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視周圍,那麽多兄弟,竟然沒一個站在自己這一邊。 被告心灰意冷,心想反正不是第一回被抓包了,對自我陳述也沒多大熱情,隻是哀戚戚地盯著原告,滿臉淚痕。 審訊陷入僵持階段,這場沒有硝煙的戰役,就在於關心則亂的老灌和楚楚可憐的老郭之間誰壓倒誰。 其餘的太子黨們互相交流著視線。 張湯:眼淚總有流盡的時候,郭舍人是兔子尾巴長不了,觀之灌夫,意誌甚為堅定,有六分勝訴把握。況且,公道自在人心,就算用刑也是可以理解的。辣椒水,從哪裏開始灌好呢? 李陵:會打起來嗎?一定會打起來吧?要是打起來我該幫誰呢?還是幫老郭好了,鋤強扶弱嘛……唉,怎麽還沒有打起來?快打呀,不打可退票了啊! 韓嫣:祖父大人祖母大人父親大人嫡母大人兄長大人母親大人反複叮囑,要緊跟太子,唯太子馬首是瞻,但又不能恣意妄為,須得謹慎行事。太子不動,我不動;太子動了,我旁觀。 劉徹:早知道就不出門了,寧願對著太史公那張要債地主臉…… 雅間裏有流氓倡伶欺負與反欺負的好戲,外頭卻也沒閑著。 郭舍人的場子剛下,掌聲喝彩仍然不絕於耳,便有不識趣的外地公子哥叫嚷著再來一場。 “不過區區伶人,再清高也就是個賣唱的角兒,方才隔得遠,也沒瞧仔細模樣,趕緊喚出來伺候伺候本侯爺,若是合了爺的心意,賞銀有的是。” 劉徹正從窗子往外張望著,對那個打破屋內僵持的不知名壯士心懷感激。 李陵湊了過來,俯視,撇嘴:“傻逼。” ……好吧,打死我也不感謝了。劉徹默默地想。 “說來也怪,京師最近是越來越熱鬧了,讓人手癢的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老頭子也讓我收斂一些。”灌夫嘀咕。 張湯語氣平淡:“十一月二十七,乃當今竇太後的生辰。各路藩王徹侯公主,但凡得聖寵的便有資格到長安來,為竇太後祝壽。” “可惜,竇太後最喜歡的小兒子梁王卻沒有來。”韓嫣看了徹太子一眼,淺笑。 “沒錯,太可惜了,”劉徹勾起嘴唇,“祖母的這個生日過得不會很高興,若是宗族子弟再惹出禍端來,不但不吉利,還折了皇家顏麵。上了年紀的老人家身子越發不好了……”指不定會出什麽意外呢。 奶奶的小兒子不來,祖母您心裏不暢快,但也不該為難我的美人娘拿我們母子出氣不是,您要過生日,我攔不住,可那些連李陵都稱之為傻逼的賓客親戚,我卻是有本事拿捏的。 郭舍人心領神會,趁著所有人沒有注意的時候給門外候著的心腹使了一個眼色。 大意是:鬧,給我掀翻天地鬧,不用給劉家留麵子。 那個自稱為猴子爺爺的紈絝開始散發王八之氣:“什麽?賣藝不賣身?天大的笑話,等他見識了本侯爺的慷慨,一定會改主意的。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銀子,爺將這改成娼館都不是問題! ” 樓外樓與其說是酒樓,還不如說是古代的戲院,即勾欄,是大眾與官僚的娛樂場所,曆史上到了唐朝才有所記載,宋元極其繁榮。 聽見心目中的藝術聖地被辱,群情嘩然,有不忿的也有不恥的,可一時間卻也沒有人強出頭——猴子爺爺被一群猴子猴孫包圍著呐,被猴爪子撓破相了腫麽辦? 賤民們敢怒不敢言,猴子爺爺覺得自己很高大很英武,故作瀟灑地往台上擲了一錠金子,正巧砸在報幕者的身上,眼神極盡鄙夷猖狂。 “侯爺有請,敢不從命。” 隨著一聲清脆的招呼,一群或男或女或擺動腰肢或麵容冷峻的美人從後台而來,引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除了當家台柱外,樓裏叫得出名號的倡伶竟是一個不落。 “侯爺說的話在理,正所謂,千金散盡還複來,有錢難買爺高興。草民不財,卻也想學一學侯爺的闊氣,和兄弟姊妹們湊了些散碎銀兩,向侯爺買一個家門清靜。” 說罷,二十多位美人紛紛抬手,金燦燦的暗器紛紛砸向劉徹的同族兄弟。 不幸腦門中彈的侯爺傻眼了,自己就像一個土財主到仆人家示威,卻發現人家吃飯的碗都是金的,自己反而窮得像仆人一樣。 沉默一陣,人群中爆發一聲哄笑,也不知是那家開始的——隻有劉徹這一桌知道——觀眾們也開始模仿這種買清靜的奢侈行為。或一文,或一兩,親切地往猴爺猴孫們招呼。 扔瓜皮紙屑,是違法亂紀的可恥行為,要被抓的;擲鮮花蔬果,乃心之所傾的表達方式,就算把人砸暈了,也是一樁美談。 張湯砸的位置最狠:太子的同族兄弟應該很長時間隻能拿一隻狗眼看人了。 韓嫣砸的準頭最佳:也不知道給不給報銷…… 第二十七章 流氓天敵 當太子的同族兄弟被熱情的長安觀眾們砸賞銀砸得隻剩下半條命,劉徹率領著黨,出現了。 “住手! ”李陵如上了點將台,大喝一聲,中氣十足,餘音嫋嫋。 樓外樓沒一個鳥他。 “我要回軍營! ”士兵兄弟都好聽話的,老百姓欺負人%>o<% 郭舍人掩嘴偷笑,誰讓你歲數比我小個子比我高? 劉徹要比李陵高出半個頭,很方便對小李將軍進行撫摸炸毛行軍犬的動作,受到“還是九哥最好了”的閃亮視線,忍不住攬到懷裏,給了李陵一個很有兄弟愛的擁抱。 韓嫣目光一閃,嘴角翹起的弧度超過了平日,劉徹背對著他沒有發覺,旁人隻覺得桃之夭夭,芳華滿室,在李陵能夠回神的時候,他就已經從九哥的懷裏掙紮著爬出來,投入了一個溫度較低卻還是顯得溫暖的懷抱。 犯罪嗅覺靈敏的張湯腦海裏飛快閃過了“淫亂宮闈”這個終極危機,認真執行並貫徹大漢律法“打擊犯罪不如預防犯罪”的精神意誌,毫不猶豫地把李陵提出來,雙手如鐐銬禁錮住關節,動作之熟練迅猛一點也不似從未習武之人。 李陵再度萌生了早早投身軍營的念頭,怎麽越抱,越冷呢…… 忽然,灌夫叫道:“老郭又不見了! ” “許是解手去了,那麽大個人,怎麽可能說不見就不見?”劉徹幫忙遮掩道。 灌夫甕聲甕氣地答應一聲,便不言語了。 台下少了一個郭舍人,台上走出一位身量高細的當紅名伶舒公子。 舍人,舍予,舒也。(請不要計較當時的文字構成,鞠躬) 他披著那身獨一無二的戲服,臉上蒙著輕紗,從隻有一邊眼瞼有色彩看,應是妝卸了一半被迫請出來救場。 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銅鑼聲,熟知此乃開場聲音的觀眾們紛紛將視線轉到台上,驚呼尖叫此起彼伏。舒氏架子高得很,唱罷立即離場,不管身份如何尊貴歌迷如何熱情,規矩從未變過。兩度上場,這還是頭一回。 “不過一伶人……”剛起了一個頭的蔑稱便被周圍“射殺你”的視線壓低了下去。 “多謝諸位慷慨解囊,助區區一臂之力。”一句話便將滿地銀錢的歸屬下了定音,潛含義:既然錢財已經落到了我的地界,那就是我的,你們不能偷偷把錢撿回去哦! 韓嫣與張湯對視一眼,達成此乃狠角色的共識。 偏偏一幹觀眾買賬,狂熱容易受煽動發現中計還甘之如飴的歌迷們果然最可愛了。 “你知不知道爺是誰?! ”猴子爺爺目光陰狠地瞪著台上的角兒,若是在自家的山頭,他早就把那個膽敢違抗自己的伶人當眾扒光了淩辱。 對付這種目中無人的,最好的辦法就是目中無人回去。 郭舍人深情地發表著獲錢感言,悉數回顧了建樓之初的艱難,生意起步遭到長安巨富聯合刁難的困窘,若非各位支持絕無今日的舒氏雲雲。 他的聲音刻意放柔變細,黨員們竟是沒一人聽出是郭舍人的聲音,朝夕相處的灌夫還在往茅房的方向張望,碎碎念:“不會掉茅房裏去了吧?” “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誰。”從刑訊文案中整理出紈絝必備語錄,張湯如是預測。 “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誰?! ”果不出其所料,猴子爺爺一點也沒有創新精神。 “不知道。”有膽肥的故意膈應那位不慎鬆了項圈被放出來的皇親貴戚,引起一陣毫不留情的哄笑,什麽咒罵都出來了。 “等我爹來了,一定叫你們好看。”張湯又麵無表情地說。 “等我爹來了,一定叫你們好看! ”侯爺緊接著跳腳道。 韓嫣湊到張湯身邊低語:“令尊已經去世,他若是來了,自然好看。” “……”張湯好想往那張臉上招呼。 所謂罪不責眾,樓裏幾千號人呢,全逮回去不知道會不會把牢房擠破。 侯爺暴怒,招呼被銀子砸得半殘的打手:“來人啊,把他給我拿下! ” 樓外樓也養了一批靠武力值吃飯的保鏢,應對這等搶人場麵頗為自如,早就埋伏好了等對方先動手,以便到公堂上有理可依。他們身手矯健靈活,總是在堪堪挨到家具邊沿的時候躲開,然後侯爺爪牙們一腳踢破屏風瓷器,賬房筆快如飛,一一記下賠償項目。 看似樓內看護不敵,縮手縮腳,實際上侯爺打手們覺得壓力很大,自己就像追著尾巴的走狗,無論怎麽跑都咬不到對手,就算僥幸咬到,也是自己疼。 “何方宵小,敢在天子腳下撒野! ” “郅大人。”掌櫃的迎上前去,又是賠禮,又是作揖。 老灌這回反應倒快,麵對此人,立刻露出了老鼠遇見貓兔子遭遇獵鷹的天敵表情。 郅(zhi)都,河東大陽人也,侍奉過文帝,到孝景帝時,升至皇家警衛指揮官(中郎將),以敢言直諫、冷酷無情聞名宮中。 當時有郡以治安混亂名噪天下,名曰濟南。濟南郡之所以亂,根源在於當地豪強,即地痞流氓。都說流氓不可怕,可怕的是流氓有文化。濟南郡的這群流氓,不但有文化,還有組織有紀律,已經浩浩蕩蕩地發展成了像灌氏這樣的宗族犯罪流氓團夥,使得曆任郡守都有相同的體貌特征:頭大。 如果看過以下的統計數據,就會覺得郡守先生們頭大有理。 濟南郡以宗族為幫派的流氓集團共有三百多家。 這三百多家,家家都是彪悍的主,又蠻又橫,又奸又滑。拿君子待他,他給你耍無賴;拿小人待他,他有跟你講道理。生生將濟南郡武裝成一個刺蝟,無論誰下口都要來個胃穿孔。 郅都卻覺得,要解決這等複雜的治安問題,不一定要用複雜的辦法。不如化繁為簡,一洗而盡。 他的簡單辦法就是:通殺無赦! 不向任何人打招呼,不給任何人留麵子,他隻管悶聲抓人,然後把首犯通通像割草一樣和諧了個幹幹淨淨。不到一年功夫,濟南郡治安脫胎換骨,再也沒有出現過明搶暗詐橫行鄉裏無惡不作的惡霸地痞,該郡立刻變為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人人爭搶當活雷鋒最具安全感最適合居住的五星級文明城市。 功過不論,郅都被冠上凶神惡煞的帽子卻是鐵板釘釘的事實。即便他調回京師升為長安市公安局局長(中尉),其鐵腕也令人膽寒。 在外殺人的時候甚痛快,但也要時刻防著別人殺到自己的頭上。郅都的獨門防身之術是:不接私客,不受私禮,不容私情,將自己大刀闊斧砍成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光棍,對誰都敢公事公辦。 光棍一旦豁出去了,就會變得十分可怕。 郅都果然不負景帝所望,從濟南郡挾著冷酷殺氣撲回長安,整個京師都震動了。有法必依,執法必嚴,違法必究。該砍頭的砍頭,該打屁股的也可以砍頭,砍頭的目標也不避皇親國戚,六親七貴,通通不認。此種執法,長安人賜他兩個字:硬漢。 硬漢之所以稱為硬漢,是因為即便到了太子這裏,屬性也沒有一絲變化。 完全無視徹太子“其實我想低調”的眼神,郅都朗聲問候,將太子及其黨羽的底透了個底朝天:“想不到太子殿下也有此雅興。”他眼一眯,一一掃過太子黨:“弓高侯幼子,李敢將軍的侄子,前長安令之子以及……姓灌的。”成分很有問題啊…… 某姓灌的:九哥,求悶棍,與其一不小心沒把持住將公安局長打死落到張湯手上,還不如直接把我打暈。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祖母若見到長安百姓歡欣鼓舞為她慶賀生辰,想必也是高興的。”劉徹打出與民同樂的旗號,借口也算無懈可擊。太後的生日具有象征國泰民安舉國生平的意義,為了準備此番宴會,太傅被拎去做總策劃,太子宮皇家學院就停課了,眾人也得到了前後十天難得的假期。 無論是官職還是輩分,郅都都是長官,除了劉徹,太子黨眾人均要向他行禮。 因其血洗濟南,天下的流氓都怕他恨他,自詡為長安第一流氓的灌夫自然不會給他好臉色,勉勉強強抱拳,眼是斜的,嘴上歪的,然後站在九哥身後散發出無盡怨念。 也因其治下鐵腕,天下的酷吏都敬他慕他,張湯如同迂腐書生見了孔聖人,恭恭敬敬地作揖,散發出與郅都類似的冰冷氣息,目光仿佛求偶中的鳥雀,藤蔓似的往當紅的酷吏身上繞。 同樣是因為郅都一視同仁的殘酷態度,天下的紈絝都懼他畏他,“你知道我爹是誰嗎”這張牌在此等硬漢麵前不管用,官二代富二代們沒有了囂張的資本,況且郅都砍人腦袋的權利是皇帝給的,再硬的後台能硬得過當今天子麽?韓嫣和李陵施禮,盡量表現出最安分守己的一麵。 郅都對新來的原住的社會治安不穩定因素了若指掌,視線飛快地掃過樓內眾人,看著神色各異的太子黨,又瞅了瞅滿地的銀錢和陷入樂迷包圍群毆一觸即發而不自知的劉氏宗親。 “太子殿下,您來得正好,這群刁民想要造反。”在自家山頭野慣了,到了長安竟然也忘記了這等走門路拉關係的活兒是要在暗處進行的。 麵對侯爺“哥倆好一口悶”的媚眼,劉徹如同m國總統麵對記者什麽時候經濟複蘇失業率降低時一樣微笑,再微笑,除了微笑還是微笑。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此事全憑郅大人做主。” 侯爺一聽連忙點頭,生怕劉徹反悔,這小地方來的傻孩子從沒聽過官民一家,天底下哪個官吏敢打皇室宗親的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