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香」


    進車廂時楊煙沒注意車裏還有別人,隻向正中主位坐著的張萬寧禮貌一笑,就低頭抱著箱子坐到一側邊沿。


    心裏卻不平靜。


    好不容易開幾回張掙了些銀子,托人傳個話就要賠掉小半——何況這話還沒傳。


    京城確實沒那麽好混。


    可她不甘心就這麽被打劫,所以將銀子順了回來。


    轉念卻又懊惱,師父教她彩戲練手,不是讓她做偷雞摸狗之事。


    但思緒還沒消解完,就覺出自己像在被人盯著。


    如果目光有溫度,楊煙此刻就應覺到了熟悉的寒風刺骨。


    抬頭,那因心內煩亂而有些瑟縮的目光就和迎麵而來的冷冽眼神相遇。


    她更淩亂了,趕忙垂下眸子,不自覺地咬了咬下嘴唇。


    而這一瞬的慌亂落進冷玉笙眼裏,竟咂摸出些楚楚可憐的意味。


    眼中的冷冽也就慢慢消散了,轉換成漫不經心的慵懶。


    著一身青衣綢袍身披白色羊毛大氅的張萬寧卻沒給楊煙梳理思緒的時間,笑吟吟指著冷玉笙:“真是巧了,二位之前見過。”


    冷玉笙斜坐楊煙對麵,一身白色繡祥雲紋鑲金邊直裾袍,頭戴白玉冠,玉簪左右纏著金色垂線,隨意地鋪在半披散發上。


    整個一玉琢金裝貴公子,襯得原本硬朗分明的臉龐竟有幾分妖冶俊美。


    他似剛注意到楊煙的存在,抬眼像打量陌生人似的向她禮貌抱拳拱了拱手。


    這可給楊煙嚇了一跳,她可擔不起這人的行禮。


    隻得慢慢地伸出手,回禮作揖。


    “久聞沉煙道長香術了得,這次帶了什麽好東西?”


    冷玉笙轉著他的扳指溫和地問,卻帶著不怒自威的氣場,搞得好像這不是張萬寧的馬車,倒像他的似的。


    “是帶了些秘香。”楊煙開始假笑,目光轉向張萬寧,拜菩薩也得拜對地方不是?


    “特意為張公子製的,隻盼能得公子品鑒。”


    “秘香?”張萬寧眼睛一眯,又猛然睜大,下巴一抬,顯然興趣極大,“說來瞧瞧!”


    “一部分是市麵上沒有的,乃小道獨門所配,一部分是藥香,對身體一些小毛病有點治療作用,是借用一個醫師朋友精心配製的藥丸,還有一些隱秘之香、公子懂的。”


    楊煙微微一笑,挑眉暗示他。


    “有多隱秘?”開口的卻是冷玉笙。


    他神色如常,心下卻實在是要控製自己才不去捏碎楊煙的下巴。


    “ 這床闈夜事簾幕半遮、熏香暖被氤氳低回……情意綿綿自然銷魂……”


    楊煙厚著臉皮道,為了抱張萬寧大腿,她也是豁出去了。


    “大膽!你當我是什麽人!”


    張萬寧瞬間怒目圓睜,卻是實打實被觸怒了:“果然妖道禍人,竟製如此醃臢之物。”


    說著就起身叫車夫停了車子,扯著楊煙胳膊要給她扔下車。


    “等……等等!公子聽我把話說完!”


    楊煙掙紮,賴著不起身,轉臉祈求般望向冷玉笙。


    隻見他麵色溫和噙著笑意,眼睛裏卻冰冷不見底,便知他定是不會幫她美言。


    張萬寧的手鬆開了,慍色尚未褪去,隻居高臨下地盯著她。


    楊煙開始慶幸,江南公子果然溫文爾雅,即使生氣也不動手打人。


    要擱楚歌的話,估計早把她踹出去了,哪還有容人解釋的機會。


    “我這銷魂香不同於那些妓館、深……宮中的催情香,隻香氣奇異、沁人心脾、舒鬱解壓,冬季生暖、夏季生涼,還加了藥方,助眠養氣,絕不傷身。”


    楊煙注視著張萬寧,緩緩說。


    而說到“深宮”時還是輕瞟了下冷玉笙,生怕會觸到他的痛點。


    可這白衣公子卻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


    張萬寧令馬車重新駛出,卻仍保持站姿,肩膀刻意低垂著才不致在車頂碰頭。


    極明亮的鳳眼此刻正斜睨著楊煙,顯然不甚滿意她的解釋,但他還在等。


    楊煙接著就離開座位,麵朝張萬寧跪了下來。


    “沉煙實雖非道家受戒弟子,隻曾得一得道高人親傳。沉煙修道修的是心,求的是‘清靜無染心以道明’,不是“修仙長生秘法房中”。公子也知,我亦修佛,曾在一……寺廟清修,亦日日洗心參悟佛理,破除妄念執著,絕無有害人之心。”


    說著便攤開手邊箱子,一格一格拉開抽屜,露出各類封著的香丸香餅香柱香露。


    “公子可直接賞玩我這些熏香、藥香和香露,所謂‘物隨心轉,境由心生’,此中粒粒滴滴、皆我心境,公子可自行評判。”


    她抬眼望著張萬寧,目光靈動真摯,又從箱底拿出一個比茶碗口略小的白釉瓷熏籠,恭敬地抬手遞給他。


    馬車似乎軋到了塊石頭,猛得顛簸了一下。


    來不及也無處躲閃,張萬寧的額頭就撞到了車廂。


    他麵無表情地扶了扶額,索性回座位坐好,打量著楊煙眼神複雜。


    楊煙卻是跪在地上被顛地彈了一下,手中熏籠沒抓穩被甩出,嘰裏咕嚕地滾到了冷玉笙的腳底。


    她想也沒想,馬上趴地上給撿了回來,不小心碰到冷玉笙的靴子,又拿袖子給他擦了擦,才抱著箱子和熏籠跪好。


    冷玉笙一直懶洋洋地盯著她的各種動作,直到看她拿袖子給自己擦鞋,才像被什麽刺到似的想收回腳卻又逼著自己不動彈,隻停止再轉手中的扳指。


    “拿來,瞧瞧。”


    沉默一會兒,張萬寧才幽幽張口。


    楊煙臉上立馬換上笑容,小心翼翼地端上熏籠。


    又抽出一方楠竹小盒,恭恭敬敬跪著挪了過去:“此乃數月前所製,正值待賞時。”


    那是一節一節似竹的香柱,張萬寧捏了一節嗅了嗅:“這味道熟悉,有竹之清雅、梅之芳幽,還有鬆香?”


    “公子,非鬆香,而是鬆針。這香名為‘君子’,沉香為君,取其“清遠深長”,‘梅蘭竹菊’四味調和為臣,意指‘君子之性’,另有‘鬆針柏葉’及忍冬幹花作佐使,寓意‘經冬不折’‘韜光養晦’。”


    楊煙介紹起香來便滔滔不絕,說著右手撚起一節“君子”香置入熏籠。


    張萬寧剛要問是否帶了火折,就見她左手端著熏籠,右手拇指捏住中指指頭,向指腹輕輕一擦,那中指指頭上就神奇地燃起了盈盈微火。


    她以指火點燃熏香,拇指又輕輕一蹭,打了個響指,火便滅了。


    這點火的把戲冷玉笙見過,卻仍覺得神奇,恨不得立刻去查看她手上有什麽,還有……會不會燒得疼。


    張萬寧眼中也泛起驚異,指著楊煙的手指問: “這是什麽法術?”


    “隻是一點小小機關,想到今日為公子獻香,圖個方便而已。”


    楊煙將熏籠送到張萬寧麵前:“公子請品鑒, 香煙嫋嫋,可於香遠益清中通君子修身養性之道。 ”


    青煙溢出,車內都是草木清爽之氣。


    “ 香風襲來,飄飄然有淩雲之意。”張萬寧離近了品這香,又道:“隱隱又有絲甜。”


    “還加了三兩煉蜜,我想,君子亦當人情練達、心靈嘴巧。”


    楊煙炫耀一般回答,眉眼盈盈若星子。


    “你是說你自己吧?”


    張萬寧還沉浸在品香裏,冷玉笙突然皺著眉頭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楊煙恍然記起旁邊還這麽號人物,連忙又拿出一粒香,跪著遞給他。


    冷玉笙隨手拿起聞了聞,忍著刺鼻又隨手丟出去,像瞄準過一樣不偏不倚落回了竹盒裏。


    他無所謂地說:“滿車都是,確實是文人味道。”


    心裏卻想著,真是又酸又臭!


    “可有些溫濃軟香?”張萬寧抱著熏籠又問。


    “您瞧瞧這個。”楊煙說著從她的寶貝箱子中間抽屜中拿出一棕色檀木小盒,破泥打開是一粒粒小香丸。


    “此乃‘紅袖’,取‘紅袖添香’之意,做讀書飲酒之伴,再合適不過。沉香為君,龍腦香做臣,各色香花為佐使,一點點紅椒豆蔻,中有清風明月,更有紅袖香魂。”


    張萬寧將熏籠放在一邊,一雙嫩白細手撚著紅色香丸,近了鼻尖在聞。


    那一點紅色離他的朱唇極近,襯得唇更紅豔,白淨的麵龐溫其如玉,幾乎看呆了楊煙。


    “小道長,待會聚會時能否熏這香?友人們也都是江南人士、精於香道,這香於今日可真是錦上添花!”


    張萬寧輕輕把手放下,看樣子極其開心。


    “都依公子的。”楊煙笑答。


    她又陸續拿了幾款香給張萬寧介紹解說。


    張萬寧肉眼可見地興致勃勃起來,二人也就一問一答斷斷續續聊了一路。


    看著兩個人嘰嘰喳喳,冷玉笙一雙橫眉冷對,似極其無聊到要睡著。


    可就要闔眼睡著時,偏偏地方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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