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了她想做什麽,不隱瞞自己的野心,在這急缺人的階段,山薑真還是一同成事的不錯人選。不過,沈縝在細細觀察對方麵容時恍然的卻是另一件事。......夷族人往往五官輪廓深邃,他們和中原人通婚後的後代也多有此特征,山薑是夷族人長相的典型代表,傅瑾瑜則是中原與夷族混血的代表。然而同為中原人和夷族人的孩子,叢綣的相貌卻幾乎完全看不出來夷族的影子。天地造物,人各不同,當真神奇。掐著時間,沉默的差不多了。沈縝將心緒收回,道:“你可以試試,但也要承擔後果。是否知曉?”山薑神色一鬆,沉聲應:“屬下知曉!”第58章 欲與真心自房中出來, 賀九陽與山薑同行往前。男人皺著眉,身上的沉鬱之意濃得幾乎要化作水滴落下,山薑自然沒可能發現不了。她勾唇笑起來:“有什麽想問的就問吧。”賀九陽偏頭看過去。映在他眼中的夷族女人分明站在暮色裏, 卻似乎比他以往所看見的、每一次的她都更明亮。恍惚中,對方竟和年少訓練時奪得魁首的模樣重合了起來。二十餘年,賀九陽不曾再見過那時的她,女人早在不知哪一日收起了少年意氣,留下的隻有越來越捉摸不透的薄情麵具。他們做情報的本就該如此,賀九陽自己也是一樣。但今日再見那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他還是產生了一絲極淺淡的歡欣。這不該是身為東一應有的反應。賀九陽收回目光,神情不辨喜怒:“山薑,你越過了作為鴉雀的本分。”他的聲音冷淡, 張口就是定罪, 若放在以往女人定會立刻反諷回來,然而今日山薑卻隻是平靜承認:“是,我越過了。”濃重的墨色將她包裹, 今夜沒有月光。廊簷下掛著的燈隨風搖蕩, 山薑的視線落在目所能及的最遠一盞燈上,“賀九陽,你還記得我們爬上東一東二位置時,上一個主人說的話麽?”沒有等男人回答,她自顧自補充:“他說, ‘東一之責, 過於重大, 不忍女子為之操勞辛苦, 愁壞美人顏。不如交予男子,山薑你位於第二, 無此辛苦又地位尊崇,豈不快哉?’。”“......”賀九陽沉默。良久,他方道:“坦白講,我知你所苦。可世俗予男子的便利身份、高人一等,是我生來所有,我緣何要放棄?”他回眸,兩雙視線在空中相接。山薑定定盯著那副相熟二十多年的容顏,倏然笑意更濃。“賀九陽...”她道,“我前半生所遇見的男人,你最為坦誠,也最為無畏。”賀九陽神色不改:“所以我是東一。”山薑轉開目光,“是,所以你是東一。”她語氣悠悠:“聞人先主逝世到而今的主人繼位,鴉雀百年間的主人和統領都是男人。我曾經想,如果沒有一早證明女人在獲取情報上的有用之處,是否鴉雀現今已看不見女人的影子了?”賀九陽不讚同:“現今的元一和乾一都是女人。”“是。”山薑爽快應下,“可她們為何成為首一,我們都很清楚,不是麽?”那兩個人...賀九陽眉頭皺得更深。乾一是因為乾二拒不上位,而元一...那可真是個瘋子,一個上任主人沒來得及處理的瘋子。山薑不用看也知曉身邊男人的神情,她好心情的撥動尾指上的指環,繼續道:“所以啊,我們而今的主人想建立一個新世道,賀九陽,我聽見了我心的聲音。”男人停住腳步,轉身注視著女人。山薑微微仰頭與他對視,一字一頓:“我想在新的世道建立功勳沒錯,可我向南婆神起誓,此世唯有鴉雀一個主人,若違誓言,神魂俱滅、不得好死。”南婆神是夷地世世代代信仰的神明。賀九陽被那雙眼睛燙得幾乎無法呼吸。他終究在這場對峙中敗下陣來。“主人已經同意,我本就無權置喙。山薑,”賀九陽道,“我們是同袍,是朋友,所以我祝你得償所願。”“多謝。”山薑露出了今日真正的笑顏。賀九陽展眉:“隻是你應當明白,此事之後有些東西你就不便接手了,屆時我會稟明主人另擇人選。”山薑頷首:“我明白。”“那,”賀九陽淡淡笑,“一切順遂。”同行到前院,兩人已到了分別的地方,隻因話未說完,所以站在沉沉暮色裏繼續今日這最後的相伴時光。賀九陽看著身前人,餘光又瞥見方才行過、燈影晃蕩的長廊,忽覺此刻和此生竟如此相像。他與山薑在鴉雀中亦同行,長近三十年,沒有因為生死分別,卻也在今日之後,會轉身走向不同的地方。這條有隱約燈光然更多是昏暗的長廊,和他們的前半生何其相像。道別的話將欲出口,賀九陽忽聽女人道:“九陽,你與主人接觸最多,可有猜到她的意圖...作為修士卻幹涉人世政局?”“......”賀九陽清楚,一般情況下,這個問題無論他知不知曉都不應回答,可他聽懂了女人話外的意思。略一思忖,賀九陽還是選擇作答:“主人讓你尋人,除了尋常匠人老農,不還有某些...下階修士?”他的聲音湮沒在風裏:“還在徐州時,夫人種的菊花在寒冬臘月亦可盛開。我們是否猜到並不重要,夫人猜到了嗎?”庭中落完樹葉的枝椏刷刷,狂風一路卷過去,吹進不見分寸光亮的漆黑墨色之中。......二十多天後,沈縝收到了山薑探查完畢的消息。她坐在窗下,借著光看對方整理書寫好的折子,越看越覺得...不愧是仇恨值拉滿的男主,天上飛過一隻鳥恐怕都想害他。中原人喜歡四、九、十、十八、三十六、四十九這樣的數字,排什麽東西都愛好冠以“四大”“前十”這樣的前綴。而為了具象形容北國,他們把草原上真數得上和為湊數強行拉來的三十六個部落稱之為“燕京三十六族”。現下,這燕京三十六族有十六個都參與了此次刺殺耶律縱的行動。......嗯,怎麽說,男主果然是男主,排麵夠大。心裏捋了下這件事情,從一場冬狩宴的意外查出背後千絲萬縷的幹係,繼而推出這個針對耶律縱的預謀,山薑可謂是做得非常漂亮。所以......飛鳥sk沈縝放下折子,看向執意不肯坐於是立在一旁的女人,“很不錯。作為勉勵,你有想要的東西麽?”“屬下不敢!”山薑立即低頭。沈縝挑了挑眉,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再繼續下去。她撿起一旁的暖手爐抱到懷裏,慢慢開口:“去安排,把那箭上的毒藥換成蠱蟲。”山薑一愣,思緒還沒有跟上,身體已下意識接住拋來的一隻琉璃瓶。瓶子隻有巴掌大,裏麵流淌著黑紅的黏液。“這...”是蠱蟲?山薑身為武者,眼睛的敏銳自與普通人不一樣,然而她細看之下,也沒有在這黏液裏看出什麽蟲來,且她身為夷族人,竟對這般模樣的蠱蟲聞所未聞。若是這般的蟲進了人的身體...山薑後背一僵。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上首之人解釋:“這黏液就是蠱蟲。”沈縝道:“此事便交予你,將射殺耶律縱箭上的毒換成此蟲。”壓下心中的微波,山薑應:“是。”她剛應答完,門被叩響,屋外傳來賀九陽的聲音:“主人,無憂公主來訪。”哦?沈縝揚唇:“還真是巧。”她先前就令人送了口信給宋昭華,言明她現在的身份和住處,讓其擇機一會。沒想到前腳山薑剛帶來耶律縱要被刺殺的消息,後腳宋昭華就來了。“走吧。”沈縝下榻,“她應該要先見王家女郎。”“是。”山薑跟在女人身後,隨她出門,聽她令賀九陽將公主帶去左廂房,然後跟在輪椅後先去向目的地。如沈縝所言,宋昭華最首要的事確實是探望王明淑。一進到廂房,見得好友消瘦的模樣,她之前苦苦撐著的堅硬態度就一點一點碎了開,眼眸裏盛上搖搖欲墜的淚意。王明淑驚喜又意外,她握住宋昭華的手,卻先看向了沈縝,“沈映光?”沈縝彎眸:“你們聊罷。”她與原本也來左廂房看望貴女們的叢綣對視一眼,一同出門。而在她們房門關上的一瞬,宋昭華順著自家好友的視線瞥向消失的輪椅,再掃過對方的神情,麵上不動聲色,心頭卻是狠狠一顫。那廂,叢綣推著沈縝到院裏的石桌旁。今日天氣正好,暖洋洋的陽光灑在未化的雪上,四周光線極明,讓人不自覺心神舒暢。叢綣用手帕推開石凳上積的雪,在沈縝身旁坐下。她閉眼偏頭,靠在沈縝肩上,輕聲道:“阿縝真討人歡心。”沈縝失笑。她塌下肩膀,盡可能讓對方靠得舒適,一邊溫和答:“那綣綣呢?有沒有歡心?”叢綣柔聲微嗔:“阿縝明知故問?”......等了須臾,沒有等到回答,叢綣正欲睜眼,卻感覺手被捏著覆上了柔軟的胸口有極快的心跳聲從她的掌心傳到了她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