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那日白天,村子靜謐,一切都和往日一樣。隻給她送湯時叢綣隨口問了句山薑二人去何處了,被沈縝以辦事的理由糊弄了過去。然後,就到了夜裏。沈縝拖著叢綣在書房中陪她下棋,連贏十二局後,在女人嗔怒的視線裏,她笑著牽她的手,帶她走出房門。叢綣睜大了眼睛。平平無奇的村子,成了燈火璀璨的海洋。屋簷下皆掛著彩燈,流華普照之中,兔子、龍、蛇、馬、羊......從叢綣出生那一年的卯兔,到今年的亥豬,冰雕們披著光芒,栩栩如生。笛聲悠揚。立在叢綣身邊的沈縝,不知何時拿出了一管竹笛,閉目吹奏,曲調歡快,那歡快的曲調裏,階下傳來熱鬧的笑:“夫人,抬頭!”叢綣怔愣,應聲而望。華光裏,數不清的孔明燈冉冉升起,亮如白晝。風中,風鈴作響,階下的人們點起了篝火,擺出了酒菜,和著歡愉的笛聲,一聲聲祝:“叢姑娘生辰歡愉!”沈縝睜眼看過去。女人神情怔愣,美目含淚,向她望來。笛聲慢慢止住。沈縝張了張唇,原本有許多溫情又虛假的話想說,卻不知為何在這一刻盡數被遺忘。她眨眼,放下笛子 ,從扳指中拿出一早準備好的木盒,遞給女人:“生辰歡愉。”須臾,叢綣不動。半晌,叢綣接過了木盒。沈縝本以為叢綣會說一些喜歡啊惶恐啊受寵若驚啊的話,但出人意料的,女人攥緊了木盒,隻與她並肩看滿天明燈,沉默無聲。是她沒有做好麽?沈縝思索。可觀叢綣神情,那眉舒目展,並不像不滿意。山薑和賀九陽領著鴉雀的人拉她們加入了載歌載舞,不知道誰偷了沈縝的菊花編成花環扔來扔去,歡聲笑語裏,沈縝被感染,一時半會兒也思索不出來答案,便暫停了挑揀複雜的心緒。誰知關於叢綣反應的疑惑,在那夜夜裏得到了解答女人以數倍的熱情,拉著沈縝與她共沉淪。翌日,意識朦朧間,有軟語落在沈縝耳邊:“妾很歡愉。”不過,夢到這裏,就有了分化。曾經的那日早晨,沈縝睡意很濃,隻模模糊糊聽到了“妾很歡愉”這句話,除此外再無其他。待她徹底醒來時,叢綣一如往日,溫柔地向她撒嬌道謝,說了一些她明知浮誇但仍很歡心的話。而此刻夢中...沈縝似如虛無的旁觀者,以第三人的角度,看著叢綣醒來,看著她眼眸慢慢清明,看著她偏頭注視著枕邊人,看著她神色中繾綣上不自知的溫柔。“沈縝...”女人溫柔的神色逐漸複雜,瀲灩美目裏多有掙紮。沈縝不用再看,也知道對方現下的心境了。美人鄉銷魂,溫柔動人心。她心中亂緒如麻,又有種“終究如此”的宿命感,但還沒有想太多,世界就飛速倒退,周邊景色塊塊落下傾塌,她心神震動,刹那睜開眼從夢中醒來。很熟悉的環境,甚至枕邊睡著同樣的人,不過這次是她先醒來。沈縝側身看向相依偎的人,女人仍舊睡得很沉,估摸著是昨日累得太狠。她的思緒如飄在海麵上的舟,茫茫,沒有固定的航向,隻是在漫無目的地遊蕩中忽而想到叢綣,是不是要離開了?是的,已經見過了魏清妙,已經耽擱了許久。沈縝揉了揉眉頭,想換一件開心的事情想,但突如其來的驚悸在一瞬間席卷她周身誰?!下一瞬,沈縝搭在額上的手落下。第113章 一線生機這是一片白茫茫的天地。沈縝打量了下她自己, 赤著足、一身單薄白衣、披頭散發,儼然是從被窩裏剛拔出來的樣子。意識...還是她真來了這裏?就在這怔仲之間,忽有一聲洪鍾在遠處響起, 刹那沈縝便隻覺雲霧匆匆而過,衣擺飄蕩,麵前已是換了副景象往前三四丈的距離,有桌腳隱在雲霧裏的一方小案,案旁各設蒲團,側麵架著小壺的爐子裏火光依稀可辨。沈縝的目光打那精致茶壺上掃過, 眼底神色漸深,抬眸,望向正自白霧裏踱步而來、現出朦朧身形的女子。距離一點點逼近, 縈繞的白霧一點點淡薄, 她也終於看清楚了那朦朧中的美人麵。丹鳳眼。薄唇。是一副好皮囊,應是長居高位,周身氣質雖收斂卻仍舊鋒利, 不怒自威。思及幾月前謝容告訴她的事情, 沈縝已隱隱猜到了這人的身份神州仙道公認的第一,湛盧宗太上長老赫連歸城。對方在她於劉頭村中假死脫身時到了現場,是發現了什麽?所以有今日這一場?沈縝按下心中思緒,欠身拱手:“雲衍君。”如沈縝所猜,女子確實是赫連歸城無誤。她在小案旁停下, 眸光掃過對麵人那一身, 尤其在下頜和頸上的紅痕處頓了頓, 唇邊牽出了絲笑, 似是揶揄:“這個時候於沈道友似乎很不湊巧。”沈縝彎眸,上前走過去, 毫不避諱:“雲衍君沒有早召晚輩來,已是萬幸。”“......”赫連歸城失笑,揚手,“請坐。”二人在小案旁坐下,對麵相望。壺中水已沸騰,赫連歸城食指在案上微扣,那茶壺就憑空飛起,穩穩往杯中斟去。沈縝瞧見這一幕,眉梢微挑,須臾平複。兩人靜坐著品了半杯茶,她沉默等著,終於,聽到對麵人開口:“邀沈道友前來,是有一事,想請道友為吾解惑。”沈縝放下茶杯:“前輩請說。”她的模樣太過鎮定,似乎早有所料。赫連歸城想起這些日子搜集的關於這人的傳言,輕笑了笑,“本以為還需你來我往試探半晌。未料,道友坦然如斯。”沈縝揚唇:“以前輩之能,看晚輩不過螻蟻之流。晚輩對他人隱瞞尚可獲利,可見前輩,且在前輩的境域之中,哪裏還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呢。”沒有,所以乖乖束手就擒。到這茫茫白霧中至今,沈縝已然發覺,來到此處的應是她的意識,而非真正的肉身。劍閣山穀中的萬卷書裏曾有一篇古籍言,修行到一定境界的修士,意識足夠強大,可以開創獨屬於自己的“境域”。那就像一片小天地,一切法則皆由境域主人製定掌控,他人進入後,生殺予奪皆係於境域主人的一念之間。而到現在,她仍舊安安穩穩地坐在這裏,就說明赫連歸城並不是來替仙門百派“伸張正義”、立刻就要她死。既以禮相待,那多半便有所求。是什麽呢?在見到對方時,人物麵板並未展開,耳邊也沒有電子音的提示。沈縝已經在心底呼喚了數次係統,皆沒有得到應答。是因察覺大能修士在此故意蟄伏,還是...它被屏蔽在了赫連歸城的境域之外?如果是後者......沈縝放在膝上交握的雙手漸緊。如果是後者,是否意味著,十年來苦苦尋覓的生機,就在眼前?沈縝定睛,與對麵人四目相對。赫連歸城被她眼中堪稱熾熱的光給灼到,略一思忖,大約明白了原因。微微眯眸,也不再掩飾,“邀道友來此,吾避開了道友身上的一些東西。吾想,或可作為我二人交換的籌碼。”沈縝問:“前輩想交換什麽?”赫連歸城答:“吾不想身隕道消。沈道友呢?”她薄唇邊勾起一絲笑:“道友想要什麽?”“六百年前,也有一個...”赫連歸城秀麗的眉眼微斂,慢慢綣上寒意似笑非笑,“和道友很像的人。”......人生於天地間,或不清楚歸途,但一定有來處,而這來處,可從命盤上窺測。漫漫兩百多年來,赫連歸城看了四次命盤,兩次她自己的,一次弟子秦朝玉,一次素不相識的沈映光。四次,皆因她於修行之中、以道心感悟天地,隱隱預測到了針對她的殺機。一年前,在一次很平常的閉關中,赫連歸城沉浸於意識的雲霧裏,忽而天邊紅光大閃、頃刻衝她而來,待到捉住霎時變成了刹那的心悸。她嗆出一口血睜眼,出山尋這縷殺機,在茶館中聽聞“沈映光”三字時心中合上感應。沈映光。這就是她生死轉圜的關鍵之人。對方乃東海鎮國公主謀臣,以修士之身幹涉國運,疑似為百年前的烏伽梭羅,但早幾年就沒了蹤影。關於這人的傳言太多,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赫連歸城沉思後,回宗開壇算了此人命盤。而這一算,她為之驚怔,亦被反噬所傷,以修士的強悍之身尚臥床四月才將將養好。沈映光不是烏伽梭羅。甚至,她是這個世界憑空出現的人。沒有來處,命格詭異,前路不可測如青雲直上,但...卻不可思議地被限製在了框格之中,越盛越易折。那種感覺,哪怕是修無情道、在諸般仙途上已是走了最險峻之路的赫連歸城,也為其一步裏半步懸崖、如履薄冰似在深淵的賭命感惶惑震驚。怎會風光至此,又險惡如斯?世上從不缺一步登天的修行法子,神州多有修士如此,但這般修行的代價也出奇的大,瘋魔嗜血、無法控製神魂已然是最輕的症狀,膿瘡遍身、爆體而亡往往才是他們的歸宿。可即便是邪修,這個憑空出現的沈映光,在大多數也更加可信的傳言裏也都是一副霽月風光的模樣,溫和謙遜、翩翩有禮,哪裏有半點“邪修”的樣子?抱著此疑慮,在養傷期間,赫連歸城想起了她年幼時聽師尊講過的一件事。那是在六百年前,故事的主角也是一位命盤中沒有來處的人。其本是一個小宗門的外門弟子,不知為何,贏得了掌門之女的芳心,成為那宗門的內門弟子,然後於宗門大比中奪魁、轉而拜入她們湛盧宗、以下階修士之身斬殺上階修士、在秘境中收服上古神獸、成為了年輕一代修士中的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