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牆角的侯爺和侯爺他爹在窗外對視一眼。  侯爺用眼神說:父親高明。  侯爺他爹撚須而笑:是你兒子生得好。  因為韓母是匈奴女子,從小對韓嫣進行雙語教育,平時母子倆會說上幾句匈奴語,韓家也沒有製止,此時聊得高興,又說了幾句。  韓母用母語問了一個相同的問題:“太子待你如何?”  麵對最親的人,韓嫣才露出一絲憂慮的表情,用匈奴語回答:“還好。”但是,他也沒有將心中所感完全說出來,總不能向長輩告狀:太子其實不願意和我做朋友啦!  韓嫣迂回地回答:“娘你放寬心,太子宮又不是龍潭虎穴,有太子在,哪裏會受什麽委屈?”  他這話,說得太早。  過了假期回到崗位上,韓嫣愕然發現自己有了一名競爭者,叫做張湯。  第二十三章 酷吏之路  這個伴讀,張湯原本是不願意當的。  張湯比劉徹年長五歲,在大漢已經算是半個大人了,趕著親爹是長安令的時候到京城牢房曆練一年,將現今普遍適用的古籍上記載的道聽途說的所有刑具刑罰都在犯人身上試一遍,運氣好的話鑽研出新的刑訊手段,創新審問辦法,然後就可以正式走馬上任,為打擊大漢犯罪維護世界和平貢獻出一份力量。  張湯素來做事有理有據,按部就班,人生規劃合理,奮鬥目標明確,即便是包吃包住的肥差從天而降,他也沒有動心。  太子的身份特殊,張湯不便直接拒絕,那樣就太不給太子麵子了,他要做的是酷吏,而不是錚臣,後者下場淒慘,經常淪落到前者的刑架上,何苦來著。  所以,麵對徹太子的友好招攬,他表示需要時間考慮,心想著拖個十天半個月的,未來皇帝貴人事多,八成就會把這回事忘了。  然而事與願違,他要抗衡的,不是一個年幼可欺養在深宮人單勢薄的太子,而是被一群上能大鬧天宮揍玉帝下能翻江倒海擒蛟龍的孩子王包圍著的劉徹。  灌夫認識劉徹的時間最長,對膽敢敷衍自家兄弟的小子很看不過眼。  “不給九哥麵子就是不給我老灌麵子,不給我老灌麵子就是不給灌家麵子,不給灌家麵子就是不給全天下的流氓麵子! ”  張湯奮筆疾書,將灌家少主對黑社會的身份供認不諱以及威脅官吏之子屈從其淫威的罪狀一一寫下,呈給父親。  長安令看也沒看,直接歸檔存庫,苦口婆心地告誡後來者:“如今灌賊勢大,證據不足,我們來日再算。”至於是哪個“來日”,隻有天知道。  交了罰金,灌夫再次被釋放,當庭嚷嚷著:“小子你給我等著! ”  來贖人的灌掌櫃默不作聲地又交了十兩金,趕緊拉著小家主離開,苦口婆心地勸道:“算我求您了,您的一句話可足夠一戶人家過活三年。當眾威脅官宦子弟,虧你跟了太子爺那麽久!這不是白白給人送錢嗎?”  老灌也不是不接受建議,氣道:“那你說怎麽辦?姓張的敬酒不吃罰酒也不吃,若是九哥再問起來,他還是不願意,我還有什麽顏麵?”  “誰要你和李陵打賭的?比試誰先替九哥拿下這碗湯。”郭舍人恰好從門外走進來。  “你又去哪兒了?天天不著家,這些日子都看不見你的影子。”多虧了當初劉徹所借的錢財,讓郭舍人不至於落得身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窘境,他與灌夫、李陵他們的地位一直都是平等的。留在灌氏酒樓,也不過是幫朋友的忙,出入自由,不受任何限製。  灌夫抱怨:“本想拉著你一塊去的,不過還好,省得牢房陰暗嚇著你。你到底在忙什麽?”  郭舍人目光一閃,若無其事地把手上提著的禮品放到桌子上:“自然是給你想法子去了。”  接著他轉頭對灌掌櫃道:“勞駕將這個送去李將軍府,什麽也別說,隻說‘願賭服輸’這四個字便可。記住,禮品不要直接交給李陵,而要走常規路子。”  灌掌櫃一聽,脊背發涼,趕緊吩咐跑腿的去辦。  灌夫還沒聽懂,跳腳:“不就在牢裏關了一回嗎?賊娘的我才沒有輸!才不要給李家小子賠禮!! ”  “呆子,”郭舍人歎氣,“你怎麽就不明白,輸的人是李陵。禮品是交給門童的,門童必然會稟告家主,順便轉達我們的口訊。你說,要是李陵的叔叔知道李陵在外賭博會是什麽反應?不是禁足不許出門就是直接打到他出不了門。”  灌夫愣了許久,爆發一陣大笑:“我們是混混,理所當然就該用下三流的手段! ”  笑罷,灌夫靜下來,想了想之後說道:“不過,對付自家兄弟,還是不厚道了些。真不明白你的小聰明是從哪裏來的,初見你的時候明明很老實很聽話的……”  聽見灌夫的嘀咕,郭舍人心中五味雜陳,他勉強勾了勾嘴唇:“我不是給他送了禮物嘛,就是上回他在一家鋪子裏看中的匕首,就算踏不出門,也不會無聊的。”  其實他很想告訴眼前這個憨直的家夥:我一直都是這樣,隻有你沒有發現而已。而在眾多看明白的人當中,又僅僅是九哥,不排斥不提防不厭惡,反而給了我自由發揮的舞台。至於李陵那個死小子,年紀比我小居然個子比我高,長得那麽快做什麽?去死啦!  “你先別忙著高興,沒了李陵幫忙,勸說張湯的重任就要你一個人挑了。”郭舍人說。  灌夫受到天降大任的鼓舞,義無反顧地招攬了一幫小混混,圍堵張湯去也。  被圍堵的張湯現在頭很疼。  一天能偶遇灌夫及其黨羽三回,這樣頻繁的邂逅程度,如果對方是如花美眷,他們直接可以合八字聘媒人說親事了……  頭幾天張湯還有心情報官,親自帶領那些小混混們參觀大漢繼承於先秦的酷刑,免費講解皮鞭鐵釘烙鐵各個刑具的奧妙,最後讓他們與老鼠虱子同居過夜為當天的長安監獄之行畫上圓滿的句號。  然而,大漢獄吏也是人,要吃飯要睡覺要休息的,平白無故多出那麽多件瑣碎的小案件,案子雖小,文書卻要齊全,胥吏們疲於奔命,可謂煩不勝煩。更何況再變態再邪惡再欣賞別人恐懼的表情顫抖的姿態淒厲的尖叫,看熟了那幾張臉,也會審美疲勞。  拿人放人不斷循環,折騰了近一個月,張湯疲憊不說,連獄卒看到他們,都懶得刑訊,草草過了一遍就直接扔進牢房了事。關押期間還互相打招呼,談論幾句天氣如何。  “這天說變就變,剛才還是晴空朗朗,轉眼就烏雲滾滾。還好你們工作效率高,那麽快就把我們逮進牢房,否則就要被淋成落湯雞了。”  “……”  “喲,今天夥食不錯啊,泡飯裏還有醬油,你要不要也來點?”  “……”  於是,再次見到劉徹,張湯迫不及待地降了。  “我願意。”  這三個字讓劉徹囧了很久,又不是教堂婚禮,你願意我還不願意呢!電視裏戲文裏表忠心的話明明那麽多,說句士為知己者死會死的麽?!  富貴非吾願,酷吏不可期。  吟著壯誌難酬的辛酸詩句,張湯踏入恢宏的宮門。  背景裏太史令張父又在感慨:“兒子你有前途啊! ”  第二十四章 生物實驗  即便職業不對口,張湯還是知道“在其位謀其政”的道理,收拾好行李,當夜便一絲不苟地背誦宮中規矩戒律,第二天大清早冷水洗麵,確定自己看上去精神十足才走出屋子。  作為臨時加塞的伴讀,張湯受到了整個班級的熱情歡迎。  劉徹自不必說,這個伴讀的名額還是他費盡心思向明君爹求來的,再加上他本來就很欣賞這個又冷又酷的少年。在劉徹看來,像張湯這樣人生目標明確的幼苗已經不多了,更難得的是他不是為了子承父業的傳統,而是真心熱愛維護法紀的職業。如果沒有興趣和熱情,當天張湯對偷肉老鼠進行磔(zhé)刑的時候,就不會是那副如學者做學問般極度認真又極度冷靜的表情了。  成為酷吏的理想雖然聽上去顯得很變態,但真正精通刑訊的專家絕對和戀屍癖虐待狂扯不上關係,試問,一個頭腦發熱發脹發瘋的人怎麽能撬開犯人的嘴巴從他們口中獲得重要情報?估計玩著樂著就一不小心把人弄死了,斷了重要線索。  劉徹需要李陵這樣的將軍,也需要張湯這樣的酷吏。將軍征戰於沙場,拋頭顱,灑熱血,殺的真刀真槍的敵人;酷吏司職於朝廷,殺豪強,斬貪官,對付的是暗箭傷人的對手。後者要麵對的其實更為驚險,不僅因為要麵對糖衣炮彈的打擊,還要經受得住與百官乃至天下為敵的壓力。  一將成名萬骨枯,這是世人普遍接受的觀念,將士凱旋而歸,受到的是皇帝下旨授勳滿城鮮花掌聲百姓夾道歡迎的待遇,而酷吏呢?逮的殺的得罪的全是自己人,一不留神就被同事共同排擠打壓誣陷。所以,酷吏能夠依靠的隻有將他視為手術刀的帝王,一旦失去皇帝的信任,下場就是牆倒眾人推落井扔石頭。  張湯畢竟年輕,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否則就不會猶豫了那麽久才被迫應下伴讀這個職業,而且還明知灌家勢大還將灌夫關進牢裏。若不是因為太子的身份在,灌家沒有計較,早就用黑拳把不知死活的小子打得親娘都不認識了。  也是看在太子學生的麵子上,太傅司馬談沒有故意為難張湯,隻問了他師承何人學過哪幾本書,考校了兩個基礎知識的問題,徹底摸清了新學生的文化程度。  發現這個孩子資質隻是上等,太傅老懷安慰。學生嘛,聰明到一定程度就足夠了,要是再來一個像太子那樣上了境界的、以問倒老師為榮以服從老師為恥的問題學生,太史公就可以早點考慮該到哪座山頭買塊地種種了。  韓嫣則是好奇多過緊張,豪門子弟大多都有拉幫結派的聚眾心裏,這個年紀的孩子,誰不是渴望玩伴的呢?和太子做知心朋友似乎指望不上了,這個目光泠然的冷麵少年,會好相處嗎?  他在打量張湯,張湯也在暗暗查探情況,一不小心,兩人視線意外地對上。  頭一回課上開小差,三好學生韓嫣有些心虛,微微瞪大眼睛,露出幾分驚慌,雖然很快他就鎮定下來了,微微別過臉並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太傅講課的聲音上,可心髒還是一陣亂跳。  因為張湯沒有立刻回神,依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漂亮的人。  張湯在確定對象的基本屬性之後,腦袋習慣性地開始自動運轉分析程序:衣著雖然不奢華,顏色卻很妥帖,顯然經過精心挑選、搭配,說明他重視外表;緊張時偷瞟了太傅,害怕分神被先生發現,表示他服從權威,很在意別人的看法。  張湯得出結論,隻要拿著刀子往韓嫣臉上比劃幾下,對方應該會把祖宗十八代的秘密全抖出來。  “咳! ”張湯注視美人太久,太傅也發現了,重重咳嗽幾聲。  張湯微惱:不好意思,職業病了。  司馬談並沒有大發雷霆,反而欣慰於自己終於找到了教師的感覺,把沒能用到劉徹身上的訓誡提點引導警告諸多教育手段統統在張湯身上過了一遍。  張湯一邊被動地接受美色是老虎的教育,一邊暗暗比較割掉耳朵的刑罰與聆聽太史公教誨之間哪個更有折磨神經的效果。  劉徹投票給後者。  在太史公殺雞給太子這隻猴看的嘮叨中跪坐了一上午,劉徹和同學們一塊用膳吃茶,增加親密度,互相治愈精神創傷。  “待會要去甲觀習武,你們也來?”劉徹招呼道。  韓嫣心中驚訝,往日太子從來沒有提過要自己習武的要求,張湯到的第一天他突然這麽建議,顯然不是巧合。那種不受待見的感覺更強烈了,韓嫣情緒低落,他本該識趣地找個借口躲開,然而鬼使神差地,看見太子那張故作坦蕩的臉,韓嫣腦袋一熱,賭氣回道:“諾! ”  “敢不從命。”張湯以為伴讀陪練是慣例,緊跟著韓嫣應下。  韓家封侯憑的是軍功,韓嫣長得漂亮,騎射功夫更是漂亮。再加上他心有不甘,要讓太子正視自己,更是超水平發揮,百發百中無虛弦,引來一片稱讚叫好之聲。  韓嫣望向側前方的劉徹,後者正拿驚豔的眼神看他,韓嫣對這種眼神並不陌生,可唯獨劉徹的才令他感到史無前例的滿足,心髒被格外雀躍的情緒填滿,他忍不住抬起下巴,回了一個得意的俏皮笑容。  劉徹一愣,他很奇怪,為什麽腦海裏會突然跳出“這輩子值了”的愚蠢字幕。  難道是英雄本色帝王更色的天性使然?  如韓嫣所料,習武的確是個幌子,目的有二:一是把張湯收了,二是試探韓嫣有沒有被人先一步收走,如果沒有,自然皆大歡喜,如果已經名花有主了……嘿,那可說不準。  為了大漢朝的江山,你們兩個都是我的!  按照長幼有序的潛在規則,劉徹認為拉攏要從娃娃抓起,張湯沒幾年就要行冠禮了,等他的世界觀人生觀完全成形,自己施加給他的影響就十分有限了。於是,劉徹便加緊了對張湯進行生活上學習上物質上精神上的人文關懷。  讀的是張湯感興趣的書,討論的是張湯感興趣的話題,玩的是張湯感興趣的遊戲。  韓嫣完全了陷入秦漢刑律、各色酷刑以及實驗解剖的噩夢之中。  頭一回張湯受太子鼓動拎著一隻扒了皮還在抽搐的青蛙過來,韓嫣嚇得腿軟完全忘記了逃跑,於是每次太子和張湯做活體實驗的時候,他都被熱情邀請免費觀看。  想起兩人為了證明“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的正確性生生將雀兒的器官挨個兒切下來最後還送到廚下煮了一鍋湯,韓嫣就吃不下,睡不著,轉眼就瘦了一圈。  第二十五章 正式入夥  兩個伴讀,就算他們本人沒有競爭之意,卻還是免不得被人拿來比較。  外貌上,韓嫣自然具有壓倒性的優勢,可美貌是雙刃劍,臉蛋太漂亮太引人注目以至於讓人可以忽視他的氣質,不是說有色相沒人品有臉蛋沒腦袋,隻是他的外貌氣場太過強大,以至於性情品格智慧都顯得不重要了,光看著就覺得舒心。  張湯則不然,隔著牆,還沒看到人呢,就能感受到一股冷意。不是流於表麵的冷漠,也不是居高臨下的不屑,張湯的漠然與冷靜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他看人的眼神,似乎看見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大塊肌肉組織,和路邊賣的牛羊豬肉沒有本質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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