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縱從善如流:“那吾就直呼先生映光罷。映光,吾聽洛真言,她投效於吾是你的主意?”沈縝搖頭:“某怎會左右得了洛女郎的想法。隻不過分析了些道理,最終如何全憑女郎自己。”“哦?”耶律縱麵露好奇,“什麽道理?可否說與吾聽聽?”沈縝道:“自然可以。”她捋了捋衣袖,伸出手放在火盆上方烤著:“王子南下,領西路軍,是陛下的授意,但...是燕京眾人的授意麽?當真要打到青州,讓東海徹底亡國麽?”坐在大漢中間的嚴鴻放在膝上的手一緊,下意識看向上首,見得耶律縱麵色平靜仍如方才,心下才慢慢鬆了口氣。沈縝似乎沒有察覺,或者說也不在意。她隻繼續道:“神州之上,中原共有十九州。六年前盛國亡國後,江州、滄州、漢州、隸州、司州及蜀州一半屬於乾國,冀州、並州、雍州、通州、營州屬於元國,袞州、豫州、揚州、徐州、青州和赫州則為東海國疆域。而北國,除遼闊草原外,占得了幽州、洛州和蜀州北部。”“幾個月前,乾國欲發兵東海,東海將青州小半劃給乾國,於是止住了幹戈。雖不動一兵一卒就獲得了大片城池,但既有機會,為何不像六年前那樣與王子你們南北夾擊,讓東海亡國呢?”女人一句一句細道來,耶律縱的笑漸漸收起,隻留下一絲在嘴角。盯著他神情的洛如珍心下微沉。她莫名覺得對方這模樣像極了毒蛇咬了獵物後再放開、看獵物因毒液痙攣然後痛苦死去的樣子。沈縝還在繼續說:“因為乾帝無法發兵。他年歲已大,幾年前重病康愈後身體就迅速衰弱了下去,或許也因為這個原因,乾國諸皇子奪位愈演愈烈。這般他身體不行、儲君之位未定、兒子們鬥得烏煙瘴氣的情況下,南邊夷族還並不安分,西邊還與元國相鄰,此時像滅盛之時那樣發兵,很容易後院失火。”“而元國…乾帝擔心元國的原因,東海若亡,天下大國便隻剩三國。而在盛國與東海皆亡於乾北兩國之後,元國要如何不擔心?去年至今歲,明麵上元國一點也未插手東海的戰事,但元帝真的會一味沉默下去麽?未必,那位皇帝陛下可不是這裏的無用皇帝。”“再有王子與勿吉部的大可汗哥舒元帥,希望彼此做大嗎?或者說,除了您二人所代表部族的角力,燕京其他大族希望您二人有踏平東海的不世之功嗎?尤其是…王子您。”對上耶律縱沉沉的目光,沈縝揚眉含笑:“據某所知,燕京奪位之勢較之梁安,可厲害了不止一星半點。”“您的叔伯兄弟,甚至您父皇的叔伯,不下二十人望著那個位置,而這些人中,背後牽連的各部族勢力龐大者,也有十餘人?”“王子,”沈縝一語落定,“您的處境不算好。”片刻的沉默。耶律縱舒展了眉眼,再次笑起來。他道:“既如此,映光為何要建議洛真投效於吾?”“某也隻是試試罷了。”沈縝坦誠:“那時洛女郎還有其他選擇嗎?”“……”耶律縱爽快承認:“映光通透。”沈縝卻再次搖頭:“不得已之舉,也並非沒有思量。”耶律縱很給麵子:“哦?”沈縝道:“天下分裂已久,一統定是必然。某自負胸有千秋,而洛女郎極擅兵道,可我二人卻為女子之身所困,舉薦不了、無法科考,滿腔抱負無從施展。王子是某所遇第一位招攬女子的上位者,恐怕也會是最後一位。”“東海國弱,不作思量;乾帝老邁,諸子無能;而元帝雖算明君,卻是最囿於禮法之人。王子,您是最好的選擇。”沈縝與上首之人相視:“既然洛姑娘女子之身王子用得,那某王子如何用不得?”第56章 與子同裳耶律縱當然用得, 或者說今日沈縝選擇來見他、走進這座殿裏,結局就隻有一個她被招攬,兩人締結主公與臣屬的關係。對此眾人都心知肚明。方才一來一往的問答與其說是為耶律縱解惑, 不如說是沈縝向他展現自己的價值,以期得到對應的回報。殿內須臾的寂靜後,耶律縱笑問:“映光不在乎本王過往征伐所做之事麽?”屠城縱兵燒殺淫掠,中原人不都對此深惡痛絕?若回答不在乎,那他當真要再重新審視這個人,而回答在乎......耶律縱看著女人, 後者沒有避開他饒有興致的目光,很平靜道:“在乎。”“所以若有幸為王子謀士,某第一條便要勸諫王子約束部下、莫再如此。”她道, “同時, 為王子分憂,如何在不縱容兵士殺性的情況下仍讓他們士氣高昂。”耶律縱眸光微定。片刻,他舉杯:“吾幸得映光。”......洛如珍出殿時, 撲麵而來的雪花讓她下意識抬手遮住眼前。待到她在寒風中再睜眼, 便見得前方空曠處的兩人。那位夷族女子,撐著青傘立在沈映光輪椅後替她擋住紛揚的雪,而青傘之下,沈映光正靜靜望著她。洛如珍垂在身側的手指縮了縮,隨即快步上前。“映光。”“嗯。”沈縝頷首, 抬頭注視著她, “拿到了麽?”“拿到了。”洛如珍將手心緊握的令牌展示給女人看, 語氣有些複雜, “耶律...王子很輕易給了這個,如你所言, 在他們眼中女人感情用事較男人更尋常,並不會太重視。但與此同時,又覺得這是可以拿捏我們的地方。”沈縝視線落到令牌上,“女郎如何察覺知曉?從他們的態度?”“......是。”洛如珍應。沈縝淡淡地笑。她驅動輪椅往後宮的方向去,抬眸望著前麵皚皚大雪下的宮城,輕聲道:“先前女郎所問,我的答案便可以此印證。不必心傷,畢竟我們又非真的投效於他。”洛如珍默。先前......在晉陽郡中時,沈映光曾和她分析了往後可能會有的局勢。沒有乾國,北國吃不下東海的地盤,而北軍的習性和燕京的膠著政局注定了南伐北軍不會繼續攻伐下去。但開平已破,二帝已被擒,無論是留在開平還是返回燕京,耶律縱和哥舒郎都不會放棄這兩個十分好用的人質和棋子國不會一直無君,真心為國也好、籌謀利益也罷,南方的官吏和世族極大可能會擁立一位新帝,而出於血脈遠近的考量,最有可能成為新帝的便是太上皇宋徽之子、前不久剛被派去徐州於是躲過了這場災禍的安王宋高。有二帝在,就算再立十個新君,這些講究三綱五常的士大夫們也會被掣肘到。但刨去這些思量,當時她思索後問了沈映光一個問題“既如此,為何我等不投效安王?”沈映光那時回她:“以男人為尊者,權力便永遠向著男人。女郎是想賭男人的仁慈和良心?那可真是膽大至極。”女人語氣冷淡:“他們造了詞叫做‘婦人之仁’,造了詞叫做‘禍國毒後’,然歸根結底,前者不過是男人被戳破臉皮後惱羞成怒,後者不過是男人自覺能力不行便惡毒咒罵。他們圈出格子,待在格子裏的女人才是乖順的奴隸,是他們口中的‘賢良淑德’。”“可若賢良淑德是什麽好東西,為何他們不自己做那般人?若狠絕野心勃勃是罪大惡極,為何又有‘無毒不丈夫’的讚賞之語?”“男人,慣會口蜜腹劍、甜言哄騙。將真正重要的權力奪去,告訴你世道就是如此、女人就是如此、嫁個好人才是有幸。然後基於此,他們施舍給你一點權力名頭,如所謂的管家大權,如看似風光的誥命夫人,就哄得女人以為自己遇見了如意郎君、絕世好男人,以為自己在這女人本艱難的世道也算得到了慰藉,卻全然不曾想,她們應得到的是否遠不止如此?又為何女人在此世艱難?”“女郎,被侵占的人和侵占的人天然對立,麵上再好,細節之處也可看出端倪。不知你從何覺得,他們亂時用你,就代表著太平之時也能容你?”那時的洛如珍震愣而茫然,而現下,她卻好似抓住了一點答案。這個答案來源於方才蠻人將士的細微神情,他們聽不懂中原話,卻在耶律縱拿出這塊令牌交給她後露出了“恍然大悟”“果然如此”“就是這樣”的輕蔑之情。這塊令牌可以通向關押宮中女眷和命婦的所在地。那一瞬,無需言語和其他確認,洛如珍懂了他們的意思,也忽然懂了曾經沈縝那些譏諷之言的含義。雪落上了她的眼睫。眼睫有些濕潤,洛如珍抬手用指腹擦了擦,猶豫慢道:“可是映光,我們缺人。”沒有兵,沒有糧,沒有謀臣,沒有依仗。雖然...沈映光本身神秘非常。剛剛從沉思中回過神後,洛如珍忽意識到了一件事就目前的相處而言,沈映光表現出來的模樣隻是一個普通人,甚至還是體質單薄的普通人。然而方才馬車行過來時,看她的反應,也應當聽到了那兩個兵士說的話。為何?洛如珍自己是中階武者,較尋常人耳更聰目更明,聽到實屬常理。可一個普通人在那般距離下絕對不能感受到那般小的聲音。這隻能說明沈映光要麽天賦異稟,要麽至少是小有所成的下階武者。......洛如珍偏頭瞧輪椅上女人的神情。對方不作聲,她便再補充道:“隻有我和你。”而這一句,成功引得沈映光看了過來女人唇角微勾,反問:“如何隻是你和我?”洛如珍怔,便聽她繼續道:“女郎,你的至交呢?你的好友呢?晉陽危急之時城中的數名江湖女俠呢?不為此亙古未有之事動心嗎?”“不是你和我,是天下萬萬的你和萬萬的我。”萬萬的你...和萬萬的我。耳邊這句話縈繞不息,洛如珍幾乎無知無覺地就跟著沈縝到了目的地。刺鼻的味道傳來時,她不自覺皺了眉,隨後容色一僵,反應過來這是何地。看了令牌的一個北兵小頭領殷勤地打開了宮門,一股子血腥氣趁機攀纏了過來,相比身邊人難看的麵色,沈縝神情不變,徑自驅動輪椅進入宮門。門裏,這座宮殿一片死寂,恍若無人。沈縝摩挲著扳指,喚守門的小頭領:“言官的女兒現在何處?”小頭領撓了撓腦袋。沈縝淡淡:“山薑。”“是。”立在輪椅後麵的山薑看向小頭領,用北語重複問了一遍,“言官的女兒現在何處?”那小頭領先是怔了一下,看模樣是沒有想到這夷族女人居然會說草原上的話,片刻方回:“言官?”他想了會兒,“各位請跟我來。”於是這小頭領帶路,一行人往裏去,穿過長廊走到殿門前,一間一間打開進去再出來,直到進入第五間時,沈縝停了下來。這間偏殿同前麵一樣,破布鋪了一地,十幾個曾經的貴女蓬頭垢麵蜷縮在布上,緊緊依偎。而在昏暗的光中,沈縝對上了王明淑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