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麽放人走了?”


    方掌門倒是沒想到,顧亦觀竟能容得下這樣的結果。


    低頭看向祝無邀的作答,隻有短短一行字:


    「可逝不可陷,可欺不可罔。」


    這是祝無邀在前世看過的一個故事——井有仁焉。


    各家對於這個故事,有不同的注解,因此井有仁焉的故事,也有不同的版本。


    但大體意思相同。


    說得是有位仁者掉進了井裏,你作為追求仁義之人,被告知了此事,要不要犧牲自己,跳下去救人?


    孔子說:


    「若路遇此事,正常人都會站在井邊施救,哪裏用得著犧牲自己跳下去?」


    「提出這種問題,目的就是設下陷阱、來刁難人。」


    「若是正常救人過程中不小心死了,那也沒好埋怨的;可若是被有心之人、故意陷於這種兩難的道德困境,應當置之不理、該怎麽做就怎麽做。」


    「不小心被忽悠過來就罷了,若真去思考該犧牲誰、又該救誰,陷於糾結迷惘之中,那才是真正的愚蠢。」


    所以,麵對殺一人救萬人的抉擇時——


    正常人都是能救幾個算幾個,卻不會高高在上地考慮、該犧牲誰來成全誰。


    “可逝不可陷……可欺不可罔……”


    方掌門念叨著這兩句話,說道:


    “盡力而為,雖死不悔;可若是被人所欺、陷於此種困境,那也絕不受要挾。


    “這矛頭直指於摘星樓啊。”


    顧亦觀放下手中厚厚一遝的宣紙,對方掌門那句「你就這麽放她走了」,作出答複道:


    “我從未忽視過人的情感,也不曾輕視過一個人對道義、底線的堅守,這往往會成為重要變數。


    “若與他們成為朋友,能夠讓我收益更多,我並不抵觸生死相依的戲碼。”


    可事實上,她並不需要這麽做。


    正如祝無邀走出摘星樓後,給出的答複——


    「聽調不聽宣」


    祝無邀一身所學皆來源於摘星樓。


    若有用得著她的地方,她不會推脫,可若是沒什麽要緊事,那也沒有聯係感情的必要。


    這些都是心中有堅守之人。


    隻要摘星樓對其有恩,那便是可用之人。


    所謂的「情誼」,很多時候並沒有想象中那樣值錢,還不如明碼標價來得有價值。


    顧亦觀淡淡總結道:


    “這已經足夠,若強人所難,隻會適得其反。”


    聽到這句話,方掌門倒是頗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居然懂得適可而止了?”


    聽到這句調侃,顧亦觀想到了祝無邀斬向宋柯子的那一劍。


    然後回道:


    “人在衝動時,會變得愚蠢,而蠢人具有不可預測的特性。”


    有時會帶來些無傷大雅的小麻煩。


    但也有帶來大麻煩的風險。


    比如祝無邀在妖族眾生相裏,救出來的那一位,便需要被考慮在其中。


    隻是祝無邀對於季月章的事情,過於慎重,不敢冒一點風險,所以,隻敢在得到想要的消息後,為參試的眾位同門討要個「公平」。


    顧亦觀並沒有咄咄逼人的打算。


    她修得是霸道,而不是蠻橫之道;她是要用人,而不是往死裏得罪人。


    取出其中一張宣紙,遞送到方掌門麵前,顧亦觀問道:


    “師傅,此人如何。”


    “哦?居然不是易添?”


    方掌門曾看過易添的作答,雖然能看出牽強附會的痕跡,但確實與顧亦觀作風相符,竟也猜對了個五六分。


    再加上嘯天宗之行時,易添明顯已經成了她的人。


    在祝無邀辭行之後,這個親傳弟子,更像是個沒多大意義的虛位,若小顧想以此用來施恩,也無不可。


    顧亦觀說道:


    “此為攀權附貴、爭名逐利之人,既然小惠足矣,何必許以重利。


    “更何況欲壑難填,若她成了親傳弟子,胃口隻會更大,到時我又該拿什麽相贈?”


    她並不鄙夷易添這種人,甚至略有些欣賞。


    隻是,既然選擇了當個小人,就該有被旁人提防的覺悟。


    相較而言,顧亦觀選出的這個人——唐辛。


    更有意思些。


    方掌門垂眸看去,字跡舒朗有致,段落井然有序——


    「不可為。」


    「一人生於世,身係無限因、無限果,其價不可估量。」


    「萬人生於世,身係無限因、無限果,其價不可估量。」


    「以無限對無限,不可較其輕重。」


    「隻看對權衡者而言,哪方利重。」


    「若可為萬人之利殺一人,則隻要權衡者認為五千零一人更為重要,便可屠盡五千人。」


    「此為禍世之人,當殺之。」


    方掌門還未將眾人的答卷看完,此時讀到了這份作答,先是愣了下,隨即啞然失笑。


    “哈哈哈哈哈,妙!妙極!”


    這還真是……一份再標準不過的答案。


    方掌門很快記起來此人的所作所為,人生軌跡——


    唐辛,與祝無邀同一批入門。


    當初隻是個外門弟子。


    後來,因緣巧合下得悟卦術,再加上貢獻值積累,成為了內門弟子。


    曾與蕭清雨在宗門大比中對戰,落敗。


    卻因天羅一事,得到了參加中陵城修仙大會的名額。


    十數年來腳踏實地,此次嘯天宗之行,亦有她的身影。


    同樣參與了親傳弟子考核,她交上的答卷,足以被擺在桌子上,成為被考量的人之一。


    與之前許多次一樣。


    她本沒有機會,但卻沒未敷衍了事過,每一步都走的那樣不起眼、那樣的紮實。


    回顧此人來路,所行之事曆曆在目。


    偏生不奪目。


    直到十數年後,一句「當殺之」,出現在方掌門與顧亦觀的視線中,迸發出無與倫比的光彩。


    何嚐不是種「十年磨一劍」。


    “此為和光同塵之人,何嚐不是近乎完人?”


    方掌門的視線,從祝無邀身上移開,從易添身上移開,對這樣一個看似不起眼、卻真正厲害的小姑娘,給出了她心目中的至高評價。


    顧亦觀點了點頭,說道:


    “所以,與此人相比,易添差得太多。”


    唐辛不懂什麽叫做韜光養晦,什麽叫做和光同塵。


    她隻是芸芸眾生之一。


    做好了能做的每一件事,一步步得到了自己應得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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