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


    “那小子看起來心眼兒倒不壞。”


    桂枝走了過來,臉色卻不太好:“比你可強得有百八十裏了!家裏老得老小得小,連個住的地方都沒得!”


    “你個娘們懂啥?這是筆無本之財,人家攤主早把定金給我了,坐在家裏不動,就淨賺了三兩銀子。”


    楊三兒罵了一嘴,但手上還是老實地摸了兩個小碎銀塞到媳婦懷裏,順手又在她胸脯上抓了一把。


    “手涼死了,真是死鬼托生的!”


    女人一把薅開他的手,卻把銀子翻來覆去看了又看:“待會去換了銅錢,又夠半年的吃食了。”


    “你回頭留意著哪家丫頭人品好的,給小兄弟介紹個媳婦唄。”


    楊三兒從爐子上拿了水壺,邊往臉盆裏倒熱水邊說。


    “你不是管人買房買地麽,啥時候也做了媒人?”


    桂枝嬉笑著問他:“不過,東廂房的菊兒丫頭還不錯,奶子鼓腚又大,不知多招男人眼,今年剛十六,隻怕那小子拿不出聘錢。”


    “都是男人出來混的,小兄弟總能賺點錢不是?還怕養活不了那小丫頭?”楊三兒正往臉上拍水。


    “呦呦,馬路上撿來的兄弟,倒還護起來了?我怕的是‘他’養不了菊兒那酒鬼爹!”桂枝一拍桌子。


    “那你不害人家小兄弟麽?就算他光身兒一個能給菊兒家倒插門,給人整一家子拖油瓶算什麽?這門親事我不同意,換個換個!”


    楊三兒又抓起盆架上黑黢黢的棉布毛巾抹了把臉。


    ——


    楊煙並不知道楊三兒夫妻為給她介紹媳婦兒吵吵了一早上。


    她正坐驢車上迎著朝陽沿禦水大街向東行走,橫穿南北向朱雀大街時,突然聽到正南方有人敲起鑼鼓。


    “進城了!進城了!”有人邊跑邊喊。


    楊煙詫異,誰進城了?


    卻見人流如織皆在向南趕,給毛驢如意嚇得猛地一激靈。


    “如意別怕!”楊煙撫了撫小灰驢的長耳朵。


    如意卻瞪著如水的大眼睛,驚恐地左右注視著無數從她們身邊穿過的人。


    “你要是慫了就在這邊等著,我去瞧瞧?”


    如意一聽急了,噴了噴鼻息,嘴巴張著似乎就要罵出聲。


    然後不容商量地立刻調轉方向也向南,拉著楊煙就跑。


    “真是個擰巴蛋……”楊煙怕它聽見隻能小聲罵。


    “就這驢脾氣,別人一摸就透,還死不認輸,以後不得遭人騙呦!若沒了我,你早變成驢湯驢餅驢火燒了!”


    跑著跑著人越來越多,如意還是漸漸慢下來。


    畢竟還是一頭養在深閨的小女驢,長這麽大沒見過這麽多人,肉眼可見地膽怯了。


    路邊一男子正執鑼慌張著邊敲往北傳遞消息:


    “進城了!進城了!胡易進城了!”


    胡……易……進城了?!


    楊煙隻覺渾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整個人呆愣地坐在驢車板上。


    任車旁人流洶洶卻無聲地向前奔去,如滔滔江水湧向那個神秘的入海口,流轉環繞形成斡旋……


    漩渦的中心似有一座神隻正驅策波浪逆流而來……


    人人爭相赴向京城南大門,卻又自覺分立兩旁讓出道路。


    隻為望一眼傳說中驚才絕豔的少年郎。


    -


    陽光真好,明媚到楊煙覺得朱雀大街一草一木似都鍍著淡淡的金色。


    好像周圍的建築和圍觀者都不存在了。


    目之所及處隻看見一輛比她的車子大不了多少、帶藍底白花棉被篷的驢車牽引著流動的人群正不慌不忙地向北緩行。


    那毛驢卻是通體純黑毛色油亮威風凜凜,兩耳高高向天豎起,額前束著一枚大紅穗子。


    顯然並未被長時間翻山越嶺的辛苦跋涉磨去精神氣。


    連倔驢如意都對這帥氣逼驢的同類起了敬畏之心,離得老遠就呆呆望著。


    哈喇子流了一地,它卻不敢再向前一步了。


    慢慢離得近了,楊煙終於看清車櫞上坐著的一紫衣軟翅黑襆頭少年。


    這樣輕薄的麵容,清瘦微尖略蒼白的麵龐上眉目深鎖,一雙細長的柳葉眼微眯著,眼神卻沒有焦點,似對這周遭圍看他的人們毫不關心。


    不再是著破襖舊衫掛著鼻涕凍手凍臉的模樣。


    三年時光足夠他從一個孩子長成俊雅少年。


    兩輛相向驢車即將交匯的刹那,那黑驢卻突然停住,直勾勾地盯了如意一眼,眼神中的挑釁一閃而過。


    楊煙的驢車顯然礙著了它的路。


    紫衣少年覺察出異樣拉了拉韁繩,終於抬頭望向楊煙,神色卻灰蒙蒙如同大霧,臉上似也覆著薄薄的寒冰。


    楊煙被這淡漠表情猛得一擊——這眼神裏藏著多少不甘的驕傲,縱使陰翳覆蓋仍遮掩不住那光彩。


    而下一瞬嘴角微微一勾貝齒微露,如雲開霧散春水融冰。


    胡易拱了拱手,投來一個極柔和燦爛的笑容。


    也隻這麽驚鴻一瞥的一瞬後,那微笑迅速收回,如畫般眉目上顏色倏然褪去,唯餘墨色淺淡的冷調山水。


    胡易重又甩了甩韁繩,黑驢才抬動前蹄,稍微調整了方向,與楊煙的驢車擦肩而過。


    楊煙木然地轉過臉去,眼睛追逐著他的背影,直到驢車漸漸凝縮成一個小小的黑點。


    “還以為胡易趕不上會試了,沒想到卡著點來了!”


    路邊的圍觀者漸漸散去,幾人的閑聊飄入楊煙耳中。


    “本屆才是俊秀遍地,可比以前精彩多了。”另一人附和。


    -


    驢車從朱雀大街西向拐進玄武大街,又七繞八繞拐進京城西北一個偏僻巷子。


    到了貧民聚集的小門小戶四合院落,圍觀的人也就漸漸稀少。


    一隻幹瘦的細手才穿出棉簾子慢慢從車篷中探出,輕輕抓了抓少年的肩膀。


    “快到地方了,以後都依您的。”胡易畢恭畢敬地對車內人說,又摩挲著輕拍了下肩上的那隻手。


    ——


    而楊煙回到客棧,碰巧見尚書府的蒙紅綢華麗馬車停在門口。


    蘇可久頭裹垂帶儒巾,身著黑白圓領襴衫,還背著一布包書本,容色清舉、身形端莊,正欲登上馬車。


    “蘇可久!”


    許久沒見麵了,楊煙來不及多想,喚了他名字。


    蘇可久轉過頭來,麵上卻泛上了些難堪的神色。


    楊煙見他交代了趕車小廝兩句才向自己走來。


    “怎麽又出來晃蕩了,老老實實在房間待著不行嗎?”


    蘇可久壓低聲音,斥責她:“還有,不要在外人麵前叫我蘇可久。”


    楊煙有些怔愣,明明以前他隻讓她稱“蘇可久”而不是“蘇毓”……


    這才細細審視了他的神情,似乎是有什麽變了。


    他不再因見不到她而焦慮,也未因和她碰麵而欣喜,反而目光灼灼春風滿麵。


    那是——


    一種陌生的屬於政客的眼神。


    湧動著熱烈的欲望和昂揚的鬥誌,輕飄飄地穿越了麵前人,落到不甚遙遠的北方、森森皇城深處。


    “大哥,你……”


    楊煙輕聲想問些什麽,卻生生忍住沒說出口,轉念隻囑咐道:“還有五天就春闈了,好好備考,我信你。”


    蘇可久神色一鬆,似也覺出剛才語氣不太好,轉瞬露出了個笑容,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放心。你好好待在客棧,別讓我分心就行。”


    “好。”


    楊煙點頭,目送他轉身一步步走向馬車,踏上車櫞端坐進車廂中。


    小廝便緩緩放下棉簾子。


    蘇可久的身影便一點點消失在她的視線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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