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巾」


    楚辭夜行歸來,等顧十年回房休息,才換回白衣進了玄光殿。


    冷玉笙頭戴金冠、著一襲墨藍色綢袍,仍在油燈下以小楷抄經,聽到腳步聲才匆匆丟下筆。


    “清州一切可好?”不等楚辭行禮,冷玉笙急問。


    “一切都好,軍需正常調度,親衛日日練兵,有詔即可開拔。”楚辭言簡意賅交代。


    上次他出宮去吳王在京的眼線處向清州遞了口信,今日又去問了封地傳回的消息。


    冷玉笙神經一鬆,又試探問道:“彈弓,她喜歡嗎?”


    “呃……”楚辭眉頭一皺,不知怎麽表達才能不惹他不高興。


    隻點了點頭,淡淡道:“還行……吧。”


    “有……遞話嗎?”冷玉笙問得小心翼翼,清冷麵龐上卻帶著些希冀。


    “說……”


    楚辭頓住了,明明沒說什麽,道了聲“鴻福千歲”而已。


    又靈光一現,安慰冷玉笙:“她說,願你長長久久幸福生活。”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麽?”


    冷玉笙立刻咧開嘴巴,露出個清澈笑容。


    楚辭不禁皺眉歪了歪腦袋,明明是個拙劣謊言,他竟還能如此意會?


    此刻他終於想起袖中折起來的一方彩巾,連忙敷衍著遞了過去:


    “這是回禮。當時灰老鼠正披著頭發,裹著這頭巾。”


    冷玉笙接過彩巾,眼神閃了一下:“……好看嗎?”


    “不知道啊……”楚辭麵色一瞬就紅透了,生平第一次起了結巴。


    “她……她……天色太黑,隻看到青絲及腰似墨緞,看不清長相。”


    楚辭的腦子一向轉得快,說“看不清”總可以了吧。


    果然冷玉笙隻尋思起“青絲及腰似墨緞”來,打開彩巾發現是一幅勾勒著萬紫千紅花蝶相映的江南刺繡。


    盡管夾雜了其他味道,他還是敏感地分辨出其中一絲隱隱的熟悉的幽香,精準地從鼻尖擴散著傳遞到腦海。


    如瀑落九天的墨緞也就在腦中有了具象。


    可——那人窮得叮當響,又不愛這些俗物,怎會買這種貴重刺繡?


    除非有人送——


    隻在這彩巾上流連短短一瞬,冷玉笙目光迅速冷了下來。


    而這樣的心念一起便頓時使人抓耳撓腮般難耐,他卻偏偏隻能按兵不動。


    冷玉笙突將彩巾團成一團,想要扔進腳邊燃燒正旺的炭盆。


    但手上頓了頓,還是折好貼身放到胸前。


    這一筆筆賬,早晚要算,沒有證據怎麽行。


    ——


    燈火通明的前廷勤政殿中,有官員陸續進進出出。


    出來後臉色卻都不太好。


    這場麵自今日下朝開始持續到現在。


    昭安帝就“春搜”一事先詢問禮部尚書魏敘。


    魏敘卻以不符合皇室禮製為由咬著牙不應。


    拒絕言辭自是旁征博引,不僅《周禮》《禮記》等煌煌大典信手拈來,又從三皇五帝講到本朝儀製。


    “仲冬田獵已是五禮中軍禮之重,乃祖宗所定成法,不宜再搞春搜。而但凡一場活動,從預備到實施乃至賞賜分配,都要一套複雜禮儀配備,時逢三年一度春闈,禮部已忙得不可開交,聖上,臣實在有心無力!”


    他咽了咽唾沫。


    “大祁雖以戰立國,但以儒治國,單純狩獵隻是君主耽於享樂,著實勞民傷財,泥沙之用濫而耗損國脈。而小規模射禮無外‘大射、賓射、燕射’,春搜狩獵卻是三不沾……”


    昭安帝麵帶微笑地聽他唾沫橫飛從上午辯到下午飯點,也沒賞口茶水就客氣地將他請了出去。


    然後摔碎了手邊一隻瓷碗。


    皇帝心裏可是明明白白,這位是專程來惡心他的。


    然後是戶部尚書杜霖,如果說魏敘是“曉之以理”,杜霖則主打一個“動之以情”。


    先是痛陳兩年朔北之戰之艱苦,兵馬糧草運輸之難;戰後定州百姓生活之慘淡,修生養息安撫民眾仍需大筆開支;如今國家養兵負擔之重,西遼蒙古仍在磨刀霍霍……


    僅這些靠民間賦稅就難以承受,舉辦無必要的大禮又要耗費多少銀錢……


    總而言之,沒錢。


    昭安帝若有所思道:“既如此,朕也不勉強你出錢。戰事剛定,用錢的地方著實很多,愛卿真是愛國愛民,說到朕的心坎裏。”


    然後語氣突轉——


    “但朕聽傳言說,民間稅賦逐年增高,朕怎不記得愛卿的折子裏奏報過?”


    “皇……皇上……”杜霖心裏“咯噔”一下,連忙下跪。


    “臣冤枉,那定是謠言,這民田稅、人丁稅皆按往年比例收取,絕無增長之說。”


    但杜霖絕不敢說,稅的種類卻變多了……


    “謠言嘛……這樣啊,原來是不變的呀……那朕可能真錯怪你了。”


    昭安帝輕飄飄地說:“但若是田地受旱收成不好,也收同等稅賦嗎?朔北數州百姓也同樣繳稅嗎?大戰結束時朕明明已免了他們三年稅賦。”


    這……杜霖突覺一下踩了數坑。


    “皇上,臣謹記撫民之責,朔北免稅之策俱已通曉各州府,鼓勵百姓墾荒還田。淮北幾州旱情已派專員前去堪災,不日即可呈報。”


    “我朝商市繁盛,朔北雖貧瘠些,但江南卻一派欣欣向榮,這兩年又開了海外貿易港口,稅收理應比往年多不少才是?以江南之餘賑西北之缺,又怎會入不敷出呢?”昭安帝問。


    “皇上,江南之地……產業皆為張氏壟斷,尤其是鹽和茶葉……臣也鞭長莫及——”


    見皇上終於提到江南,杜霖一肚子苦水終於倒了出來。


    “你的意思是讓朕親自問張訏要錢嘍?”


    昭安帝笑了,卻不給他繼續抱怨的機會,劈頭蓋臉就問:


    “杜霖,這些年你就這麽慫的嗎?是不是覺得戶部尚書的位子坐不住了?”


    杜霖終於徹底慌了,這說“有錢”不行,說“沒錢”可就更不行了……


    “皇上,臣辦事不力,望給臣將功折罪的機會!”


    “起來吧!朕又沒說要查辦你,提起江南,朕也愁啊。但此事還當從長計議,愛卿看能有什麽法子改良下江浙稅賦?”昭安帝盯著他問。


    好家夥,這口熱鍋杜霖一接到手反而淡定了。


    晏相籌謀多年都動他不得,皇上終於要親自動手了?


    可稅賦改革豈是一朝一夕,張家能願意?


    於是恭恭敬敬磕了頭,把肚裏溫了多年的餅子掏了出來:


    “戶部躬耕十年,臣也為此日日心懸,皇上既然提了,臣也就不藏著掖著。且容臣回去細細梳理一番成折表奏,隻為大祁盡綿薄之力。”


    “你去吧。”昭安帝終於點了點頭。


    杜霖才起身揉了揉跪麻的膝蓋,可尚未站穩就聽昭安帝又巴巴地問:


    “那春搜之事,真一點錢拿不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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