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在城內的某處洋房客廳內,茶幾上一片狼藉。


    已經喝得醉醺醺的吳劍光,舌頭打著卷道:“宮言老弟,不是老哥……對你的事情不上心,實在是事情變化的太快了,簡直出乎我的意料,你說說,他……張繼斌平白無故地撿了一個金元寶……唉……”


    坐在對麵的正是他的心腹蘭宮言,相比之前的意氣風發,現在也是憔悴了許多,兩眼布滿了血絲。


    “副站長,您的一番苦心,卑職都懂。卑職也是沒有想到會出這樣的事。”


    蘭宮言重重地歎口氣,到手的第三行動隊隊長職務就這麽沒有了,這股邪火窩在心裏好幾天了,正巧今晚來找吳劍光匯報下一步打算。


    吳劍光也知道他心裏難過,便開了一瓶洋酒以示安慰,哪知道這洋酒的後勁兒還挺大,沒多久兩人就醉醺醺的了。


    吳劍光道:“如今行動組都是姓方的人,便是智惠東到我這邊走動的也少了很多,唉……人都是勢利的,有奶便是娘嘛。我考慮來,考慮去,你還是不能繼續在行動組待了。”


    蘭宮言懂長官的意思,雖然說行動組如日中天,但畢竟是方如今的天下。


    方如今深得站長的器重,在南京又有張鑫華和王韋忠兩人撐腰,即便是以吳劍光副站長的身份,也是難得撼動其地位的。


    他若是真的到了行動組,肯定是個受氣包,甚至還有被坑的可能。


    別看行動組屢立功勳,但功勞都是方如今的嫡係人馬的,他非但一點落不到,說不定還會被人使絆子。


    與其如此,還真不如換個地方。


    接受了現實,蘭宮言無奈地道:“樹挪死、人挪活,副站長,我聽您的,您讓我去哪裏,我就去哪裏,唯您馬首是瞻。”


    “你這麽想,我就放心了。新的去處要及早定下來,不然不知道以後還會出什麽幺蛾子。”


    吳劍光遠遠沒有料到會有今天,自己一手“培養”出的手下竟然出現了尾大不掉的態勢,這讓他這個做長官的臉麵無存。


    當然了,僅僅是臉麵的話,也就罷了,吳劍光在乎的是那些繳獲的財物。


    那可都是真金白銀啊,雖然說行動組也會按照慣例上繳一部分給站裏,但吳劍光比誰都清楚,那隻不過是九牛一毛,等通過總務組到了他的手裏的時候,已經沒有什麽油水了。


    說起來,站長讓他分管總務組,但實際上那些明麵上的經費他也做不了多少的手腳,一些大額的經費還是得站長親自點頭才能撥付支取。


    他和蘭宮言一樣,在站裏的位置尷尬。


    “宮言啊,既然張繼斌不去訓練組了,我看你去還是比較合適的,先弄個小組長當當,雖然無權無錢,但起碼把級別的問題解決了,剩下的咱們再徐徐圖之,你看怎麽樣?”


    吳劍光這一番也算是推心置腹了。


    這個選擇的確也想過,蘭宮言緊皺雙眉:“副站長,我知道您都是為了我好,隻是……”


    吳劍光見他吞吞吐吐,便道:“你我雖然是上下級關係,但相識多年,你就是我的兄弟,說話就不必如此見外了。”


    聽他這麽說了,蘭宮言也隻好交待實底:“我想去上海!”


    蘭宮言的決定出乎了吳劍光的預料,擰眉深思,才道:“也好,上海區那邊我也是有些熟人的,我幫你打聽一下,如果那邊肯接受的話,我再去南京本部幫你活動活動。”


    十裏洋行,一日看盡天下繁華,上海的城市規模和興盛自然不是臨城所能比的。


    如果有希望的話,他吳劍光也是想去上海走一遭的。


    “多謝副站長!”蘭宮言從口袋中掏出一張支票,“副站長,打點關係肯定需要花費不少,這些錢您拿去,如果不夠的話,我再想辦法籌措。”


    吳劍光微眯著雙眼,他早已經看清楚了支票上的數字,頓時眉開眼笑起來。


    “好說,好說。”


    ……


    夜深人靜。


    警備司令公館裏也是一片靜寂。


    二樓靠西的一間臥房還亮著燈,柔和的燈光透過薄薄的窗紗投射到樓下扶疏的花木上。


    臥房內,江離一雙大眼睛盯著坐在她對麵的少女。


    少女低著頭,手指撚著自己的衣角。


    少女比江離小一兩歲的樣子,自從那日在張銳家中江離看到她之後,便說服了張家人,將少女帶到了姑姑家中。


    對此,姑姑也沒說什麽,隻要自己這個侄女開心就好。


    “你真的想不起自己的家在什麽地方了嗎?”江離眨著大眼睛問。


    少女點點頭。


    這幾天才感覺頭不那麽暈了,但是實在是想不起自己過往的事情。


    “那根據你落水的水域,應該可以推算出大致的範圍,再命人去附近查問,應該能夠很快確定你的家在何處。”


    江離自從加入組織之後,有意在鍛煉自己的邏輯思維。


    她有著大多數年輕人該有的熱情,又有很多年輕人不具備的毅力。


    對於麵前的這個少女,她很想幫助她早日找到自己的親人。


    看了看窘迫的少女,江離又問:“那你家裏都有什麽人呢?”


    少女臉色漲紅,像是在思索。


    很快,她的臉上便顯現出了痛苦的神色。


    江離忙道:“好了,好了,我不問了,你也不用想了,就在這裏好好地住著。”


    說著,她走上前,將手搭在了少女的肩膀上,能明顯感覺到少女的肩膀在顫抖。


    江離輕拍其後背,少女身世可憐,得想辦法幫幫他。


    這事交給姑父的人去做,她並不放心,他手底下的人都是大老粗,事情能不能辦成很難說。


    忽然,腦海中閃過一個人的身影。


    咦……找人的事情請他去辦最為合適。


    ……


    同樣睡不著的人還有另外一對被關在臨城站行動組某處安全屋中的夫婦。


    葛培均和鄺燕茹。


    這兩人自從石耀華出事之後,便收拾了細軟準備出城躲一陣子,沒想到在山裏遇到了遊擊隊的人,就稀裏糊塗地被抓了,幾經輾轉落入了臨城站行動組的手裏。


    隻是,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在最初經曆了一通審訊之後,就再也沒人對他們進行審訊,除了一日三餐有人送來,似乎他們早就被人遺忘了。


    雖然吃喝也不差,但失去自由之後,兩人內心都受到了巨大的煎熬,已經變得形容憔悴。


    相比晚上,最難熬的是夜裏。


    兩人經常是大眼瞪小眼,成宿成宿的睡不著覺,女人的頭發一把一把地掉。


    “我們該怎麽辦?”鄺燕茹說,“我們已經被人遺忘了,不隻是這些中國人,我們也被自己人遺忘了。”


    她焦黃的臉上露出一絲絕望的表情。


    葛培均重重歎了口氣:“即便自己人還記得我們,又能如何,還能將我們從這裏營救出去?”


    他很清楚,雖然沒有再次被提審,但這裏的守衛森嚴,營救行動絕無可能。


    見到自己的男人也是毫無辦法,兩滴渾濁的淚水從鄺燕茹的臉頰滑落。


    葛培均拍拍女人的肩膀:“你也別多想了,現在咱們每過一天都是賺來的。”


    女人撲進他的懷裏不住地抽泣。


    葛培均的心裏也是酸楚無比,若是兩個人沒有幫助石耀華該多好,還像是以前那樣開著藥店,要地位有地位,要錢財有錢財,日子過得多麽滋潤。


    可惜了,那種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良久之後,葛培均道:“時候不早了,趕緊睡吧!”


    女人仍舊在抽泣,隻是她淚眼婆娑,愣愣地看著了過來,眼神空洞,甚至有些可怕。


    葛培均汗毛都豎起來了。


    “燕茹……你……你怎麽了?”


    兩人雖然落入了臨城站行動組的手裏,但自始至終並未承認真實身份,在兩人的對話當中仍然是以中國姓名相稱。


    鄺燕茹的臉色終於恢複了些許神采,囁喏道:“不如……不如……我們……”


    話沒說完就被葛培均一把捂住了嘴巴,男人的目光瞬間變得陰鷙,壓低了聲音:“你在說什麽!知不知道這樣的想法是很危險的!”


    女人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了,唰地一下流了下來,低聲嗚咽起來。


    葛培均臉上的怒色尚未消退,鄺燕茹已經不是第一有這樣的想法了。


    這個愚蠢的女人,難道真的以為向中國人開口了就能獲得自由了,簡直是愚蠢至極。


    中國人有句諺語叫作卸磨殺驢,等他們一開口,就離死也不遠了。


    他用手給女人擦拭淚水,繼續道:“你也聽說過官巷口處決人犯的事情吧,那些人當中可不僅僅是開了口的。”


    女人身體一顫,愣愣地看著他:“你的意思是……”


    葛培均用力地點頭:“不錯,說與不說都是一樣的下場,既然如此,又何必選擇背叛呢?”


    “可是……可是我怕死……我很害怕……”鄺燕茹說著又哭了起來。


    葛培均將女人擁入懷中,輕輕撫摸她的後背,在其耳邊低語:“別怕,有我和你在一起呢!”


    女人似乎被他說動了,情緒也稍稍地穩定了下來,漸漸停止了抽泣。


    “睡吧!不然不等他們審訊,咱們自己就把身體搞垮了。”


    女人順從地點點頭。


    夫婦二人並排在一堆幹草上躺了下來。


    他們所在的房屋隻有一扇小窗,清冷的月光透過玻璃投到兩人的身上。


    鄺燕茹睜著眼睛,怔怔地望著頭頂上的小窗,臉上的淚痕仍在。


    葛培均歎了口氣,緩緩翻身,臉朝向牆壁。


    兩人朝夕相處,在一起生活了這麽長的時間,他深知身邊的這個女人,已經被安逸的生活所麻醉,幾乎忘記當初投身特工事業的誓言了,這樣下去會很危險。


    自己方才雖然一番安慰,女人也很順從地答應了,但這都是暫時的。


    女人受情緒影響很大,很容易出現反複。


    一旦這種情緒被中國人所察覺,自己也就陷入了危險的境地。


    葛培均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麽阻止這種情況的發生。


    就這樣過去了半個多小時,女人的呼吸聲漸漸趨於平穩,像是睡著了似的。


    葛培均緩緩翻過身來,目光落在了女人的臉上。


    老實說,女人的麵孔還是十分耐看的,隻是這些日子被牢獄生活折磨的非常憔悴。


    葛培均還在猶豫,自己方才做出的那個決定是否正確。


    一瞬間,他回憶起了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


    老實說,在藥店的那些日子,他主外,女人主內,將他的生活照顧的很好,兩人的感情也是與日俱增。


    在舉目無親,甚至是心驚膽戰的日子裏,他從她的身上得到了許多的慰藉。


    但是,這跟帝國的利益相比,與一個武士的榮譽相比,又能算得了什麽?


    葛培均的拳頭慢慢地攥緊,他的掌心中攥著一把幹草,隨著不斷發力,那幹草漸漸彎曲,甚至有的已經開始折斷。


    葛培均握著幹草,就像是攥緊了熟睡中的女人的脖子。


    忽然,女人的身體動了一下,緊接著發出一聲囈語。


    “我想回家,回到家鄉去看櫻花……”


    後麵的聲音,葛培均沒有聽清,他隻覺得眼眶發酸,已經攥緊的手也不由地緩緩放開。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能這麽做……對不起……”


    一種強烈的自責湧上心頭,葛培均沉浸在悲傷和懊悔的情緒中無法自拔。


    葛培均被淚水模糊了雙眼,他輕輕拭去淚水,伸手拿掉女人頭上的一根幹草,目光中充滿了憐愛地看著自己的女人。


    這輩子唯一的遺憾是沒能和這個女人生個孩子。


    其實,生孩子的事情,女人也不是沒有提起過,甚至還幫他想好了對策,生完之後先找個鄉下人家養著,等孩子稍微長大點便想辦法托人帶回日本,秘密交給自己的親人撫養。


    隻是,都被葛培均無情地拒絕了。


    作為特工,一旦有了孩子,不僅時間和精力都會被占據不說,還有可能成為一道致命的枷鎖。


    他嚴厲地訓斥了女人,甚至抽了她一個耳光。


    想到此處,葛培均愈發地感到愧疚,覺得他虧欠女人太多了。


    他輕輕地摩挲著女人清瘦的臉龐,手止不住地顫抖了起來。


    片刻之後,他放下手,緩緩地轉過身。


    就在這時,女人一直緊閉的雙眼忽然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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