”蘇微低聲,看了一眼身後那個空無一物的池塘,“但我覺得昨晚的一切不可能都是噩夢…我懷疑我曾經中了幻術,最後卻又莫名其妙平安脫身。算了,我在明敵在暗,最好還是避一避。”


    她說得含糊其辭,一般人定然是滿頭霧水,然而原重樓卻毫不猶豫地同意了她的建議,斷然道:“好!你說去哪兒,我就跟你去哪兒!”


    聽到他斷然的回答,她心下一震,反而有些沉默了——重樓剛剛重新振作起來,重新出山,打算在騰衝重開玉坊,如果跟著她隱名埋姓遠走他鄉,不啻是再度葬送他好不容易獲得的新生。十年前她已經毀掉了他一次,十年後,難道還要再來一次嗎?


    她默默地想著,心裏百味雜陳。


    “啊呀!你們又不打算成親了嗎?”反而是蜜丹意在一邊叫起來了,滿懷不悅,“剛剛訂了那麽多的糖和喜餅,都還沒送過來呢!”


    蘇微怔了怔,這才想起他們的婚期在即,一個月前從大理的鬆鶴樓訂了最好的糖果和喜餅,還有幾百壇各種酒,流水般地花了上千兩銀子——原本打算開一百桌的流水席,順便完成重樓出山後第一批綺羅玉作品的交易。


    “是啊。”她回過神來,道,“你還有事情沒辦完呢。”


    “沒關係的,這些都不要緊。”原重樓斬釘截鐵地道,“那些收來的定金,我逐一退還給商家就是了,你不用擔心。”蜜丹意還要嘟囔,他隻是拍了拍孩子,輕聲:“乖,回頭另外給你買好吃的——大人說話,小孩子別插嘴。”


    孩子悻悻地閉上了嘴,看了看他,眼神卻有些複雜。


    兩個人轉身返回,穿過密林重新爬上了山崗。身側山巒起伏,濃蔭深深,到處是苗疆特有的濃密綠意。六月的烈日在頭頂高懸,原重樓肩上扛著蜜丹意,翻過了山崗,一時間有些氣喘。蘇微聽在耳中,便道:“蜜丹意,下地自己走!”


    她性格嚴厲,孩子一直比較怕她,立刻癟了下嘴,心不甘情不願地從原重樓的肩膀上溜下了地,走不了幾步就開始抱怨天氣太熱,嘟嘟囔囔。原重樓看到前麵路旁有一個亭子,便笑道:“正午的日頭的確太熱,小孩子受不住,不如先休息一下吧?”


    “好。”蘇微點了點頭,跟他一起走過去。


    然而,還沒有走到亭子,她的臉色卻有微妙的改變,頓足不前。她仔仔細細地打量了這個亭子,又轉身看了看周圍的茶園和山崗,“啊”了一聲,不由自主地看向原重樓。


    “怎麽了?”他愕然地看了看這個亭子,忽然間臉色也是一變,“這是…”


    兩個人忽然間沉默,四目相對,一任烈日曝曬頭頂。


    “大稀?瑪?”蜜丹意莫名其妙地拉了拉蘇微,又拉了拉原重樓,隻覺得兩個大人的臉色在一時間都變得有些古怪,“你們怎麽了?”


    “原來是這裏。”陡然,原重樓輕輕歎了口氣,“十年沒來過,變化不小,都差點認不出來了。”


    “是啊…”蘇微語氣也是複雜,“連亭子都重新蓋過了吧。”


    他笑了一下,指著亭子外幾丈開外的路麵,道:“那時候,我就在這裏,第一次看到了你——可把我嚇得魂飛魄散。”


    ——是的,這個地方,正是十年前她斬殺了天道盟主的地方!


    也是她第一次和重樓相見的地方。


    人生的際遇是如此奇妙,不可捉摸。那時候她剛加入聽雪樓不久,和停雲一起掃蕩天下、鏟除敵手——那時候她還傾心於那個白衣如雪的貴公子,與他聯袂追殺窮寇,曆經千山萬水,從中原一路追到了這裏,終於斬其首級而歸。


    又有誰知道,在多年前那一場驚鴻一瞥的偶遇裏,卻已經種下了今日一生一世的因緣。


    十年前的一幕一幕在眼前飛掠而過,不受控製。她和停雲並肩在這裏血戰。窮途末路的敵人,力量懸殊的最後一戰…那一片血色的江湖陡然間再度鋪天蓋地而來。


    時隔多年,她重新站在這裏,眼前似乎還飛舞著那顆人頭。


    “記著: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那個被他們兩人聯手斬下的頭顱還在空中飛旋,嘴裏吐出惡毒的詛咒。那雙眼睛死死地看著她,又似乎穿透她的身體看到了黃泉彼岸,令人遍體寒意。那一刻,她忽然想起了洛陽,想起了自己曾經為之赴湯蹈火的聽雪樓。


    她離開了那麽久,樓裏…都還好嗎?


    那個詛咒,會不會應驗?姑姑用一生的心血培養自己,她也曾經發誓要永遠為聽雪樓效力。可時至今日,她還是背棄了原來的誓言。


    在明麗的滇南日光下,往日一幕幕重新泛上心頭。


    “怎麽了?”原重樓看到她又在出神,不由得有些擔憂。


    蘇微猛然一顫,瞬間將方才遊離的心思收攏了回來——是的,還想什麽呢?她的決定早已做出,絕不回頭。


    “沒什麽。”蘇微走向了亭子,和他們並肩坐下,“還累嗎?”


    “差不多歇夠了。”原重樓道,抬起手為她擦了擦額角的汗,“倒是你,在大太陽底下站了那麽久,對身體不好…我們還是等日頭稍微沒那麽毒再上路吧。”


    他的手指溫柔而妥帖,輕輕掠過她的發絲。


    蘇微看著他修長的指節和勁瘦的手腕,忽然有些微的失神——他露出的手腕上,還殘留著十年前夕影刀留下的那道疤痕。


    她心裏忽然一軟,脫口道:“要不,等辦完了婚禮,再離開騰衝也不遲。”


    “嗯?”原重樓一愣。


    “婚禮既然都安排好了,再撤銷不大吉利。另外,也得等你將雕刻好的綺羅玉都出手。”她道,“你曆經艱辛才在十年後打算重新出山,就算不能繼續在騰衝揚名,也不能收了定金後再毀約,壞了你在玉商裏的信譽。”


    他聽著她為自己考慮周詳,點了點頭,卻笑了一聲:“不過,我才不在乎什麽惡名令名…都是死過好幾次的人了,還在乎別人怎麽說我?反正隻要和你在一起也就夠了。”


    蘇微心裏一暖,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這次把綺羅玉切下的邊角料雕出來賣了,也足夠我們下半輩子吃喝不愁了。”原重樓道,語氣輕鬆,“剩下的主石,我不打算出售了,準備留起來雕刻一件大的東西——”


    “雕什麽?”她有些好奇。


    “九曲凝碧燈。”他一字一頓地道,“和十年前那一盞,正好配成一對。”


    蘇微心裏一震。那盞九曲凝碧燈,傳說內外九重,重重環套,薄如蟬翼的燈壁上雕有九重天上景象,仙人雲霞,飛禽走獸,圓轉如意,精妙非凡,看過的人無不認為是非人間所有的仙品——那是他在巔峰時期的傑作,被稱為“再難重複的奇跡”。


    所謂的“再難重複”,一是因為玉料的絕世無雙,二是因為世人覺得自從他右手殘廢之後,雕刻的技藝再難返回巔峰。


    如今,上天竟賜了第二塊綺羅玉,那麽,他是打算挑戰當年的自己嗎?


    “好。”她卻隻是微笑,毫不遲疑,“我支持你。”


    原重樓笑道:“到時候雕好了,給你挑在案頭,點起來梳妝用。”


    她有些不以為然:“綠瑩瑩的,照著梳妝豈不是像個鬼?”


    “不識好人心。這可是連皇帝皇後都享不到的福氣。”原重樓忍不住失笑,剛要說什麽,忽然身子搖晃了一下,臉色煞白。


    蘇微連忙扶住了他:“怎麽了?”


    “沒什麽,隻是覺得…忽然有點暈眩。”他喃喃道,“奇怪。”


    蘇微心下一驚,連忙扶著他坐下,探了探他的脈搏,又看了下他的臉色,眼裏有憂慮之色,低聲:“可能是剛才你太靠近那個池塘,被裏麵的沼氣毒氣熏到了?——是我太不小心,不該讓你靠近那裏的。”


    “沒事,別瞎擔心。”他臉色有些蒼白,勉強笑道,“你看蜜丹意都好好的。我總不會、總不會比一個小孩子還不如吧?”


    “不一樣的。蜜丹意從小在深山莽林長大,體質強健。”蘇微皺眉,憂心忡忡,“而你不久前剛中了蛇毒,大病了一場。如今脫險未久,身體肯定比她還要虛弱——接下來三天你得好好臥床休息了,不要再雕刻了。”


    “好吧。”他乖乖地答應,“可婚禮的事…”


    “我來安排就是。”她道,“你不用操心。”


    “哪有新娘子拋頭露麵操辦婚事的。”原重樓搖著頭,歎了口氣,堅持著道,“說不定我睡一覺明天就好了,還是我來辦吧!”


    “不行!”蘇微眼裏有了怒意,一把按住他,“給我老老實實養病!”


    她隻是微微一用力,他就動彈不得,隻能歎了口氣:“好吧…我一個月前還訂了瑞福天寶閣的喜服。”他卻還是不放心,嘮嘮叨叨地叮囑,“這些天吃得多,可能有長胖,怕喜宴上穿著太緊繃了,你最好幫我去再…”


    話剛說到一半,忽地聽到旁邊一聲響,樹林裏忽然有鳥類簌簌飛起,似是有什麽經過。蘇微眼神一變,立刻站了起來,長劍無聲躍入手中。在一旁玩耍的蜜丹意往後退了一步,失聲喊:“瑪!那兒有人!”


    “待著別動!”蘇微同時也聽到了樹林裏簌簌的聲音,厲聲低喝,用快得看不清楚的動作掠出,直向草木搖動的地方。


    密林裏果然有一行黑衣人,足有七八個人。


    “又是你們?”蘇微認出了帶頭的正是宋川,忍不住冷笑了一聲,“看來是上次沒教訓夠,居然還敢出現在我麵前?對了——昨晚你們是不是也來過我家?”


    “是。”宋川居然一口承認了,隻道,“昨晚我們的人試圖去夜訪蘇姑娘,卻不料到現在還沒回來,所以特此來問個清楚——蘇姑娘的身手自然是天下無雙,但也不必對樓裏的人下這般毒手吧?”


    蘇微心中一驚,下意識地沉默。


    果然,昨晚出現的是聽雪樓的人?可是,為什麽那些人卻有去無回?正在恍惚,耳邊卻聽得宋川又道:“何況,屬下奉了命,無論如何都要帶蘇姑娘回去。”


    聽到這種語氣,蘇微冷笑了一聲,隻覺有一股怒意直衝上來:“我說過了,讓你們滾回洛陽去別來打擾我們!難道聽不懂人話嗎?非要我用劍來讓你們聽懂,是不是?”


    她言語裏已動殺氣,宋川卻並無恐懼,躬身道:“趙總管說了,如果不帶回蘇姑娘,我們回樓裏也是死路一條。何況血薇乃當世名器,不可無主…”


    “閉嘴!留在這裏死纏濫打,你們也是死路一條!你以為我真不會殺你?”蘇微眼眸裏有殺意掠過,冷笑,“趙總管趙總管…到了如今,那個女人還想管到我頭上?做夢!”


    雖然已經離開洛陽,雖然已經對那個人釋懷,但每每聽人提到這個女子的名字,她心裏還是殘留著太多的不悅——這種女人之間的敵意,細密深刻,如同透入骨髓,天涯海角永不相忘。


    然而宋川卻還在不住地提起那個名字:“趙總管說了,要是這一次請姑娘不動,她就派人來請第二次、第三次…哪怕上百次。”


    宋川語氣恭謙,態度卻隱隱帶著挑釁,道:“蘇姑娘何必如此執著呢?就算留在滇南,也未必能過上安生日子,隻白白地連累了身邊的人——那位原大師和小姑娘,都是不會武功的普通人吧?”


    蘇微一驚,順著他的眼光看去,卻看到另外有一行黑衣人從地麵上悄然前行,趁著他們對話之際穿過茶園靠近了亭子,朝著原重樓和蜜丹意撲了過去!


    “住手!”蘇微怒極,轉身掠回。


    然而身形剛一動,宋川卻攔住了她的去路,雙手一翻,一對清光閃爍的長短劍已經握在手裏,口中輕聲笑道:“蘇姑娘不必著急,我們隻是想請這兩位和你一起去一趟洛陽而已——隻要蘇姑娘配合,在下絕對會待他們如貴賓。”


    “閉嘴!”她的眼眸已經透出冷光,手一抬,劍光如匹練掠過。


    那一劍是如此地淩厲,劍未至,鋒芒已侵入骨髓。


    宋川身經百戰,本能地知道這一劍的厲害,身形也是快如閃電,在間不容發之際折腰往後仰去,手中雙劍一弧一直,分別從左右迎接這一劍。隻聽唰的一聲響,劍氣凜然,割麵而過,他雖然堪堪避開,束發玉冠猛然斷裂,一頭黑發竟被齊齊割斷!


    這是驂龍四式!幾乎存在於傳說中的血薇劍譜!


    他大駭,直起身,隻覺耳邊一陣劇痛,一道鮮血直落下來。隻是一眨眼,他的右耳已經被削去了半邊。宋川摸了摸臉頰,臉色白了一下——作為吹花小築的骨幹,他自詡身手在江湖上罕有敵手,然而此刻,他竟然連麵前的人是如何出劍的都看不清楚!


    蘇微隻是一劍便逼退了他,縱身撲入了亭子。那一刻,一個黑衣人已經抱起了尖叫的蜜丹意,另外幾個也已經抓住了原重樓的手臂。


    然而,隻是一瞬,那些人都覺得懷裏抓住的人忽然沒了。


    “啊!”蜜丹意跌落在地上,一身是血,驟然發出了尖叫——和小女孩一起跌落的,還有那一雙死死抓著她的手臂。原重樓也重新跌回了原地,四隻抓著他的手還留在他身上,每一隻都是齊腕而斷,鮮血淋漓澆了他半身。


    隻是一劍,便斷了五個人的手。


    然而聽雪樓出來的人個個驍勇,為完成使命可以不顧生死,就算瞬間斷了一隻手卻是不肯後退,反而厲喝了一聲,不顧一切地朝著近在咫尺的原重樓和蜜丹意衝了過去。


    “蘇姑娘!”宋川看到眼前這一幕,失聲驚呼,“住手!”


    然而,已經晚了——在那些孤注一擲的人觸碰到原重樓和蜜丹意前的一瞬,蘇微的劍橫切而出,如同雪亮的閃電劃過,切斷一個個人的咽喉。她已經有多日不曾開殺戒,然而這種殺人的本能卻一直停留在骨髓裏,此刻一出手,便再也無法控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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