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是從哪策雜記中看來的?此物草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在場隻有東方朔有資格問出這樣的話,他把忽悠來的所有積蓄都用在購買典籍上,成為太皇太後的幕僚之後更是一頭紮進免費的皇家圖書館,手不釋卷,廢寢忘食。 東方朔心底不免有所疑惑,按理說,劉徹長於宮廷,學自司馬,即便再天資聰穎,見識也會受到限製,可是,縱然他閱盡宮中典籍,還是沒能摸透少年天子的奇思妙想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作為謀臣,視角與命運和旁人不同,生來便應該專門揣摩主公心思,這一點難不倒東方朔。而劉徹亦是格外坦誠,坦言欲開疆拓土,創立偉業。 古人誇上位者,用的都是“知人善用”“仁德寬厚”這類注重宏觀調控的詞語;名臣謀士得的稱讚多是“學富五車”“運籌帷幄”等等,術業有專攻。點明一個大家默認避而不談的殘酷現實,帝王的學識是絕、對、不及謀臣的。 皇帝若是全才,要臣子做什麽?擺著好看? 釘了馬掌的馬兒越發穩健,耳邊盡是秋蟬改口成“九哥”後充滿尊敬親昵的稱呼。 東方朔表示壓力很大。 李陵看他一路不語,跑過來說道:“後悔了吧?現在求九哥收你還來得及。等太皇太後一蹬腿一閉眼,你還有什麽依仗?” 東方朔不冷不熱地看他一眼,嘴唇彎起,眼裏卻不帶任何笑意。 李陵被他盯著,全身發毛,氣勢頓時遭挫。 “哼,你得意不了幾天了! ”撂下狠話,李陵扭頭向劉徹尋找安慰。 劉徹沒什麽力道地瞪了東方朔一眼,丫居然欺負青蔥少年,不知道這傻孩子隻有朕能欺負麽? 接著,詢問起念奴嬌今後的打算。 “家仇已報,父親也得以平反正名,身上沒了擔子,輕鬆不少。”念奴嬌身懷武藝,飽經流離,遇到的大多是尋歡作樂的男子,見識過世間百態,對於尋常女子的嫁人出路敬謝不敏,倒是對周遊世界,遊山玩水抱有很大的熱情。 劉徹忍不住同情東方朔一把,這內奸當的,連紅粉知己都飛了。 臨別之際,劉徹與東方朔單方麵約定:“今天少了一個念奴嬌,日後朕賠你一百個,保管你夜夜笙宵,一個月換一個都不成問題。” “……”自己看上去很饑渴麽? 東方朔無聲歎息:“陛下想問的,是汗血馬的故主吧?” 劉徹點頭:“朕不知你居然與匈奴方麵有交情。若是有路子,從北地高價購買也無不可。” “汗血是張騫所贈。” “張騫?”劉徹又驚又喜,“他來長安了?何時到的?怎麽不來找朕?” 就差沒問“有沒有因為想我瘦了啊”。 “……陛下好自為之。” 眼見城門在即,東方朔深深看了劉徹一眼,揚鞭催馬,與他迅速拉開距離。 擅自脫離禁衛視野被抓包,劉徹在文武百官朝自己吐唾沫星子之前,投下炸彈:出使西域! 朝堂鴉雀無聲,在死一般的沉默後,爆發了要死一般的瘋狂。 有委婉的“陛下三思”,有直白的辭官威脅,還有遊移不定私下議論的嗡嗡聲。 太皇太後作為祖宗規矩的守護神,做出了迅速反應。“朝臣各抒己見,以為國策,不宜改弦更張。就為了區區幾匹戰馬,順了陛下的私心,實在胡鬧!西域之行足以激怒北國,百弊而無一利。” 劉徹針鋒相對:“漢朝幾十年沒有聯通西域,匈奴不是照樣年年南下?苟且偷生絕非長久之計。”劉徹呈上張湯拷問出的匈奴戰俘供詞,有理有據地指出:“匈奴破月氏王,以其頭骨為飲器,月氏遁逃,常怨仇匈奴。與西域諸國相交,如同斷匈奴一臂,若能結盟共擊匈奴,便是利國利民的善舉。” “陛下,你年輕氣盛,身懷抱負,這是好事。可兵乃凶器,勞民傷財,稍有不慎便會傷及社稷,甚至動搖國之根本。”老太太語重心長。 劉徹卻是一點也聽不進去,不顧朝議反對,執意拜張騫為郎官出使西域。 老太太一計不成,又生一計。 張湯將發往各藩王的懿旨謄抄了一份,念道:“諸位劉姓王爺均屬先皇一脈,為固大漢國本,理應知無不言。” “這不是搬兵壓九哥嗎?! ”灌夫氣憤地捏起拳頭,“他們要是敢反對,看我不撕爛他們的嘴! ” 張湯對劉徹道:“如果陛下一意孤行,張騫就算出得了長安,也過不了各地關隘,扣押都是小事,就怕被誣陷通敵罪,就地斬首。” 韓嫣一邊凝眉思索,一邊說道:“如今要緊的,是如何說服朝中大臣與各地藩王。朝廷倒還容易解決,他們不敢明目張膽地與陛下作對,隻要尋出破綻辯駁即可。”他列出朝議主要的幾個反對理由:“一是出使西域從無先例,大臣們對開此先河有所顧慮,是理所當然的。若是萬事皆備,行事謹慎,他們便無從反對。其次,朝中議論最多的是禮儀,是兄弟相稱,還是為我藩屬。西域小國,彈丸之地,我朝士人還真拉不下臉與其稱兄道弟,可平白要他們稱臣納貢又不合情理,若是惹怒了他們,與匈奴勾結進犯邊境,反而招致禍端,不得不慎重。還有,草擬國書、沿途公文、護送兵馬與駝隊等等,均需妥善安排。” “頭一項很好辦,他們安逸慣了,畏懼變化,用商鞅變法之類典故安撫便可。至於禮儀,自然是以兄弟相論,先禮後兵,若有不服,再施以手段。”劉徹不忘在國書上申明“互相尊重主權和領土完整、互不侵犯、互不幹涉內政、平等互利、和平共處”大漢外交政策,表達致力於世界和平的美好願望。 注:馬蹄鐵的來源一說為春秋戰國時期,但目前還沒有切實證據能夠證明;一說為先秦至西漢時期,論據是《鹽鐵論·散不足第二十九》中的一段文字“古者,庶人賤騎繩控,革鞮皮薦而已”,理解尚存在爭議,而《鹽鐵論》是漢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才出現的。有實在證據證明馬蹄鐵存在的是在隋朝初年。 作者有話要說:曆史上張騫頭一回出使西域用了十三年,被匈奴關了十年,這回可憐的娃要翻身了~ 第五十九章 西域之行(中) “我朝向來提倡水德,取之於以柔克剛,匈奴為患自秦始,兵禍連結,殃及無辜,非和親之策得以萬全……” 提著毛筆,如何也寫不下朕心甚慰愛卿嘉勉等等很蠢很驢的誅心之言。 劉徹終於明白為什麽那麽多人願意棄筆從戎了,把那些隻會拿起筆杆子打嘴仗的混蛋一刀砍了,還世界一個清靜自在。 從出使西域扯皮扯到和親匈奴,朝堂上的水越來越渾,劉徹還沒逮到摸魚的機會,就被曆年匈奴索要的嫁妝禮單戳瞎了眼睛。 從高祖執行和親政策以來,匈奴騷擾邊關劫掠搶殺見於曆史記載的記錄就有二十來處,不過幾年,就再次背約,有時候頻繁到一個單於娶了三四個大漢公主,娶一個,殺一個,搶一回,再娶,再殺,再搶……盡管這些公主隻是掛名製,並非皇室血脈,可誰心甘情願把自家如花似玉的寶貝女兒送到野蠻人手裏挨宰?還是先奸後殺……更重要的是,那一車車絲綢茶葉的嫁妝,都是真金白銀換的呀! “哼,不以兵強天下……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 朝上全是借老子口反對西域之行的米蟲,唯恐惹怒匈奴,引來戰事。 劉徹眼冒寒氣,手上攥緊的竹簡驟然飛了出去。又打開另一卷,草草掃兩眼,又扔到地上。劉徹想象著那些不是竹簡,而是大臣的屍首,整個辦公室屍橫遍地,這才火氣稍減。 滿腦子都在叫囂著:裁員!裁員!! 屋子裏十分安靜,隻剩下劉徹不穩的呼吸聲,門外探出一個腦袋,是衛子夫。她先是被殿內淩亂的模樣嚇到,壯著膽子進來撿起一卷奏本,抬頭偷瞄了劉徹一眼,見他隻沉著臉沒有發火才輕手輕腳地收拾起來。 “陛下先用些茶點,消消氣。” “朕吃不下。” 劉徹硬邦邦地說道,他鮮少苛責周圍侍從,此時火氣正盛,免不了遷怒。 衛子夫心中害怕,不敢多說話,隻好備著吃食,隨時恭候。 劉徹再度盤算起向天下選才納賢的計劃,儒家法家墨家哪一家的都成,就是不要搞老莊的,打破朝廷整齊一片全是罷戰的聲音便可。當時,東方朔突然唱了一出無間道,換血計劃隻能暫時擱置。 因為古人講究長幼有序,先來後到。就拿三公來說,丞相和太尉的權利品階都是一樣的,可就是因為丞相排序在太尉之前,地位仍然以前者為準。下詔選才的確能網羅一大批賢者,可東方朔就注定就此錯過,從此低人一籌。日後的官途,在資曆上都要吃虧,就算劉徹破格錄用,也免不得引來猜忌、招人話柄。 況且,劉徹曾許諾東方朔攜手共創大業,雖然不曾明說,可非君莫屬的潛含義卻雙方早已達成共識,衛青也是見證。若是突然琵琶別抱,重用他人,東方朔指不定給劉徹來個一紙休書,恩斷義絕。 可要促成西域之行,首先要通過廷議;要通過廷議,就要有聽話的大臣;要有聽話的大臣,就要把不聽話的趕出去…… 繞來繞去進到了死胡同裏,劉徹看著東方朔的弟子若有所思:“子夫,你多久沒去永樂宮請安了?” 衛子夫連忙屈膝:“回陛下,奴婢不敢擅離職守。” “這怎麽行?皇祖母在你身上耗費了心血,當結草銜環,湧泉相報才是。”劉徹不吝讚賞:“你聰明伶俐,知冷知熱,正好朕身邊缺一個女官,便交與你做。” 漢宮女官又稱宮官、女職,和嬪禦(內宮)有所區別。這樣,既擺脫了宮婢受人欺侮的地下地位,又免於受後妃嫉妒排擠。衛子夫連忙應道:“喏。” “記得將這個喜訊轉告皇祖母,就說朕感謝她將你調到未央宮,順便把這三道點心帶給你先生,讓他今晚趁熱吃。”劉徹咬重了“三”和“今晚”這兩個字眼,盯著衛子夫的眼睛,叮囑:“一定要把朕的旨意帶到。” 入夜,劉徹打發了值夜的宮女,換上黑色不起眼的便服,偷偷翻起圍牆。 齊天大聖被他師父在腦袋上敲了三下,就能明白午夜三更時分有個約會。 東方朔的腦袋應該不會比石猴還硬吧? 宮牆比李將軍府的牆要高,也太久沒練習,身手生疏了一些,不過好在有驚無險,劉徹順利地摸到了東方朔的房間。 屋子裏麵的燈已經熄了,劉徹心中微微失望,難道是衛子夫沒有將自己的原話轉達? 從門到窗戶摸了一圈,劉徹終於在一處角落裏發現了沒有關緊的一扇,翻身而入,輕輕合上窗。 “東方?”劉徹壓低聲音喊了數聲,沒人答應,突然,屋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他立刻緘口屏息,知道巡邏的宿衛離開,卻是再也不敢輕易出聲。 要是被人抓包,他怎麽解釋大漢天子夜深人靜翻牆爬窗出現在另一單身男子房間的緣由? 說自己夢遊麽?和曹操一樣專愛半夜起來行凶殺人?哦,這時候還沒三國呢,於是,曆史就變成了曹操向他學習靠攏於夢中鍛煉殺人絕技,是明顯的疑心病精神病反社會症狀表現。 沒有燭火又無月光,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劉徹謹慎地摸索著,花了一刻鍾的時間才走到床邊。 劉徹弓著身體,摸到床榻,挨著邊坐下,伸手去推東方朔:“醒醒。” “誰?! ”耳邊炸開一聲喝叱。任誰午夜驚醒突然發現床邊多了一個黑色鬼影,都不會淡定的。 “噓……”劉徹連忙去捂東方朔的嘴巴,不想黑暗中看不清楚,他的手摁到了兩個圓圓的軟軟的會滾動的充滿彈性的球體上。 “我的眼睛——! ”東方朔一時沒忍住,痛呼出聲,與此同時,下意識地抬腳一提,做出了所有小市民保護自己生命財產安全的自衛反應。劉徹本來就是挨著床沿坐,坐得不穩,再加上猝不及防,“嗵”地一聲,立刻被掃到了床下。 又是慘叫又是重物落地,這一連串的聲音如果還無法引起守衛的重視,那麽大漢朝幹脆直接把皇帝送去和親算了,反正財產遲早是要被賊搬光的。 門被敲得碰碰作響。 劉徹壓低聲音:“是我! ” 東方朔終於反應過來,抓住劉徹的手臂往床上一帶,卷上被子,拉上帷帳,又點了燈披著外衣去開門,他打了個哈欠,裝作沒有睡醒的樣子,問道:“何事?” “東方先生,我們放才好像聽到你的呼救,沒出什麽事吧?”巡邏侍衛小頭目往昏暗的屋子裏來回掃視,滿臉狐疑。 東方朔輕鬆地笑道:“無妨,隻是被夢魘住了。” “做噩夢?” “也不知道得罪了何方神靈,最近幾天夜不能寐,今晚好不容易睡下了,又見到長發長舌冤鬼纏身,要挖我的眼睛……這一嚇,就被嚇醒了。” 侍衛見他神色如常,對答幾句便繼續巡邏。 東方朔關好門,吹熄燈火,回到床上,還沒躺下,就挨了一腳。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劉徹沒用什麽力道,隻是意思意思地報複一下。他想起來,卻被東方朔迅速按了回去。 “雖然他們已經離開,但謹慎起見,陛下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 果然,門上突然出現一個人影,似在偷聽張望,晃動了幾下才消失。 劉徹一動不動地躺在床內側,低聲問道:“朕賜給你點心,有何感想?” “草民多謝陛下。” “就沒嚐出點別的?” “味道不錯。” “……” 劉徹抱怨:“三道點心,讓你晚上吃完,就是相約今夜三更時分相見。你怎麽沒聽出我給你的暗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