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


    見楊煙不回答,蕭玉何又道:“不如我去求父親,到我家做個門客如何?你詩文書道、卜算奇門樣樣都好,定是稀缺良才。父親亦有舉仕之權,過兩年必能授官入朝。”


    “萬萬不可,萬萬不可!”楊煙慌了,“我……我……大哥……”


    求助般望向蘇可久。


    “蕭兄,這倒不必,小弟總是口不擇言,實無入仕之才。”


    蘇可久拱手道,然後話鋒一轉:“蕭兄也已逾弱冠,為何不經恩蔭入仕?”


    “父親清高自許,會試尚要與我避嫌,又怎麽肯推薦我?”


    又戳到蕭玉何痛處,他立馬撇清關係,言下之意即是他要完全靠自己,和父親絕無牽扯。


    “況父親隻愛俊采文士,壓根看不上我。”蕭玉何歎息。


    蘇可久指了指楊煙: “小弟又是修道又是練彩戲的,又……令尊會允許你和‘他’交往麽?”


    蕭玉何恍然,連忙向楊煙拱手:“抱歉小兄弟,恕我有心無力了。”


    然後又轉向蘇可久: “不過……賢弟,若是你的話,父親一定極愛。”


    “謝謝蕭兄抬愛,但我若不通過會試入仕,又如何配得上和覓知談知己呢?”


    蘇可久笑了笑。


    “哈哈哈,是了是了。”


    蕭玉何也爽朗一笑,麵向詩牆展開雙臂:


    “還是小兄弟詩作得好,‘並肩攜手同風雨,壯誌拏雲最少年’!咱們快把詩題上去,讓這滿牆詩詞河漢更絢爛!”


    三人又往牆上和了詩,才轉出佛殿。


    -


    蘇可久悄悄問楊煙:“剛見你虔誠三拜,難不成你還修過佛?”


    楊煙一驚:“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我……”蘇可久一時語塞。


    總不能告訴她,隻要跟她在一起,他的視線便不自覺地一直在她身上,亦如她看佛一般專注。


    “以前,和你相識之前,我在一尼姑庵內修行過。”楊煙坦誠。


    “你怎麽從沒說過?”蘇可久有些莫名委屈。


    “你也沒問過不是,我可沒撒謊。”楊煙無奈。


    “你們又在說什麽悄悄話?”蕭玉何湊了過來。


    “在跟大哥論佛呢。”楊煙笑了笑,向他作揖。


    “我二人皆出身微末,正感慨得遇蕭大哥不知是哪一世修的緣法。”


    “我可不信什麽前世後世的,隻知道當下遇見了、相識了,就好好珍惜坦誠相待,才不給自己留遺憾。世事無常,誰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呢?”


    蕭玉何灑脫擺了擺手,又跳開去。


    “你們讀書多總是彎彎繞繞,我打小就不那麽愛看書和想大道理,多想無益。要不是父親非逼我考試,我倒寧願提刀直接參軍了。”


    他邊走邊說,又望向蘇可久:


    “我與賢弟一見如故又同科趕考,隻知就在當下、就在此刻,我們向著同一個目標一起努力,這就夠了。”


    說著他咧嘴一笑,嘴角卷起一圈圈歡快的紋路,露出光潔整齊的牙齒,清澈的眼眸也閃著亮光。


    蘇可久隻覺心內一鬆,也隨他輕笑起來。


    極少見到這樣心內坦蕩之人,不吝惜表達所思所想,不隱藏願望追求,懷抱一腔熱血和赤子之心。


    是他所想,卻不能成為的樣子。


    “此時此刻,與君共勉。”似被他的情緒感染,蘇可久伸手同他握了握緊。


    楊煙也笑了,這樣的蕭玉何,誰能不愛與他交朋友,誰又能不喜歡呢?


    入京以來她見了不少王孫公子,多被世俗沾染。


    冷玉笙聰明霸道又別扭冷淡,張萬寧風流倜儻卻深知明哲保身,杜風一身高傲、趙汲圓融老練、馬岱性直愚鈍、師意玄心思莫測……


    即使她自己,自負通透清醒卻也很難卸下心防,完全去相信什麽。


    雖人總有千麵,本性亦無高低貴賤之分,而如此多青年俊才如繁花入眼,蕭玉何卻是其中這樣素雅幹淨的一朵。


    許是到了佛門清淨地,隻短短一瞬,楊煙的思緒卻無限流轉,從蕭玉何身上觀照出自我。


    果然“三人行必有我師”,心下也就想“擇其善者而從之”了。


    -


    繞過大殿,後院是新建的一排簡單素靜灰牆褐瓦禪室。


    顯然是舉子們入住學習之處,透過洞開的紙窗看到許多人正端坐案幾,或默默背誦,或邊習字邊默經義,或兩三人圍坐探討策論……


    “這裏讀書氣氛其實不比國子監差。”蕭玉何道。


    “這幾年我常常背書學習煩了就來這邊轉轉,春天時那株文冠樹會開出粉白二色極美的淩雲之花。”


    他指向院中心一株虯枝上還掛著雪的高大文冠狀元樹。


    “原來這就是‘文冠廟’名字的出處。”楊煙感歎。


    “當然,文冠文冠,誰不想入仕做官?除了我……”蕭玉何說罷苦笑一聲。


    “覓知,科舉入仕後,相信你也會有機會軍中建功的。”蘇可久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楊煙卻想起渴望領兵的另一人,便問蕭玉何:“蕭大哥,以你的家世,禁軍中謀個職也並非什麽難事……”


    “當然是父親不許。”蕭玉何打斷了她,輕道,“我是獨子,隻有一個妹妹,將來這個家還靠我支撐,不……不能忤逆了父親。”


    楊煙低頭沉思一瞬,又抬眸笑言:“你剛也說世事無常,又怎知以後沒有機會呢?年少先有淩雲誌,歸來不負赤霄心,無論如何,要懷抱希望。”


    而她沒說完的話是,眼下有人正蟄伏在深宮,為那渺茫的希望艱難努力呢。


    “小兄弟總有法子讓人振作。”蕭玉何望著楊煙,目光灼灼。


    “你之前給我卜的卦我可一直記著,‘順時而動,宜握良機’——日日銘記在心。”


    楊煙想起那卦九二變爻的雷水解,忙接了話茬:


    “田獲三狐,得黃矢,遵循正道則功名有望——無論本卦變卦,皆為吉示。對蕭大哥越了解,越知你品行中正剛直,日後必獲吉祥。”


    見她提起卜卦便神采奕奕,瞳仁晶亮晶亮,嘴巴也跟抹了蜜一般,蕭玉何心裏突然有些羞赧。


    右手不自覺地摸了摸脖頸,隻笑道:“雖然覺得小道長說得是,可在佛教寺廟裏聊八卦卜算,終歸有點,不妥。”


    又突然眼眸一睜,想起蘇可久那什麽斷袖的論調,臉色卻更紅了,趕忙往邊上騰挪了幾步,離楊煙又遠了些。


    “那是那是。”楊煙附和,沒注意到蕭玉何剛又稱了她“小道長”。


    “我和蕭兄去溫書了。你,自便吧,午飯也是。”


    蘇可久突然衝著楊煙毫不客氣地說,說罷就頭也不回地進了一間禪房。


    “書童隨箱帶了吃食,小兄弟若不介意,一起用膳?”


    蕭玉何雖然語氣溫和地邀請她,眼神看起來卻……還挺介意的樣子。


    “不,不了。天近正午,你們看書的時間寶貴。我還不餓,就四處轉轉化化緣好了。”


    楊煙不傻,雖沒想明白蘇可久又怎麽了,但也看出蕭玉何嫌她礙事,於是連忙告辭:


    “酉時我在文冠樹下等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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