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的是酥糕, 江陵的特色, 以當季果子打底, 細細的麵粉做外殼, 入口即化,餘味悠長。還在江陵時, 沈縝也令秦楓買過香樂坊最有名的那家酥糕,但或許因她本身並不愛甜食,吃起來隻覺不過如此。但,在與叢綣大婚後的第二日下午,女人依照她獨有的烹製流程和調製餡料的方法,用桂花做了一份,卻勾住了沈縝的胃。自離開劍閣山的這二十來天來,因舟車勞頓,又天氣炎熱,沈縝的口腹之欲並不強,吃的東西很少,人也更加瘦了些。現下見到這份糕點,如何不明白叢綣是擔憂她,想著法子讓她多吃些。心下微軟,沈縝放開懷裏人,在案前坐下來,仰頭看漂亮的女人,“十月,是石榴的餡麽?”叢綣美眸瀲灩,不應她問的話,而是自腰間取下手絹,拾過她的手給細擦了遍,才柔聲道:“試試。”沈縝眨了眨眼,乖巧坐直,認真吃酥糕。第一塊化開在口中時她便品出了味道,確是石榴無疑,也難怪外表看著是淺粉色的。睡醒後本就有些餓,這酥糕還是她所鍾愛,不消片刻,幾碟二十來塊就都被一掃而空。“慢些。”叢綣笑嗔了句,提起爐上的小壺,給空著的瓷杯添上熱茶,輕輕拍撫這人的脊背。沈縝抿了口茶,感受到唇齒上殘餘的碎末,舌尖在牙上微抵,偏頭看向她。視線相觸的瞬間,叢綣便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她捏著手絹,稍彎下腰仔細替這人擦拭幹淨了嘴,一舉一動輕柔似水。沈縝感覺到自己的呼吸亦隨之輕了輕。麵前的人像是畫裏的仙子,眉目低垂,姣好的麵容上帶著兩分嬌妍的嫵媚。“綣綣。”她喚。“嗯?”叢綣抬眸,薄紗因此刻的動作領口敞開了些,隱約露出些風光。沈縝圈過她不盈一握的細腰,將人撈到懷裏,眼中含笑。“沒事,就是想叫叫你。”......袞州的天雖不比豫州往北那般悶熱,卻也好不到哪裏去。因體質的緣故,沈縝沒覺得怎樣,但為客人考慮,這間臨時用作會客所在的小屋還是置了冰盆,門掩上,屋裏便也有了一層淺薄的涼意。手中卷軸看到近半時,門被扣響然後推開,賀九陽帶著宋昭華進來,前者一拱手,利落退出,後者頗有些拘束,在原地躊躇,還是沈縝先欠了欠身,溫言道:“殿下,請坐。”屋中窗下設了一張長案,長案一邊放著把藤椅,宋昭華視線落在羽氅女子的輪椅上頓了一瞬,片刻後微微福身,走至藤椅旁落座。這是一個容貌極驚豔的女子。見第一麵時宋昭華就明晰此事,可當再度相見,對麵而坐,細看她的五官,領會那通身沉靜的氣質,還是會不自覺被震懾。桃花眼本多是惑人的模樣,而在這女子麵上卻清冽無雙。......愈發像那世外仙,天上人。骨節分明的素白手指將茶盞放到宋昭華麵前,也打斷她的思緒。“請。”女子抬手邀杯,淺笑盈盈,“聽聞殿下,有疑來尋?”明知故問。宋昭華藏在袖子裏的手悄然握緊,壓下自己逐漸快起來的心聲,對著這人溫和的麵容,輕聲開口:“我想知曉,閣下何意?”何意?把她和侍女帶到這裏,讓她知道那些消息。前些日子宋昭華便已然在間隙時間裏回溯了過往,自問記事以來從未與人有大的齷齪,母族平日裏也是安穩度日,她想不明白為什麽是她。直至今日看見牛皮卷上的東西,才恍恍有一絲明悟。但也就一絲而已。蠻人指定要她的消息不知是真是假,即便為真也有多種解讀。最重要的是對方想借她做什麽,又能借她做什麽?或是她涉世太淺,或是女子城府太深,但無論怎樣,對方的確未讓她心生懼意。故而思索再三後,宋昭華決定坦白相問。事實證明她的直覺是對的名叫沈映光的女子並未有什麽大的反應,甚至擺出了詳談的態度。她眉眼彎彎,和聲發問,“看來殿下閱覽過了那卷牛皮?可有想法...說與映光一聽?”宋昭華微愣。牛皮卷上就記載了兩塊內容,一是宋昭華在護國寺失蹤後宮中大震,派了人馬調查尋找卻至今無果;二是蠻人拒絕十五公主,指名道姓和親人選必須是公主無憂。無憂是宋昭華的封號,因她誕生那年母妃聖眷正濃,便得了這名。看過這些的想法...惶恐,害怕?擔憂自己和親的命運?還是回不去完不成蠻人的要求將引起兩國的戰爭?可宋昭華覺得對方想聽的不是這些。思索間,她置於膝上的手無意識移到案旁的冰盆上,紛雜念頭被寒涼猛地驚散。一股衝動自心底油然而生,宋昭華收回手,與對麵人相視,“閣下,和親與歲供根本行不通,北人一定會南下,是麽?”沈縝手中的茶壺頓了頓,被斜提著滿溢的壺口灑出了一點水。她拿過一旁的白帕,將案上擦拭幹淨,把茶壺放回竹席上,抬眸瞧正襟危坐的少女,唇邊的笑真切了很多,“可否問問,殿下讀過哪些書?”問題沒有得到回答反而被問,宋昭華下意識怔了微瞬,回過神來後猶豫答:“讀過《女誡》、《列女傳》,四書五經略懂大意,諸國史記曉知一二。”“知東海國史?”“知。”“那,”沈縝挑眉,“殿下可知,中山之狼?”“......”宋昭華啞然,“不知。”她微頓片刻,神色認真,“閣下可否教我?”挺大膽。沈縝頗有些意外。她細瞧了瞧秀麗的少女。在對方捱不住注視前,沈縝終於開口:“有書記,趙簡子獵於山中,遇一狼當道,人立而啼,簡子一發飲羽,狼失聲而逋,簡子驅車逐之。”“時墨者東郭先生於道,策蹇驢,囊圖書,望塵驚悸。狼奄至,口曰:‘先生豈有誌於濟物哉?今日之事,何不使我得早處囊中,以苟延殘喘乎?異時倘得脫穎而出,先生之恩,生死而肉骨也!敢不努力輸誠哉!’【1】”“殿下以為,東郭當救此狼否?”此狼何狼?宋昭華蹙起了眉。她好讀書,尤其好史,對麵人的話雖在說狼,卻叫她想起了另一件事。......二十餘年前,草原雪災,千裏冰川,時任北帝耶律讚向各國求援,乾與元,盛與東海,四國皆都有相助。難道...不該?可蠻人命亦是命,那年若放任不管...若放任不管,或許就沒有東海國今日的困局。可是...宋昭華慢道:“狼還並未做什麽惡事。”那就是救。沈縝不意外這個回答,她隻輕描淡寫的點明,“此狼未做惡事,他狼惡行累累。”!宋昭華捏緊了袖口。是...耶律讚一朝未起對外的戰事,可亦有小股蠻人屢屢寇邊,本身為狼,不就已經是對人的威脅了麽?沈縝目光掠過少女失神的容顏,繼續道:“聽狼所言,東郭曰,‘墨之道,兼愛為本,吾終當有以活汝,脫有禍,固所不辭也。’乃出圖書,空囊橐,徐徐焉實狼其中,三納之而未克。狼請曰,‘事急矣,惟先生速圖!’於是四足,引繩而束縛之,蛇盤龜息,以聽命東郭。”“未幾,簡子至,求狼弗得,盛怒。東郭匍匐以進,跽而言曰,‘行道之人何罪哉?且鄙人雖愚,獨不知夫狼乎,性貪而狠;君能除之,固當效微勞,又肯諱之而不言哉?’”“......”宋昭華默。她已然肯定,中山之狼,就是北國蠻人;那先生東郭,便是東海國。故事的結局再不能更明晰。如她所想,對麵人在喝盡杯中茶後悠然續道:“簡子既去,狼得出。然咆哮謂先生曰,‘我餒甚,餒不得食,亦終必亡而已。先生既墨者,思一利天下,又何吝一軀啖我而全微命乎?’遂鼓吻奮爪,以向東郭。”北國揮兵,向東海國。第37章 得誌猖狂(倒v)“閣下, ”宋昭華秀眉攢的很深,“那不該給當年的北國借糧麽?”沈縝挑眉。少女臉頰泛著異樣的紅,嘴唇微顫:“可是即便東海不借糧, 其他三國也會借,狼依然會活,並且會對見死不救的東郭抱有更大的惡意,也有了以東郭為食的借口。”這是被劫走後她第一次開口說這麽多話。靠著藤椅的冰盆驅散不了宋昭華此刻的熱意,屋中的寂靜更讓她脊背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水。直到沈縝抬手,拉開合上的窗戶, 一陣不算涼爽的風吹進外間日光黯淡,原來已是黃昏時分了。沈縝偏頭,瞧著天際的餘暉, 語氣意味深長, “殿下,東郭將死於狼口,當真隻是救它的緣故麽?”狹路相逢, 東郭若不救狼, 待趙簡子來前,狼也可先逞凶惡將其吞之入腹。不是東郭選擇救不救狼,而是他那時必須救。宋昭華怔怔。沈縝回眸,望見她的神色,舉杯, 掩住唇邊泄出的輕歎。二十三年前, 北邊草原發生了一場極大的雪災。從八月開始, 到次年四月未休。大雪紛紛揚揚, 凍死了牛羊馬匹,也將牧草掩在皚皚冰層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