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一怔,抓起一本翻了幾下,登時臉色就白了,嘴唇顫了顫瞥向賈璉。賈璉但笑不語,手指緩緩敲打著桌沿,好整以暇的瞧著鳳姐。鳳姐不識字,這點賈璉是知道的,隻不過像是賬本這樣的東西,她自己放賬,又要提防下頭人做出什麽大手腳,自然是能夠看懂的。那一本賬目,隻要一瞧便可知道是記得何事,鳳姐若是瞧不出來,那才有鬼了。他見鳳姐不言語了,又推了推另一本,笑道:“不妨再瞧瞧這本,不過也是了,這兩本上頭的東西是大同小異,你瞧了一本,自然知道剩下一本還用不用去看。”“你……你從哪兒得來的這個?胡亂塞個賬本給我,就想把髒水往我身上潑麽?”鳳姐兀自鎮定了片刻,強自冷笑道,“這東西我從未見過,有何好說的?”賈璉笑意愈濃,慢悠悠道:“這東西,是從旺兒手中得來的,至於為何在他手裏,你應當比我更清楚才是。”鳳姐一聽旺兒的名字,頓時有些慌了手腳,忙問道:“他同你說了什麽?那人最是個眼皮子淺的,指不定什麽時候讓糊塗油蒙了心,說出胡話來,你也盡信了不成?”賈璉道:“是胡話還是真話,我心裏頭自然有數,如今同你扯開了天窗說亮話,並非是要從你這兒求什麽好處,抑或以此脅迫與你。你若是不便出麵,我替你尋個日子,能收回來的銀子就收回來,收不回來的,虧了多少,往後我貼補給你便是。隻有一樣,這放賬之事,斷不可再為了,倘若如今不快刀斬亂麻除個幹淨利落,往後必定後患無窮。”鳳姐的臉上從未出現過這樣不安又惶遽的神色,聽罷賈璉所言,更是一下子坐在了炕沿兒上,渾身仿佛被抽盡了氣力似的,喃喃問道:“你……你知道了多久了?”賈璉道:“我知道多久又有什麽要緊?隻要老太太不知道,老爺不知道,府裏頭旁人不知道,那就無妨。你我夫妻一場,我自然不能看著你一錯再錯,咱們兩人就是那一根繩子上頭的螞蚱,任誰有個三長兩短,剩下的那個還能好過了不成?你聽我的勸,將這事兒做個了斷,往後若要銀子,自然會有。何必為了抓著這點蠅頭小利,卻將自個兒也搭了進去呢?”鳳姐興許是瞧著話已說到了這步田地,也顧不上藏著掖著,抬眸冷笑道:“你說的倒是輕巧,這樣偌大的一個宅院,哪一處不是要我親自打點?你們爺們兒掙回來的那幾個銀子,還不夠裁一身衣裳的,更別提平日那些零零碎碎的花銷了。府裏頭的丫鬟婆子,哪個又是好相與的了?更別提各房的姨娘奶奶,各園子的小姐少爺,做個什麽能離得開銀子了?你既如此說了,那就拿銀子來,拿不來銀子,上下嘴皮子輕輕巧巧的碰上幾下,有什麽用處?”賈璉歎道:“你不必心焦,我既許了這樣的話給你,就必定能給你拿回銀子來。人家說這‘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遠明月,至親至疏夫妻。’你我二人便算不得什麽至親夫妻,起碼我也不會坑害了你去,你想想,我若是拿著賬目去了老爺太太那兒,又有誰能夠幫你分毫?”鳳姐聞言一怔,麵上忽然笑了一笑,輕歎道:“不知怎的,聽你方才這一番話,竟也覺出幾分真心真意來了。”“既是這樣,你就不妨信我一次,你這放賬也放了有些日子,賺的也算夠了。”賈璉攜住鳳姐一雙素手,溫聲道,“往後隻瞧著我的本事能耐,必定不會讓你過什麽苦日子去,這事兒明兒個我替你出麵,料理了它,也好放下一樁心事來,你說好不好?”自二人成婚以來,還是賈璉頭一遭這樣真心實意的同鳳姐溫言軟語,更何況又是口口聲聲說著為她著想,看不見一絲的算計。鳳姐心腸驀地一動,咬了咬下唇,過了半晌方低聲道:“既是這樣,那便信你這一回,我醜話可是擱在前頭,倘若往後你應不出這今日許諾來,我可是斷然不依的。”鳳姐其實也很年輕,比賈璉還要小上一兩歲,容顏又生的嬌俏豔麗,說這話時不經意間帶了幾分小女兒之色,賈璉見狀便也忍不住笑了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放心放心,你隻瞧著我都多少日子再沒往外頭花天酒地去,難道還不信我?”二人方才有些劍拔弩張的氣氛自此便緩了下來,賈璉又同鳳姐說了幾句體己話兒,鳳姐便喊了平兒進來,將她手中那幾本賬目盡數交了出來。賈璉握到那一摞賬本之時,一顆心才終於穩穩的落了下來。隻要將這事兒扼殺在現在,那往後就沒人能翻出鳳姐這一段不堪之事來,夫妻二人的日子也總算能夠過的放心安穩些。次日賈璉便囑咐隆兒去尋那賬目上的人,挨家挨戶的銷賬,他在鳳姐的跟前雖說是盡可能的往回討要,隻是賈璉心知肚明,這些借債之人多半都是些貧寒之輩,這樣乍一下去催帳,哪裏能討的回來呢?幸好,這賈璉素日也還不算太過糊塗,有些私蓄,再加上賈璉生母過世之前偷偷留給他的體己,拚拚湊湊,也夠拿出些銀子回去給鳳姐了。倘若讓她連一兩銀子也見不著,未免心中又要很不痛快一陣子,到時候再撒起潑來,頭疼的還不是自己。隻是雖然手中有些現銀,卻總不能坐吃山空,這開鋪子的事情是片刻也不得再等了,早一日開張,也可早一日有進項。那邊兒鋪子的老板倒真是個忠厚的,極快的談妥簽了契書,非但將室內原有的家具擺設留了下來,更在遞交之前替賈璉妥妥當當的清理了一番。賈璉進屋之時,隻見窗明幾淨,透著一股子新鮮。這樣一瞧,心情就不免更好了幾分,賈璉忙讓人重新歸置布置著,又琢磨著將匾額掛在何處才好,正四下瞧著,卻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抹熟悉的聲音,“賈兄這便要張羅起買賣了?不知哪一日才是大吉之日?”賈璉聞言回過頭去,果真是胤祥不錯。他如今已習慣了胤祥的神出鬼沒,遂也不覺訝異,滿臉笑意的上前躬了躬身,道:“十三爺吉祥,果真十三爺耳聰目明,竟能知道下官將鋪子選在了此處。”胤祥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四下環顧之後又道:“瞧著倒是十分不錯,隻是眼下將近正午,賈兄想必也未曾用飯?不妨一處用些,總不能為著買賣累垮了身子。”賈璉一想,正愁不得日子去上門謝過胤祥,正好借著這一頓飯聊表心意,便也不作推辭,極爽快的應了下來,吩咐興兒和隆兒在此看顧,自同胤祥出了門去。第20章 自討苦吃(修)賈璉對這京中之地並不很熟,隻能憑著先前的印象尋了家稍顯清淨的館子,二人入了上座,又點了幾樣菜色。賈璉想了想,命人上了壺好酒來,替胤祥斟滿之後又舉杯笑道:“下官敬十三爺一杯,以謝十三爺提攜眷顧之恩。”說罷,便一仰脖頸,先幹為敬。胤祥見狀亦是含笑飲了,道:“今日賈兄似乎心緒極佳,可是遇上了什麽好事不成?”賈璉道:“並沒有什麽格外的好事,隻不過前日了卻了心頭一樁大事,這些日子鋪子又打點的有些眉目了,故而心思放的鬆快些。正想著要上門去拜會貝勒爺,豈料今日又恰好相逢,這一頓飯便由下官做東,隻當聊表心意罷。”胤祥並不多加推辭,笑盈盈的搖晃著手中的酒盅,悠悠道:“那會子你送過來的花兒開的極好,竟也比尋常花圃所種的壽命長些,說來倒也奇了,我再命人去尋,也遍尋不著那一般的薔薇。”賈璉聞言頗為自得,隻道:“貝勒爺喜歡便好,說起來還有幾樣旁的新鮮花樣,今日回府下官便差人再送往貝勒府上,給福晉簪花也是極好的。”胤祥的笑意頓了一下,垂下眸抿了口酒,緩緩道:“多謝賈兄一片心意,隻可惜內子體弱,已經早早的去了。如今府中除去兩名侍妾,再無主母,若是給了她們,隻怕汙了賈兄的花兒。”賈璉聞言一怔,心中頓時懊悔不堪,大感失言。這就是所謂的拍馬屁拍到了蹄子上吧?自己怎麽竟沒提前打聽好胤祥的內院之事呢?本想著投其所好,誰知竟掀了人家的傷疤去。賈璉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支支吾吾道:“下官失言了,還望十三爺莫怪。”胤祥擺了擺手,又兀自喝了一盅酒下去,道:“此事說起也過了一載有餘,賈兄不知者無罪,不必介懷。”賈璉愣了一愣,又聽胤祥問道:“不知賈兄這鋪子,主要做些什麽營生?”便是傻子也能瞧得出來,胤祥這是怕他難堪,特意給他個台階下。隻是胤祥越是這般善解人意,賈璉就越發覺得惴惴不安,訕笑了兩聲道:“主要是做些花卉買賣,說來慚愧,下官這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遭沾這些事情。隻想著先尋尋門路,整株的也好,零碎的花束、盆景也罷,還有那些個富貴人家太太小姐用以簪花的,都可試著做一做。往後路子廣了,倒可以再尋摸些旁的路子。”胤祥笑道:“這營生聽著好新鮮,從前倒還未見過有人專做此門生意的,賈兄果真是眼光獨到,依我所見,來日前程不可限量啊。”賈璉見胤祥神色如常,並無不快,心中暗自舒了口氣,更加了幾分小心,道:“不過是些小本生意,長日無聊打發時間罷了,不敢作什麽大想頭,莫要蝕了本就是萬幸。”“如今國泰民安,正值盛世,銀子放在家裏頭也沒有地方可以使喚,買些稀罕花種回家粉飾庭院,正是官宦人家求之不得的呢。隻是這花兒再怎麽稀罕,花期終究短暫,賈兄可要想個得以妥善安置的法子才行。”賈璉道:“下官在城外置了一處不大的莊子,讓人架了棚子,頂上掛著厚實的油棚,也可免受雨打風吹。這做什麽營生也沒有穩賺不賠的,總要冒些風險,隻是這樁買賣本錢小,小臣這才敢略試一二。”何止是本錢小,幾乎就可以等同於空手套白狼。賈璉說置辦的莊子,正是他前些日子清點其生母留下財物時候翻出來的地契,因著地處荒僻,又是巴掌大的一塊地方,從前賈璉仿佛也沒太放在心上。可是如今拿來當個掩人耳目的種花基地,卻是最好不過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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