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神情變化盡數落入沈縝眼中。沈縝放在貂裘上的指尖微微蹭了蹭,麵上神情依舊溫和:“我先前猜想,這位女君或許有什麽隱秘的厲害之處。可玄微找來一些消息後,我卻有了個不太一樣的想法魏清妙,有沒有可能是自願變成傀儡?”自願?!為什麽要自願成為行屍走肉,為她人操控?叢綣無意識放輕了呼吸,她有預感,接下來這人將會說出些令她心驚的話。而如此被預測的沈縝終於再度開口:“太阿門凡內門弟子,皆有宗門烙印,可以助他們危機時刻保命逃生,亦可作為傳音所用。但綣綣可想過,若有一日你想背棄宗門,有如此烙印在,天南海北也會被追蹤到,便再無容身之處?”叢綣剛剛被沈縝鬆開的手心沁出了細密的汗。她忽而有些慶幸,她的手在不久前被放下,現在沒有與這人交握。何處露了痕跡讓這人瞧出她想去太阿門?叢綣心弦緊繃。太阿門......這個宗門和其它名山仙門相比沒有什麽特別,隻是像沈縝說的那樣,會得到更好教導的內門弟子皆會被種下宗門烙印。宗門烙印。叢綣在翻看沈縝予她的那些書時早已知曉此事,而她恰恰是因為這一點,才偏向了太阿門。......她需要一個有來有往、耗時更長、可以給棋子更多時間思考離開棋盤的棋局,而非一邊倒、盡在一人掌握的逃無可逃。從前在秦樓時,被端王覆蓋在羽翼之下,她也還借了江陵眾紈絝的勢。藩王與地方世家豪族,平衡之中才能找到短暫的安心,也才能留下逃生的退路。孤注一擲纏上沈縝時,她放棄了所有的退路,將一切交予這個女人。然而,這不代表她會在以後仍舊如此。沈縝是她的恩人,是她名義上的妻子。可沈縝有那麽多未知,那麽多不確定。她熟悉這個幾乎日日與她耳鬢廝磨的人,熟悉她身體的每一處敏感所在,卻在無數個時候,覺得這個人很陌生。而她的生殺予奪皆係於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人一身。叢綣不喜歡這樣的感覺。所以如果沈縝當真打算送她去名山仙門,她需要借這個機會做點什麽,也必須借這個機會做點什麽。仙門魁首設下的烙印,就是第一個能明顯看得見的嚐試途徑。叢綣知曉若日後自己流露出對太阿門的意動,沈縝未必猜不到自己想做什麽。但沒有關係,直覺告訴叢綣,這人不會如何。畢竟她也在放縱著她的野心,既然將記載了太阿門的書一並遞給自己,就代表著這不是禁忌。故而今日挑破,叢綣疑惑的是這人何時看出了她的傾向,又為什麽要點出這個問題,而她隱約覺得驚心又有...極小一絲愉悅所以忍不住戰栗的地方在於沈縝似乎真的很了解她無論是身體還是性情。收住了那絲不合時宜的歡愉,叢綣捉住沈縝的衣袖看她,“阿縝覺得,妾會背棄宗門?”沈縝彎眸:“常理來說,綣綣不會。”“那”叢綣微微移了移身子,玉臂勾上沈縝脖頸,“不常理是什麽?”女人的吐息盡數打在了沈縝的下頜上。“不常理...”沈縝溫言:“利益與危機永遠並存,不常理即是得到的利益不足以支撐我們承擔危機。”“綣綣,”她道,“你甘心種下宗門烙印後受限於宗門麽?”你甘心因為有助益所以受限於我麽?暫時可以,永久不行。目光相接,沈縝在女人眼中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她垂眸,視線卻突兀落到兩人現在的姿勢上很親密,但這般側著,女人應當不怎麽舒服。沈縝摩挲了下扳指。她掀開搭在膝上的貂裘,在叢綣短促的驚呼聲裏,把她抱起穩穩當當放在自己的膝上,又將貂裘拉過來圍住兩人。後知後覺回過神的叢綣有些慌亂,輕微掙紮準備離開,“阿縝,你的腿...”“沒有事。”沈縝截住她的話,溫溫柔柔拍撫女人的脊背,“想抱抱你。”叢綣的動作頓住。須臾,她還是離開沈縝的懷抱,但下一瞬卻跪坐下來足尖抵著軟榻,兩膝打開撐在沈縝身側。這個姿勢,十分引人遐想。叢綣麵色緋紅,眼裏的秋水晃蕩著,將映在自己瞳底的人拉到身前輕撫她的發頂,“那就抱一抱。”......洛如珍的消息和北帝對晉陽三郡的安排在同一天送到了沈縝手裏。山薑站在廊下一件一件敘說:“如主人所料,耶律縱決意招攬洛三姑娘,甚至為此專程派人回燕京取了北帝旨意,言明晉陽三郡歸為北國後可一切如舊。”“此法出於耶律縱身邊頗受他重用的謀士,北國的兄姊們已經查明,此人乃是東海人,名為嚴鴻,少時即現聰敏,家中也小有薄財,遍訪名師,卻拒絕了舉薦,選擇科考。然十餘年前卷入科考舞弊案中,家中變賣一切物什疏通關係保住了性命,但此後無法再考。舞弊案後一年,其母重病,無錢求藥身亡,不久他便前往北地。”“北人多鄙夷東海人,故而初時嚴鴻聲稱自己從乾國而來。他輾轉燕京多個貴族府中擔任漢文先生,直到幾年前遇見三王子耶律縱,才成了謀士。目前可知,滅盛之戰中有他的手筆,也由此耶律縱對他頗為信賴。”說完一段,山薑暫時停下來,以免坐在池邊的人有所疑問卻不好開口。在停頓即將結束時,沈縝忽道:“洛三姑娘的回信呢?”第52章 時間飛逝這個問題太過突然, 山薑不由愣了一下,但多年來養成的機敏已讓她下意識回答:“洛三姑娘未有回信,隻與東四會見, 然後言說需與主人您見上一麵。”“嗯?”沈縝挑眉:“她很謹慎。”山薑小心瞥了一眼女人的神情,猶豫問:“那主人要答應麽?”沈縝撚動手裏的魚食:“自然。”她偏頭看向立在一旁的人,“耶律合說晉陽三郡歸為北國後一切如舊,這個如舊,東海原來的郡守等人也可以繼續在北國任職?”山薑怔,思忖著回答:“倒並未言的此般詳細。但即便可以, 這些人大多也應當不會做北國的官吏。”沈縝淺淺一頷首,又問:“宋欽呢?”山薑答:“東海帝也已發旨意,令三郡郡守協助北國處理好交接的公務, 除此之外再無其它。”沒有說這些官吏該何去何從。片刻的寂靜裏, 池子裏一條肥大的錦鯉忽而躍出水麵,又跌落進水濺起碩大水花,引走廊下兩人視線。沈縝輕笑一聲。她將手中撚了許久的魚食扔下去, 方才開口:“一切如舊...是晉陽三郡歸於北國一切如舊, 還是洛三姑娘歸於他耶律縱一切如舊?三王子這招攬的舉動,還真是契合他從前的行事作風。”山薑沉默。本就沒指望對方回答的沈縝抬頭望向碧藍的天,半闔眼眸。耶律縱。這位在神州諸國各部落都大名鼎鼎的北國王子,行事作風是眾所周知的狠酷。這般性子的人向來會為人忌憚厭惡,但偏偏此人武德昌盛、能力卓絕, 於是眾人的七分忌憚三分厭惡就盡皆變成了忌憚。接下任務後, 沈縝翻看了鴉雀對此人的記載。在耶律縱的人生前十七年, 鴉雀對他的著墨並不多, 隻是因耶律合過分的寵愛及他本人自幼表現得聰敏而稍微多留意了些。不過說到這裏,就不得不插一條耶律縱為什麽聖眷濃重的原因了。同一個狗血世界, 同樣的狗血。耶律縱與宋昭華是“敵國王子和亡國公主的相愛相殺虐戀情深”,耶律縱的父皇與母妃則是“瀟灑不羈閑雲野鶴遊戲人間的王爺一朝落難,為善良純淨不諳世事的山村醫女所救,正互許了終身,誰料王爺卻臨危受命迫不得已回國繼位,而他不知道醫女已有身孕、獨自撫養了孩子。直到王爺真正掌權才敢尋找醫女,然後這樣那樣一番糾葛,最終醫女入宮he”。......就是說正宗古早網文味。所以,作為耶律合“真愛”的孩子,且耶律合或許還覺得在開始那幾年對他們母子頗多虧欠,毫無疑問,耶律縱自小受到的寵愛,就是耶律合對“真愛”珍視和對虧欠彌補的一部分。不過,這段故事的主角畢竟是耶律縱的母父,真正讓他揚名天下、被鴉雀著重注意的轉折點,是他十七歲掛帥北軍、攻破盛國都城虞陽、斬盛末帝劉旭於刀下。先前有言,盛國國君無道,但武風尚可,乾帝傅世章野心勃勃欲侵吞盛國卻仍舊隱忍多年也有此因。當時乾北兩國南北夾擊、內部風雨飄搖的情況下盛國還撐了近一年,直到次年東海與元國參與戰爭才加快了盛國崩塌的進程,足可見盛國將軍們的風采。但如此風采,換來的卻是耶律縱近乎淩虐的對待。凡他久攻不下的城池,攻克之後必會被屠城。連續屠城四座後,有一座城池縣令提前獻降,誰料也沒被耶律縱放過。北人殘暴、不懂中原禮數是中原人的共知。但即便是被認為殘暴的北人,戰爭之中也鮮少會選擇屠城。畢竟,屠城的行為固然是一種示威,也可能使其它城池因懼怕投降,卻也極容易激怒一個民族,讓部分人拚死抵抗,加大戰爭的難度。當然,本不欲擴張領土、隻打算快速撈一筆的除外。而耶律縱,他屠城,且屠獻降的城池,無疑隻給了盛國人一個選擇拚死抵抗。在這種情況下,他攻進盛國國都、斬掉盛帝、自此盛國半數疆土劃入北國,明明白白向世人證明了他的能力。以一種極度殘忍的方式。耶律合怕是也沒想到自己兒子竟會如此,竟能如此。從以耶律縱十七歲的年齡、在此之前從未上過戰場的資曆讓他掛帥,其實可以小小覷得耶律合對那場戰爭的態度是答應乾國共伐盛國,也出了兵,但其實根本沒當回事。能撈點湯喝就喝,要費心費力就撤。這樣的態度或許與北國曾經騷擾盛國邊境卻被狠狠驅逐有關,但無論怎樣,耶律縱自此聞名於世。聞名之後,進入世人眼中的同時,當然也進入了燕京眾貴族的眼中。北國立國本就是北高祖耶律伯顏聯合了草原各部落,他身死後繼任者無法駕馭龐大又複雜的體係,以至於北國雖是國,內部卻派係林立、各自為政。幾十年過去,先北帝耶律讚上位,其手段厲害,隱隱有耶律伯顏之姿。然他身體不好,沒幾年就抱恙離世,留下幼子,失去桎梏的各部落再度散亂,耶律皇室諸人為奪位也算計百出,誰都未想到最後本不涉朝局的耶律合繼位。耶律合是耶律讚同父異母的弟弟,他的上位本就不算名正言順,故而北國下一任皇帝之位,上至耶律合的叔伯,下到耶律縱的兄弟,都在覬覦。而每一個覬覦者,背後都牽扯著部落間千絲萬縷的複雜關係。可以說乾國的儲位之爭與這比起來,無異於小巫見大巫。耶律縱因滅盛的橫空出世,打亂了燕京勢力的格局,萬千矚目榮光的同時,無數暗箭算計也紛湧向他而去。此次指名道姓的非宋昭華不可,何嚐不是一場算計?沈縝從北一處獲知,在發兵東海國前,耶律縱其實已經與燕京大貴族、林瀾部呼延氏有了默契,待到歸去便娶呼延氏女為正妃。現任林瀾部可汗呼延叱隻此一女,若約為婚姻,其中意味不言而明。但是燕京諸人,會允此事發生嗎?已經有了答案。甚至於沈縝猜測,那對耶律縱萬般寵愛的好父親,是否也在此次謀劃中摻和了一手?正當壯年的皇帝,可不一定能容忍自己軍功顯著的兒子再與七萬精銳扯上密切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