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劉陵求親 劉徹自東方朔房間潛出,抬腳去了上林苑。 這個結合了天然屏障與人工雕琢的皇家後花園,儼然成了一個臨時練兵場,一個坑坑窪窪又是戰壕又是馬坑的演習基地。風蕭蕭,易水寒,羽林孤兒們的臉上均是壯士一去不求複返的莊嚴肅穆。 看見陛下的騎乘,隊列中彌漫出一股激蕩人心的沉寂,那種安靜,充滿了堅韌與張力,壓迫著為鮮血為戰鬥為廝殺而無聲尖叫的神經。 被兩千雙幽深的眼睛注視著,劉徹有種全身冒雞皮疙瘩的陰森感。 無須用家仇國恨鼓動,更用不著懸賞刺激,劉徹深吸一口氣,用在場所有人都能聽見的音量高呼:“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 “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 “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 …… 聲音一浪高過一浪,驚飛了無數鳥群,他們有的是名門子弟,有的是王侯世家,有的是平民布衣,此時此刻,卻不約而同地為了皇帝所勾畫出的強盛帝國藍圖而燃血。 劉徹心情一片平靜,比鏡子還平。 嗬,不燃燒別人,怎麽點亮自己呢? 劉徹飛快地掃了一眼,厲聲質問旁人:“怎麽不見韓嫣?!” “九哥,”灌夫的聲音有些嘶啞,方才前排的人裏就屬他喊得最響,“我去弓高侯府打聽了,沒能找到韓嫣,仆人也說不清楚,說他已經兩天沒回府,好像是拜訪朋友去了。” 劉徹皺眉,竇老太要構陷阿嫣私通宮婢,他必須趕在阿嫣進宮之前通知他讓他小心。 “你派人在宮外守著,無論如何都要攔住阿嫣,不許他進宮。” 灌夫連忙答應,心裏擔心韓嫣安危,忍不住問道:“出了什麽事?” 涉及衛子夫的奸細身份,劉徹擔心人多口雜,難免走漏風聲,便沒有直言相告。 “說來話長,時間緊迫,事後再與你們交待。”劉徹想了想,說道:“保險起見,老灌你親自去,務必攔下阿嫣。” “喏。”老灌叫上幾名禁衛,領命而去。 劉徹又吩咐左右:“老郭,你去宮外找找,阿嫣的朋友就那麽幾個,能過夜留宿更少了,盡快將他找到,與老灌回合,牢牢看住他,同時向朕稟告。” 郭兔子問:“緊急到何種程度?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的那種嗎?” “差不多。” 郭兔子一凜,再無嬉笑神色。 過了兩個時辰,郭兔子首先回來,一臉焦急失望:“沒找到。” “什麽?他失蹤了?!” 劉徹有些傻眼了,難道太皇太後察覺到了什麽,臨時改變計劃?不,應該不會,老太太的目的在於讓自己難堪,暗殺韓嫣隻會激怒自己,又起不到震懾朝廷的作用,用暴力手段解決政治問題會被人詬病,不是老太太發揚老子大仁大智的風格。 劉徹急道:“繼續找!” 物質不可能無故生成,也不可能無故消失,他就不信韓嫣那麽一大活人還會失蹤,除非……穿越! 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就算要穿,也是魂穿,如此活色春香的身體,便宜了異界多可惜? 到了傍晚仍然不見韓嫣的蹤跡。 就在劉徹以為被自己不幸言中,開始認真計算起一位絕代佳人在路上走不小心掉到表麵上看上去是馬桶實際上也是馬桶裏的可能性。 郭兔子又地毯式搜了一遍,回來報告:“一開始我直奔張湯家,院門緊鎖,仆人說他病了,不會客,我也沒多想。老張熟讀律法,要收拾人絕對堂堂正正地下文書捉拿,以陛下的正義之名行虐待之實,應該不會動用私刑。可是,我瞧見他家巷子裏停了一輛陌生的馬車,留了心,讓人打探,竟然發現一個天大的秘密。”他吞咽了一口唾沫:“劉陵到了長安,正藏在老張的家裏。”露出可怕的表情,也不知是因為害怕張湯把郡主製成標本,還是敬畏劉陵居然不畏嚴寒。 李陵問道:“她來做什麽?”他直覺地不喜歡這為美色外交的女子,聽說她與當朝俊傑多有往來,曖昧不清。 劉徹麵色沉下來:“當日下詔各地藩王獻出女兒和親,她必是為此而來。淮南王生的一個好女兒……” 李陵完全無法理解,叫道:“哪有女子眼巴巴地跑來要嫁到蠻人部落裏的?” 如果劉陵生在武周時期,怕又是一個上官婉兒巾幗宰相。“尋常女子自然畏虜如虎,可在聰明人眼裏,這卻是聯合匈奴壯大實力的契機。” 劉徹能夠猜到劉陵入京的目的,她大概被朝廷發布的矛盾詔令搞糊塗了,所以隱藏行跡,先到張湯處探探虛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把這個問題擱到一旁,揉了揉眉心:“還是沒找到阿嫣的下落。” 郭舍人神秘一笑:“這世上還有我老郭打聽不出來的事兒?據老張家的街坊稱,今早老張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絕色媳婦出門買菜,要不是長安的惡少年都知道她的夫君與老灌交好,早上去調戲了。” 劉徹恍然,韓嫣似乎的確有這個假身份來著,爭奪皇位之日,張湯被梁王勢力軟禁,還是韓嫣扮作他的夫人,通風報信,瞞天過海。 盡管時局還不甚明朗,眾人得知韓嫣平安,著實鬆了口氣。 翌日,劉陵求見,果然是為和親而來,劉徹與她話語親熱,卻是咬死了絕不和親。 “陛下,劉陵鬥膽,敢問我大漢有多少兵馬?禁衛不過區區數萬,如何擋住匈奴二十萬精騎?和親乃緩兵之計,誘之小利,謀之大計。小不忍則亂大謀啊,陛下!”劉陵字字懇切,句句痛心,聲淚俱下,仿佛不同意她遠嫁匈奴就是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作天;皇帝,你就等著六月飛雪吧! 劉徹反反複複就那麽一句話——和親沒有,要命一條。 兩人言語不和,劉陵搬出張湯,眼神中多有脅迫之意,張湯木頭人似的站在殿上,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仿佛神遊天外。 劉陵吃了個軟釘子,原本就不滿張湯正妻臉蛋比自己漂亮,皮膚比自己白,身為人婦多年腰居然還比自己細,唯一的缺點,大概是個子比張湯還要高。談戀愛的時候怎麽不說?還口口聲聲稱是糟糠之妻,這樣謙虛的話聽多了,她自然真的把他內人當糟糠了,哪裏料到突襲之下竟然撞見此等絕色?要色誘成功,得靠數量壓倒質量,劉陵可不會鳴人絕技多重影分身色誘之術,便以張湯與淮南王往來的書信相要挾。 出了殿門,劉陵那張為國為民的昭君出塞臉立刻變了,走近張湯,低聲嗬斥:“張湯!你休要不知好歹,勾結藩王的罪名,要剮多少刀?” 張湯迅速往後退了一小步,和她拉開距離,動作猛烈之下臉色微變,似在隱忍什麽痛楚,他沉吟一陣:“陛下詔我商議過此事,我擔心前後言辭不符,引起陛下生疑,所以沉默不語,望郡主見諒。”張湯為她指出一條明路:“郡主稍安勿躁,陛下不允,不代表太皇太後不同意和親。” 劉陵算是勉強接受了他的說辭,沒好氣道:“還要你說!”怒氣衝衝地往永樂宮奔去。 且不說劉陵與竇老太一拍即合,你煽風來我點火,劉徹雙管齊下,一麵讓張湯給韓嫣帶話,叮囑他小心行事;一麵加緊策反春桃,讓她於被捉奸時反咬太皇太後一口。這事並不困難,她哥哥欠債的賭坊是灌家開的,上門討債噴油漆的惡少年是老灌的小弟,趁著老太太不備不動聲色地將她全家製住,老灌幹起來輕車熟路,一臉“那年我們一起追過的女孩”的懷念。 老太太萬事俱備,隻欠一個詔韓嫣入宮的理由,她找上皇帝,以商議出兵點將為名,找衛青的茬,挑出竇家年輕一輩的翹楚,想來個一箭雙雕。至於對衛子夫的許諾,壓根就沒放在心上。一個騎奴,本事能翻過天去? 消失已久的韓嫣終於露麵了,麵色紅潤膚質細膩有光澤,公假休得挺滋潤。 “賜茶。”老太太用慈祥和藹的笑容說道。 韓嫣謝恩,然後眼睜睜地看著茶盞以一個鬼斧神工神乎其技的角度往他的胸口潑來,淋了一身,被帶到一處煙霧繚繞香氣嗆人的偏殿。 “韓侍郎,這熏香裏有迷藥……”春桃捂住口鼻。韓嫣熄滅熏爐打開窗戶,香氣漸漸散去,坐在她的對麵。春桃滿臉尷尬,坐立難安,韓嫣溫柔而笑,斯文地用起桌上的點心。 “左邊的沒下藥。”春桃提醒道,見韓嫣揀起兩塊藏進兜裏,很是不解。 翩翩君子笑笑:“帶回去試試。” =口=狀的春桃活膩了才會問“給誰試”這種愚蠢問題。 校場。 衛青被挑戰騎馬弓射單挑種種項目,有比賽肯定有暗箱操作,這是竇家人的傳統,為了兵權什麽事幹不出來? 劉徹早有準備,擔心自己未來的大將軍被人暗箭射死,早早就安排好了衛青的結局,他的死必須重於泰山,劉徹還有很多湯要他赴火要他蹈呢,命人打造出一副鎖子甲。 鎖子甲又稱“環鎖鎧”,由鐵絲或鐵環套扣綴合成衣狀,每環與另四個環相套扣,形如網鎖。劉徹並不知道它由西域傳入中國,隻是在十字軍東征的電影裏看到過,漢朝雖然鎧甲款式也多,要麽笨重不堪,要麽防禦力不夠,所以真到了戰場上,士兵多披皮甲。鎖子甲算輕了,重量大約13公斤。 要不是鎖子甲要事先量體裁衣,一個工匠一天隻能完成10到20厘米見方的一塊“鐵布”,劉徹早就給所有禁衛裝備上了。 衛青果然沒有讓劉徹失望,三戰三捷,即使賽馬的時候被射中一箭,箭鏃都歪了,他還活蹦亂跳。 老太太臉色陰陰的,質問:“韓嫣呢?怎麽到現在還不回來?” 注:鎖子甲最早記載見於《先帝賜臣鎧表》。《晉書·呂光載記》描述此類鎧甲“鎧如環鎖,射不可入。”公元前6世紀時就出現了,冶鐵技術要求不高,隻是工藝十分複雜。 第六十五章 竇家敗落 高舉打倒奸夫推翻淫婦偉大旗幟、以宮鬥爭寵寶典秘籍為思想指導、在太皇太後的英明領導指揮下,捉奸大軍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韓嫣遠遠地便聽見豕突狼奔的熱鬧聲音,關上透氣的窗子,褪去外衫鞋襪,軟香禦姐在懷,閉目裝死。 一臉驚慌的春桃被人從那片光潔如玉的雪白胸膛上拉開,所有人的目光都無法從床上那個衣衫半褪青絲蜿蜒茱萸若隱若現的美人身上移開。臉上賽雪的瑩白透著淡淡的荔紅,雙頰嬌媚入豔三分,雙唇豔若薔薇姣麗無雙。且不說那對緊閉的雙目,遐思浮動,紛紛猜測,它們若是睜開,不知道會是何種顧盼神飛,驚若天人。 有道是,楓醉未到清醒時,情落人間恨無緣。 “用水將他潑醒! ”直到太皇太後冷哼,眾人才反應過來,七手八腳地壓住占了美人便宜的春桃,眼裏不知是羨慕還是嫉妒。 郭舍人眼疾手快,靜若處子,動若脫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桌上一盞冷茶潑向韓嫣。 劉徹:喂喂,你到底是幫哪邊的? 睫毛劇烈顫抖了一下,美人倏然驚醒,毫無防備的無辜黑眸茫然而迷惘地看著床邊的眾人,被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盯著,仿佛屋裏一下子灑進月光,一切都虛幻起來。他赤足下地,青絲衣襟均沾上了水珠,更有淡色的茶水沿著臉頰緩緩下滑,在下巴上停頓了一會,又緩緩滴落。雙唇染上濕意之後更是透亮,端的是讓人目不轉睛,劉徹甚至能聽見不少大臣將士吞咽口水的聲音。 “淫亂宮闈,有辱皇家聲名,韓嫣,你該當何罪?! ” 竇老太打斷了組團視奸的無恥行徑,將計劃拉到正軌上。 春桃泣不成聲,默認了所有罪名。 韓嫣從驚疑不定到不可置信再到心若死灰,雙手握拳,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不認罪,不求情,不吭聲。 劉徹焦急道:“你怎如此無知輕狂?若是有鍾情女子,說與朕聽,朕替你賜婚便是,鬧這麽一出風流笑話!皇祖母……” “這可不是一句笑話就能輕鬆帶過的,陛下太寵著那幫紈絝了,平時張揚鬧事失禮於人也就罷了,這回竟然還敢欺到永樂宮頭上。”太皇太後教訓劉徹,語氣堅決:“此案必須交給廷尉徹查。”她有意給皇帝黨人難堪,故意點了張湯的名:“你身為長安令,熟知律法,精通刑罰,當協助廷尉嚴加審訊,不得怠慢。” 竇嬰落井下石,進言道:“太皇太後慧眼識英,長安令發明了不少新奇刑具,再嘴硬的犯人落到他手上,也隻有乖乖開口的份,此番任命,真是恰到好處。” 張湯麵若冰霜,從進屋看見韓嫣的褻衣敞開到現在還沒合上他的臉色就沒好過。他瞪了竇嬰一眼,後者瞳孔一縮,立刻噤了聲。那樣陰冷淡漠的視線,仿佛在看一具屍首。 竇嬰色厲內荏,大聲命令:“來人,將此二人拿下,移交廷尉,聽後待審。” 在太皇太後以為塵埃落定時,春桃突然收了眼淚,抬頭:“且慢!奴婢有話要說。” 竇老太麵皮一抽,戲裏沒這一出啊,憑借多年鬥爭經驗意識到情況不對頭 “奴婢的確對韓將軍心懷戀慕,然則忌憚宮規森嚴,縱然千般思念,仍然不敢有絲毫逾越。” “既如此,怎麽會做出如此有為本性之事?”劉徹問道。 “陛下,是奴婢一時糊塗,才聽信奸人之言,於熏香中下藥,韓將軍毫不知情。奴婢做出此等傷風敗俗之事,愧對太皇太後。” 老太太臉色變了數變,她已知必然發生了巨大變故,但仍欲一覽狂瀾,沉聲道:“你有何麵目見你的父母兄妹?” 劉徹輕嗤,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春桃口中的“奸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