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樣」


    天亮後, 顧十年和楚辭乘馬車才姍姍來遲進了京。


    他們一路緊趕慢趕,到底沒趕上小王爺的火龍駒。先去了順義錢莊交換消息,卻得知冷玉笙前日已獨自入宮,沒了音訊。


    楚辭盤算,太子後日大婚,大概要給他留著吃喜宴。


    可不對啊,為啥都不給出宮送個信了。


    老吳靠近他耳側輕聲說了句話,楚辭眼神一怔。


    “太莽撞了,我就說我不在旁邊指定不行。”他被氣到了,對顧十年道,“主子進宮請旨要娶妃,聖上不打他板子算好的。”


    “ 別急,我進宮打聽打聽。”顧十年道。


    忘了還有個能宮裏自由行走的,老吳當即尋了幾件珠串和珊瑚如意出來,叫他帶著入宮打點。


    ——


    下了早朝,馬撫青一回福寧殿就有小黃門通報他了。


    他一路拐到禦書房後花園,顧十年正垂頭等著,看見他來,立刻下跪:“幹爹,兒子來瞧您了。”


    馬撫青甩了下拂塵:“甭跪了,再叫人看見。”


    顧十年起了身,立刻道:“兒子給幹爹尋了些小玩意兒,已囑小連子給您送到臥房榻邊了。”


    “行了,德性。說吧,想幹嘛。”馬撫青入了正題,但不問也知道他是來幹啥的。


    “王爺他……”顧十年低眉順眼地抬了抬頭。


    “擱皇上身邊兒看著呢,性命無虞。”馬撫青道。


    “怎麽也不給放出宮了?外頭大家都心焦得很。”


    馬撫青皺了皺眉:“天家的事情,不是咱們問的,你且回去等著,時機到了自會放人。”


    顧十年眼皮跳了跳,這是什麽意思?


    但馬撫青顯然不會再多說了,他隻能閑扯幾句叫幹爹注意保養身體之類的,躬身要退走。


    馬撫青卻拉住了他,歎息一聲,眼神瞟向不遠處的福寧殿。


    ——


    福寧殿某間偏殿中,榻上小桌正趴著個人。


    手邊放個打開的藥罐,旁邊站立的小黃門欲上前幫忙,被他拒絕。


    他抬手挖出塊碧色藥膏,輕塗到自己腮上。


    掌痕雖然褪去了,臉上莫名還是火辣辣的疼,冷玉笙忍耐不住,嘴角抽了一下。


    蕭玉何給楊煙送的藥膏,被他揣進懷裏,可楊煙沒用上,他倒是用上了。


    入宮麵聖時他跪在昭安帝腳下,梗著脖子要請旨娶妻,帝王憋著氣不搭理他。


    冷玉笙不敢提他知道些先前事內幕,怕父親以為自己有眼線,隻能堅持說自己就是愛慕那個女子。


    完全忘了他之前是為何被支出京城的。


    “怎麽,覺得剿了匪、築了城牆,有功了,又來要挾朕?上回玩弄禁軍的事朕還沒跟你算完賬!”昭安帝哼了一聲。


    因他大張旗鼓地宣揚“整軍練兵”,不隻赤狐軍,整個禁軍都開始動員操練,甚至年底還要舉辦比武,選拔出精銳直接進上四軍。


    昭安帝又下旨明年恢複武舉,各地武行又開始興辦。


    一直坐冷板凳的軍人武人終於看到提拔晉升、建立功業的機會,又因轟轟烈烈的剿匪,一些無處可去的山賊小嘍嘍也改行準備參軍了。


    “不是要挾,是請求。”冷玉笙低低喚了一聲,跪著向前扯了扯昭安帝的袍子,“是求爹爹賞兒子個媳婦,才能生個孫子孫女兒給您玩兒。”


    昭安帝無語,頭腦中又模糊憶起那天跪在烈陽下的白衣女子。


    沉吟良久終於道:“納個妾不是不可以。”


    “父皇,兒臣想娶的是王妃,正妻。”冷玉笙不依不饒。


    昭安帝居高臨下審視著他,一模一樣的表情啊,一模一樣,和他的母親,和那個女子都是一模一樣。


    明明退一步就能解決的事情,偏偏都不肯退讓,叫他左右為難。


    耳畔似又傳來一聲遙遠輕歎:“臣妾沒做過的事,為何要認?”


    眼前浮現出麵容蒼白如蓮的一張笑臉,還是廿歲出頭的青春年華。


    窈窕身影漸漸退遠,遙遙似在水一方。是詞裏唱的:“傾國傾城,非花非霧,春風十裏獨步……”


    “阿薑……”他低喃,腦中幻境卻倏然碎裂。


    冷玉笙已然愣住,看著昭安帝打了個趔趄,他伸手扶住,又不敢問為何他叫母親的名字。


    昭安帝退回到榻上,終於問:“不過一個製香商女,她就這麽好麽,值得你一再忤逆朕?”


    冷玉笙點了點頭:“她是兒臣見過的最好的女子。”


    “那是你見的女人太少。”昭安帝道。


    “父皇,她我娶定了,條件您開。”最後來了這麽一句。


    “學什麽不好,學著當個情種!朕封你為王,是叫你圍著個下賤女人打轉轉的?”


    “父皇不也圍著下賤娼妓打轉轉?”冷玉笙脫口而出。


    帝王出宮去青樓行娼的流言一直在京中悄悄傳播,但還無人敢拿到台麵上說。


    昭安帝二話不說直接甩了他個耳刮子,然後給他關到偏殿裏了。


    -


    藥膏冰冰涼涼,撫平了毛糙糙的刺痛,但手指依舊在皮膚上輾轉流連。


    冷玉笙想,那姑娘是不是也這樣疼著,本該是他幫她塗藥,輕柔摩挲,自己的指尖落在她臉上,也是如蜻蜓點水癢癢麻麻的嗎?


    光想象著這些,身體已開始燥熱。


    偏偏進來了幾名內侍,又送來畫著美人像的冊子叫他挑選相看,皆是朝內文臣或武官之女。


    這是送的第三回了。


    他慌地從臉上移開手,合上藥罐。


    ——


    顧十年進宮後,楚辭便往聞香軒來,想看看死裏逃生的楊煙。


    既是主子的心肝兒,他也得確保她的安全。


    到了卻發現楊煙出門不知辦什麽事去了。


    甘姐兒煎了茶讓他坐在堂屋等,但他心內焦急等不了,便上街去找。


    未及晌午,吏部送來了遊允明的授官詔和官袍官帽,果然是塗縣縣尉。


    遊允明沒遲疑什麽,跪著便接了旨,然後把甘姐兒拉到院子偏僻處:“你當真不跟我走?”


    甘姐兒握著他的手,點了點頭。


    “不走……還是……走?”遊允明困惑了。


    甘姐兒便鬆開他的手。


    遊允明懂了,心裏也徹底空了,隻能無措地擁住她。


    夜裏甘姐兒從楊煙屋裏出來,經過他身側時就被他猛地圈入懷抱裏。


    甘姐兒也羞怯地伸出胳膊環住他。


    他不知該如何表達激動的心緒,在月光下顫抖地親吻了她,兩人終於算定了情。


    但甘姐兒卻不願意隨他赴任,隻想要留在京城。


    “為什麽?”此刻遊允明依依不舍地鬆開她,又問,“你嫌那邊生活苦嗎?”


    甘姐兒卻笑了,搖了搖頭。


    “那——”遊允明沒說完,便被人打斷——


    “因為她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啊。”


    是楊煙回來了,身後跟著楚辭,和……一個陌生少女。


    楊煙從袖中抽出張折起的紙,遞給甘姐兒:“剛才遇著楚二哥,勞他回吳掌櫃那兒走了趟,這個就還給你了。”


    甘姐兒接過一看,是她七年前的賣身契。


    “甘姐兒,現在開始你自由了,以後就為自己活著吧。”楊煙向她笑道,黑葡萄的眼珠閃著光,“路在腳下,想去哪兒都可以。”


    甘姐兒卻將賣身契又塞回楊煙手裏,表達她的願望。


    遊允明唇角抿了緊。


    楊煙卻打個響指,指尖火立刻將那片紙燒了個精光。


    “遊大哥,你的理想是做提刑,甘姐兒也有她的理想。”她轉向遊允明替甘姐兒回答,“她覺得製香還沒學好,想繼續在聞香軒幫忙,繼續精進。”


    “況且,你還沒有三書六聘,憑一張嘴就讓姑娘跟你走嗎?”


    “不過,遊大哥放心,媳婦兒我給你好好留著,等你拚出點事業,八抬大轎來娶妻好了。”


    她又踮起腳拍了拍遊允明的肩膀。


    遊允明低頭沉思一會兒,才問甘姐兒:“你是這樣想的嗎?”


    甘姐兒眼眶裏已盈出淚意,她抹了下眼睛,點了點頭。


    “好,那你等我。”當著眾人的麵,遊允明握住了她的手。


    “姑娘真是好樣兒的!”安靜觀察這麽一會兒,陌生少女終於開了口。


    遊允明打量了下她,十五六歲的年紀,端端正正的臉龐,梳著雙鬟,一身靛藍粗布短裙,露出倆灰布褲腿,是日常做活的幹練樣子。


    “你是?”


    ——


    冷玉笙倦倦拉開畫冊掃了幾眼。


    “這個太胖,這個太瘦,這個眉毛不是柳葉的,這是個眯眯眼,這個……胸小……”


    挑挑揀揀又給合上了:“勞煩回父皇,都入不了眼,再換。”


    一雙手伸過來接了冊子。


    拇指上卻戴著個熟悉的綠玉扳指。


    冷玉笙眼皮一挑,此刻凝神才看見正低垂著頭的顧十年。


    他換了灰色低等內侍服混在了黃門隊伍裏。


    冷玉笙一隻手握住他的胳膊,另一隻手抽回冊子:“剛剛看漏了個氣質的,你留下給本王介紹介紹。”


    “你們先出去候著吧。”將其他人支了出去。


    待人都退出偏殿,門一關,冷玉笙便笑了:“十年,好樣兒的!”


    顧十年嘴角翹了翹:“您在宮裏邊奴心焦,願為主子效犬馬之勞。”


    “十萬火急,你得幫我去辦件事兒。”冷玉笙斂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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