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漫著消毒水味與沉重氣息的病房裏,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許世榮,此刻靜靜地躺在了病床上,生命之火悄然熄滅。


    許世傑跪坐在冰冷的地麵上,雙手緊緊抓著床邊,仿佛這樣就能抓住流逝的時光,讓哥哥不要離去。


    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珍珠,不停地從他臉頰滑落,滴落在地板上,發出細微卻心碎的聲音。


    他的哭聲,撕心裂肺。


    很快,戴建業硬生生地將許世傑從地上拉了起來。


    護士臉上掛著職業性的同情,輕手輕腳地走近,手中拿著一塊潔白無瑕的床單,準備緩緩蓋上許世榮安詳卻再無生氣的身軀時,許世傑的情緒瞬間崩潰了。


    “走開!”他猛地一聲怒吼,雙手用力推開護士“他還活著,你們這是幹什麽?”


    護士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連連後退,手中的白床單差點掉落,眼神中充滿了惶恐與不解。


    方如今站了出來:“許世傑,人死不能複生,這是我們都無法改變的事實。你要認清現實,讓哥哥體麵地離開。”


    方如今的話語如同一記重錘,敲擊在許世傑的心上,讓他那顆拒絕接受現實的心微微顫抖。


    他怔怔地看著病床上的許世榮,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但這一次,他沒有再抗拒,隻是默默地,讓淚水肆意流淌,仿佛是在為這段無法割舍的兄弟情誼做最後的祭奠。


    方如今輕輕地對護士使了個眼色,護士接收到這個信號後,雖然心中依舊忐忑不安,但還是鼓起勇氣,雙手顫抖著,小心翼翼地將那張潔白的床單輕輕地蓋在了許世榮的身上,動作輕柔得仿佛怕驚擾了他的安眠。


    張鑫華原本打算在這沉重的時刻立即將他帶離這個充滿悲傷的地方,但方如今在目睹了這一幕後,覺得或許讓許世傑多留一會兒,靜靜地陪伴在許世榮的身邊,會更好一些。


    早就聽說兄弟人人感情深厚,從方才的所見來看,傳言非虛。


    盡管許世傑涉嫌殺害他的父母,但方如今心知一切都是日本人在背後搗鬼,許世傑隻不過是他們的卒子,他輕輕地拍了拍許世傑的肩膀說:“再多陪陪哥哥吧,他會感受到的。”


    他叮囑戴建業盯住許世傑,自己則是和張鑫華走出了病房。


    一門之隔的病房內,除了偶爾傳來的低泣聲,就是一片死寂。


    張鑫華和方如今默默地走出了病房,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了樓道的盡頭。


    這裏相對安靜,卻也難以完全逃離那份沉重的心情。


    張鑫華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煙,點燃了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想借由這尼古丁的麻醉來暫時緩解內心的壓抑。


    煙頭的微光在昏暗的樓道中忽明忽暗,像是他心中那份複雜情感的寫照。


    過了許久,張鑫華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盡管有所預感,但還是太快了一些。”


    就在許世榮剛剛蘇醒過來時,他還跟許世榮聊過一會兒,許世榮字裏行間透露出對這個世界的不舍,他放不下自己的弟弟。


    這好理解,沒有了許世榮這棵參天大樹遮風擋雨,許世傑很快便會湮沒在大自然中。


    “你說,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麽?為什麽明明那麽努力,卻還是逃不過生離死別?”


    方如今輕輕地歎了口氣,沒有直接回答張鑫華的問題,而是話鋒一轉,說道:“張組長,我總覺得許世榮最後的那些話有些怪怪的,好像有什麽話沒說完,又或者是在暗示什麽。”


    張鑫華聞言,眉頭緊鎖,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方如今的直覺一向敏銳,往往能捕捉到一些常人難以察覺的細節。


    “你發現什麽了?能具體說說嗎?”


    方如今搖了搖頭,顯得有些無奈:“這隻是我的直覺,並沒有什麽具體的依據。也許是我太過敏感了,但總覺得事情並不像表麵看起來那麽簡單。”


    張鑫華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在某些時候,直覺往往比邏輯更加可靠。


    於是,他提議道:“那我們一會兒去問問許世傑吧,或許他能給我們一些線索。”


    方如今點頭。


    忽然,張鑫華的情緒變得激動起來,怒容瞬間布滿了他的臉龐,緊握雙拳,聲音低沉而憤怒地說道:“許世榮的死,還得立即向科長和處座報告!這件事用不了多少時間就會傳遍整個單位,甚至整個城市。那些時時刻刻都盼著許世榮死的人,這下應該高枕無憂了,但我絕不會讓他們如願以償!”


    說完,他臉上的怒意更甚,仿佛有一團怒火在胸中燃燒,猛地將手中抽得隻剩下半截的香煙扔到地上,然後用皮鞋狠狠地踩了上去,直到那半截香煙被碾得粉碎。


    方如今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視著張鑫華的一舉一動,等張鑫華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才說道:“一會兒我可不可以把許世傑帶回去,他繼續留在這裏很危險。”


    張鑫華當即表示同意,許世榮已死,讓背後的黑手暫時鬆了口氣,但許世傑還活著這件事絕對不能泄露出去。


    ……


    暗夜中的長江,宛如一條深邃的綢帶,靜靜地鋪展在夜幕之下。


    月光稀薄,星星點點地灑在水麵上,與遠處城市的燈火遙相呼應,仿佛是天地間最細膩的筆觸,勾勒出一幅靜謐而壯闊的畫卷。


    江麵輕輕泛起波瀾,波光粼粼中藏著夜的秘密,偶爾有船隻緩緩駛過,留下一道道悠長的尾跡,又漸漸消散在無邊的黑暗中。


    兩岸的山影朦朧,宛如守護者的輪廓,靜靜地見證著江水的流淌與歲月的變遷。


    江心之處,一艘帆船悄然朝著燈火闌珊的南岸碼頭靠近。


    船身輕盈地劃破水麵,帶起一圈圈細膩的漣漪,與周圍靜謐的夜色形成鮮明對比。


    黑漆漆的船艙內,沉悶的鼾聲此起彼伏,如同暗夜中的低吼,而駱守禮雙眼圓睜,聽著艙外傳來的輕輕浪花和船身吱吱聲響,久久無法入睡。


    船隻正緩緩駛向碼頭,準備卸下沉甸甸的貨物,但對於駱守禮而言,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因為船東特意交代過,他無需下船。


    駱守禮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懷中的短刀刀鞘,那冰涼的觸感讓他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安慰與興奮,一絲笑意又浮上嘴角。


    下午有個刀疤臉挑釁自己,毫不意外地被自己放倒,還把船東家等人驚了出來,狠狠挨了一頓批,順帶著平時欺負駱守禮的那幾個人也挨了訓。


    令駱守禮沒有想到的是,短刀在打鬥之中不慎掉落,被眾人發現。


    但是,東家並沒有因為他鬥毆就對他進行責罰,也沒有沒收他的短刀,隻是要求他不要和其他船工再動手,即便非要動手,也堅決不能使用武器。


    跟駱守禮要好的幾個船工悄悄豎起拇指,讚他厲害。


    自己隱姓埋名到了船上之後,船東看在他踏實肯吃苦的份上,對他很是不錯,在老船工麵前也對他照顧有加。


    但對於駱守禮而言,真正的安全感,來源於他腰間那把精致的手槍,盡管這把槍目前隻有的兩包子彈。


    那是一把精致的小手槍,隻有巴掌大小,號稱“掌心雷”,是他眾多武器中的一個,因為小巧隱蔽,一直被他帶在身上,以防不測。


    夜深人靜之時,駱守禮的手又一次不自覺地滑向腰間,輕輕觸碰那熟悉的槍身。


    往昔的日子如同電影般在腦海中回放,那些生死一線的瞬間,讓他既懷念又感慨。


    如今,他化名駱守禮,藏匿於這艘平凡的貨船之上,一把短刀,一把手槍,成了他隻能在無人知曉的夜晚,默默緬懷的過去。


    槍法是用無數子彈堆砌出來的技藝,而今,遠離了那個充滿殺戮的世界,他的射術,恐怕已不複當年。


    對於駱守禮而言,這平凡的日子雖無昔日的刺激與奢華,卻也別有一番滋味。


    他學會了在晨曦初照時,與船工們一同迎接第一縷陽光,享受那份簡單而純粹的快樂;


    在夜晚,他會仰望滿天繁星,心中不再有殺戮的負擔,隻餘下寧靜與釋然。


    他開始嚐試著融入這種平淡的生活,用那雙曾經握過槍與刀的手,去修補漁網,去搬運貨物,感受每一份汗水背後的辛勤與滿足。


    船上的日子雖然辛苦,但每當夜幕降臨,圍坐在甲板上,與工友們分享著簡單的食物,聽著他們講述各自的故事,駱守禮覺得,這樣的生活,竟也如此溫馨而真實。


    他不再需要時刻警惕四周的威脅,不必在每個黎明與黃昏之間,計算著生死的距離。


    他的心中,逐漸生長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寧,那是遠離了刀光劍影後的平靜,是靈魂深處得到救贖的釋然。


    雖然沒有了大把的錢財,無法再如往昔般花天酒地,但駱守禮發現,真正的幸福,原來並不在於物質的堆砌,而是在於心靈的富足與自由。


    他學會了珍惜眼前人,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平靜生活,哪怕它隻是簡單的一日三餐,哪怕它隻是與風浪為伴的航行。


    在這條不歸的旅途中,駱守禮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港灣,一個可以讓他放下所有防備,安心停泊的地方。


    胡思亂想間,時間悄然流逝,直至深沉的睡意終於將他包裹,駱守禮才緩緩進入了夢鄉。


    然而,天邊的第一縷曙光還未完全揭開夜幕,甲板上值夜人的腳步聲與交談聲便已穿透艙室的喧囂,將他從夢中喚醒。


    駱守禮揉揉惺忪的睡眼,見周圍幾個船工也紛紛起身,這間狹小的艙室內,十個人擠得滿滿當當,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汗味與海水味的獨特氣息。


    他心中暗想,等到有一天自己成了資曆深厚的老船工,或許就能住進隔壁那相對寬敞的六人間了。


    這個念頭如同一抹微光,照亮了他對新生活的期許。


    隨著眾人一同走上甲板,駱守禮深深地吸了兩口清新的空氣,江風拂麵而來,帶著幾分涼意,卻也瞬間驅散了他一夜的疲憊。


    甲板上已聚集了約莫二十人,其中四五人正排在舵樓右側的簡易廁所前,等待解決生理需求。


    “船上就是這點不好,這廁所真是少得可憐。”駱守禮心中暗自嘀咕。


    這艘木製的帆船的廁所設施簡陋至極,唯一的一個就設在舵樓邊,得益於舵樓部分結構超出船身,排泄物直接落入海中,省去了清理的麻煩。


    至於船艙當中那些馬桶,駱守禮光是想象它們可能從未被清洗過的情景,就感到一陣惡寒,絕不願意冒險使用。


    這時,那疤瘌臉過來插隊,有意站在了駱守禮的身前,看得出他對之前的敗北心中並不服氣。


    駱守禮並不想理會他,反倒是向後退了一步。


    “怎麽樣,這船上過得還習慣吧?”


    身後突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駱守禮轉頭一看,原來是船東鄭先生,他正神清氣爽地站在一旁,臉上掛著和煦的笑容。


    昨日若非鄭先生及時出麵幫忙說話,那把短刀恐怕還難以保住,駱守禮心中感激,連忙客氣地施禮回道:“勞鄭先生惦記,我已經習慣了這裏的生活。”


    駱守禮記得自己是在大半年前上的這艘船,剛開始時,暈船的痛苦讓他幾乎將苦膽都要吐了出來。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逐漸適應了船上的生活,也學會了如何與風浪共處。


    鄭先生依舊保持著那副笑眯眯的樣子,親切地說道:“我說過多少次了,咱們兄弟之間,就不必那麽客氣了。你也別再喊我鄭先生了,你看看我哪有一點先生的樣子。若是你看得起我,不妨以後叫我鄭大哥。”


    鄭先生四十七八的年紀,身材魁梧,肌肉線條分明,臉龐剛毅,粗獷的五官,滿臉胡須,隻有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才配得上“先生”二字。


    駱守禮自然知道人家客氣,但自己不能心裏沒數,趕緊道:“鄭先生,這可萬萬使不得。我就是一個臭賣力氣的,豈敢跟您稱兄道弟。您若是再這麽說,就是要趕著我走啊。”


    鄭先生眼中閃過一絲狡猾,接道:“守禮,你在船上跟人家說話也不多啊,怎麽油腔滑調起來了?”


    駱守禮撓撓發青的頭皮,不好意思地說:“讓您見笑了,天天跟他們在一起,難免學了些劣習。”


    “你也不必拘謹。若是不合群,離他們太遠,反倒是不美。哦,對了,我差點忘記了,我來是要告訴你,一會兒你得下船去幫我辦點事。”


    “啊……辦事?”駱守禮茫然,旋即回應,“我怕我辦不好,耽誤了您的事情。”


    鄭先生擺手道:“很簡單,幫我送點貨,給一個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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