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陵」


    森森帝陵背山麵水,坐落在虞都東郊十裏,南山群壑綿延的一脈山麓上。


    禦水河穿城而出的支流從山穀中平靜貫行,向東向南便匯入奔騰黃河,咆哮著一路入海去了。


    巍巍宮牆環繞著威嚴肅穆的殿宇,牆內鬆柏參天,此時都抽出新綠,茂密繁盛。


    地下長眠著大祁立朝以來的三位帝王及無數宗室。


    在山腳下楊煙便被要求下了馬車,隨祭祀隊伍踏著台階亦步亦趨一路走到帝陵入口。


    然後七繞八繞地避開幾位先皇帝的宏大陵寢,走到東南角一處尚在建造中的園陵。


    那是昭安帝為著自己修建的。


    隔著未壘完的磚牆,楊煙向裏探了探頭。


    隻見神門角闕俱已完工,神道兩側高大的石人石馬恭敬佇立,浩浩蕩蕩延伸到建設中的巍峨上宮……


    而貞妃,不,是諡封的惠懷皇後葬於皇帝陵東側,建著一個簡約小陵園。


    不長的神道兩側皆是漢白玉所刻婢女石像,夾道種著開了滿樹的雪白杏花,在微風中輕輕晃動著。


    引著眾人向道路盡頭一座白玉石像走去。


    楊煙不由起了怔忡,幾乎屏住呼吸。


    當她走到那尊廣袖博帶飄飄似仙的純白石像身下,仰望“她”的容顏時,不知是被陽光照射還是怎的,竟有些不敢睜大眼睛。


    石像束著高高發髻,佩戴珠釵步搖的女子窄肩長頸,潔白如輕紗籠月,麵容溫柔悲憫,嘴角噙笑,微露的虎牙又為這石身增添了人的生氣……


    這就是傳說中的江南第一美人仲薑嗎?果然溫柔靈動,美得如同仙女。


    楊煙不禁放慢腳步,抬手想摸一摸她的身體,卻突被身後一人猛地伸手擰了下腰側的肉。


    猝不及防的疼痛“嗖”地竄上心頭。


    她連忙收回胳膊,極想“嗷”地嚎叫一聲,但在這肅穆的場合隻得生生忍住了,呲牙咧嘴地回頭瞪了一眼。


    那是一名品階中上的綠衣內侍,也不過三十上下年歲,麵黃無須,繃著一副冷冰冰的麵容,嘴角卻似笑非笑地向上揚著。


    楊煙隻覺似曾相識,恍然間記起她是真的在皇後宮裏見到過他,正是送她出宮時宣讀懿旨的那個。


    之前不曾在意,現在才知自己背後竟一直有雙眼睛。


    眼神對上綠衣內侍的一瞬,楊煙便感受到某種不友好的凝視,她隻得先放鬆了臉上表情,趕緊妥協地回過頭去,小碎步跟著大部隊乖乖向前走。


    冷玉笙剛交代過她要小心,楊煙便絕不敢造次,隻邊走邊忖度——這人既是皇後的人,定然來者不善。


    繞過石像身後的上宮小殿,隊伍似不敢攪擾惠懷皇後的長眠,隻沿著石徑向西北側的下宮走去——那裏供奉著她的遺容、遺物和靈位,是專用祭祀之所。


    -


    入了正殿,楊煙便一眼望見那個長鵲冠淡金色蟠龍袍背影。


    熟悉的禮服映入眼簾,和兩年前七裏縣龍舟賽上的身影漸漸重合……


    小心翼翼隨隊伍站定後,她卻又悄悄走了神,淺淺回憶起那些曾真摯仰望過眼前這個人的時刻:


    七裏縣城門驚鴻一瞥遇見的藍衣皇子,龍舟競擊鼓撼人心魄的金冠小王爺,大雪中轡茲驛外騎火紅駿馬的貂裘公子,樞密府南園草場彎弓縱馬逐飛花的神射手……


    而無論他是三皇子、吳王、冷玉笙還是韓泠,都在她的心中刻下極深重的印痕。


    這樣高貴、矯健又驕傲的人竟對她有情……楊煙頓時感覺腦內飄飄然,耳朵也迅速泛起熱來。


    冷玉笙卻一直沒有回頭,隻直愣愣地望著殿中祭台上掛著的畫像出神。


    彩色工筆繪製下,畫中人比白玉石像更柔美雅致。


    女子不著翟衣,卻是一身杏衫粉裙,頭戴鳳冠插滿花朵珠翠,膚若凝脂麵若芙蓉,額角綴著珍珠,薄唇輕抿自帶笑意,細長眉眼低垂如嬌花照水,手中還執了一束帶露粉荷,隻隨意閑坐太師椅上便已風情萬種。


    應了詞人筆底那句“任是無情亦動人”。


    “王爺。”殿內寂靜了半晌後,領頭著緋服的禮部侍郎陳遠終於忍不住躬身向前提醒。


    “開始吧。”冷玉笙才低下頭吩咐,卻始終沒有轉身。


    陳遠便開始宣讀關於祭禮的聖旨及早早爛熟於心的祝詞。


    無外是歌頌惠懷皇後賢良淑德的品性,替聖上寄托哀思,然後是焚香燃經,為亡者占卜祈福,行三拜大禮一氣嗬成。


    果然如冷玉笙所說,簡簡單單。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逝去十載又三年,沒幾人還會記著這個才二十出頭便香消玉殞的年輕女子。


    江南第一美人又如何?仗著聖上寵愛封諡為後入了皇陵又如何,還不是“紅顏成白骨,容顏作塵土”……


    時間並不久的儀式還沒完便已經有立在隊伍末尾的小黃門眯了眼睛無聊地打起哈欠。


    楊煙雖心折於仲薑的美,但對她的確也沒什麽感情,隻沉浸在自己的少女心緒裏,一直盯著冷玉笙的背影,想象他臉上該有著怎樣的悲戚表情。


    自跪下後冷玉笙沒再起來,此刻正恭恭敬敬低著頭,雙掌合十,嘴中一直在嘟囔些什麽,似在誦經,又似在向母親傾吐他隔著十數年光陰的漫長思念。


    楊煙雖不能真切地懷念亡人,卻能共情於他的悲傷——年幼喪母,母親死在最好的年歲,便成為他心底永恒的缺口。


    那個永遠年輕美麗的影子如皎潔澄明的月光鋪滿在他一生的無眠暗夜裏。


    冷玉笙終於緩緩站起,轉過身來。


    眼眸幽深如寒潭,麵容因嚴肅而冷若冰霜,被明晃晃禮服一襯更是一身疏離之氣。


    “承蒙皇後娘娘厚愛,特地差沉煙道長祝禱祈福,還請小道長向前一步。”


    他突然將目光轉向隊伍中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仿佛一早就知道楊煙在哪裏,一眼便在人群中捉住了她。


    語氣客氣冷淡,果然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


    楊煙剛想整理下衣服再回應,腰上立刻又挨了身後人的手指一捅。


    那人似乎極熟悉人體構造,力氣不大卻剛巧頂到某處穴位,隻給她痛到幾乎要升天。


    一瞬間她便屁股著火一般呲牙咧嘴地蹦了出來。


    身後背著的箱子跟著晃來晃去,一個平衡沒掌握好便打了趔趄,徑直跪倒在人群之外,朝向的正是仲薑的靈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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