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想的!”劉由想也不想答,答完就琢磨出了謝承樂的意思作為被教了兩三年的學生,她們還會時不時懷念老師,去到哪裏看見什麽就會想起昔日所聆聽的教導;那為老師所救、對老師有情的謝姨,又怎樣不惦念?可是......想起前幾年傳回的那個同晴天霹靂般的消息,劉由還算輕鬆的神色沉默下來。她回頭望了一眼,這一眼,恰看見窗邊的婦人拿了一個小壇,低眸垂目。......乾國正平四年四月,時隔近一年,謝容再次見到了沈縝。對方沐星光而來,敲開了謝容的房門,取下鬥篷露出清雋的容顏。“深夜叨擾。”她笑,“望縣主不怪。”柳堤一案重查後,端王以數項罪名被廢為庶人,不久毒酒賜死。作為他的王妃理應落不得好,但想來因乾帝心知肚明謝容“受害者”的身份,她沒有被牽連,反而被找了其它的由頭封為“安定縣主”,繼續撫養兕子。乾帝知曉兕子天生有疾的情況,雖不至因為她的父親也厭惡上她,但畢竟兒孫成群,其它兒孫還都很健康,這樣一個小孫女就根本入不得他的眼了。而梁安城中其他人,或因謝容昔年盛名卻落得如此下場幸災樂禍,或因端王之案對縣主府退避三尺,總而言之,看在縣主的封號和謝家的門楣上,謝容的日子過得下去,但也就僅僅如此了。見到沈縝時,謝容隻披了一身素衣,她神色怔怔:“你...”沈縝溫聲:“縣主以為與我不會再見?”被她說中了心思,謝容頗有些赧然,但沈縝沒有揪著這個話題不放,她退後半步欠身道歉:“為不引人注意,使了些法子瞞過了府中看門的人,望縣主不怪。”謝容自然搖頭:“醫師跋涉而來是為兕子,我怎麽會怪。”她讓開了身子,“請。”沈縝披著夜裏的寒氣進屋,卻沒急著靠近床鋪。她等了等,待到身上稍暖,才近前去榻邊,輕柔地拾起了兕子的手腕,凝神摸脈。燈火下,謝容立在一旁,看著那人朦朧的側顏,心跳無意中漏了一拍。她愣神,偏頭轉開視線。那夜月明星繁。沈縝留下藥方告退出門至庭院,抬目對上麵前女人的眼睛,笑問:“縣主想留我住下?”謝容抿唇:“...更深露重,醫師若不棄,不如留宿一晚。”“多謝縣主好意,但不必了。”沈縝笑意微斂,展目間掩去了眼裏淡淡的疲憊,“今次來梁安,除為兕子看診外還有它事。”她說到此處頓了頓,望著謝容的神色漸認真,“乾帝已暮,諸王紛爭不休。我知縣主無心,可無論是替自己、替兕子,還是替謝家,都要早做打算。”謝容怔:“醫師...何意?”沈縝看女人的眸色深深:“縣主聰穎,當知。”謝容確實不負沈縝對她“聰穎”的評價,很快便從日常的千絲萬縷中推出了承恩候府在做什麽、或者說想做什麽,但她一介女子,還是“外嫁女”,根本不能左右大局次年三月,承恩侯爵被削、祖父被貶、謝家被勒令出京。謝容奏請隨父兄離開梁安,不知宮中進行了怎樣的較量,最終她得了應允。於是她帶著兕子和謝家人向祖籍南瓊而去,誰料到路遇刺殺,為數不多的護院盡數被殺後,屠刀向著擋在女眷前的謝家男兒們去。饒是謝父謝兄都是沙場廝殺出來的漢子,四拳也難敵這麽多刀口舔血的人,圍著的保護圈很快被突出一道口子,刺客提刀砍毀了馬車、謝容抱著兕子滾落在地,就在那刀逼近她眼前時她閉眼死亡的痛楚卻並未來臨。眾目睽睽下、謝家大哥的嘶吼聲中,淡淡的金芒覆住了她周身,連帶著兕子一起被微弱卻讓長刀無法再向前一寸的光暈護住。一根金鏈驟現,“鈧鏘”一聲打在她麵前震碎了長刀,謝容驚怔中一點點抬眸,順著鎖鏈的來處望去沈縝,坐著輪椅的沈縝,麵色蒼白、滿身病氣,但以千鈞雷霆之勢掃蕩了要殺她和謝家的所有敵人。輪椅在血河裏近前。一隻素白又骨節分明的手攤開,伸到了謝容麵前。她看見了輪椅上的人眼底的關切。這是在一年前那次半夜來訪後謝容第一次見到沈縝。她的模樣憔悴了很多,整個人瘦到好像隻剩骨頭架子,原本再怎樣病弱也清亮的眼睛染上了灰暗,她就像人之遲暮一般,透著濃濃的...死氣。謝容帶著謝家人跟在她身後,進入了那扇轉瞬山河變幻的光門。沈縝著人負責安置他們,自己卻不告而別,謝容追著那縷影子出了門,卻在廊上撞見那人佝僂著背咳得撕心裂肺、滴滴點點的血灑進了地上的餘暉。謝容止住了腳步。前麵的人好似並沒有發現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咳完之後,靜默了幾瞬,拿著手巾俯身,將地上的血一點點擦拭幹淨。輪椅上的身影很瘦很小,蜷縮著努力擦地,整個人恰巧避開了餘暉,隱在昏暗裏。謝容僵立著看她弄好一切走遠,不知過了多久,母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明月奴,你怎麽哭了!”日落餘暉皆已隱入西山,暮色沉沉包裹住了整座長廊。謝容恍然察覺,她流了淚。......謝家就在這片世外桃源住了下來。經過最開始幾天的不適應,到了半個月左右的時候他們已然放鬆了很多。通過日常與山穀中人的對話,知曉這裏是劍閣山腹地,帶他們來的人就是這裏的主人,那片湖的名字叫半月湖,草地上的白狼性情很好隻是不親人......謝家人當然也問了謝容和那主人的關係,謝容隱去了一部分,坦白了沈縝救了兕子的那部分。因這緣故,又有救命之恩,謝父一直想對沈縝鄭重道謝,但奈何自那日初來後便一直沒再見到人。直到...他們進穀快一個月的時候。那日微風正好,謝容端了藥去房中打算喂兕子,然往日好好在榻上的兕子竟沒了蹤影。謝容匆匆出門尋人目光無意掃過長廊外,焦急的心緒凝住。空曠無垠的草地上,沈縝坐在輪椅上低眸淺笑,而那溫和笑容的對象,正是抱著一頭小白狼的兕子。日光於兩人的發隙間跳動,不知不覺的,謝容柔和了眉眼。她就這樣安靜地望著,但並沒有持續太久幾乎就在幾息之後,沈縝偏頭抬眸,視線與她對上。那人微怔,然後笑,抱著兕子驅動輪椅來到長廊邊。“女君。”沈縝問,“山中清苦,可有不適之處?”二十餘天前“奄奄一息”的人好像不是她。眼前的沈縝雖仍病氣纏身、身形瘦削,但眼中的灰暗散了很多,也稍微有了一點點精氣神,曾經看見的死氣...恍若是謝容的錯覺。謝容壓下心頭的複雜:“沒有,一切都很好。”她抿了抿唇,藏在袖子裏的手不自覺用力,“你...醫師要照顧好自己。”沈縝愣。須臾,她笑起來:“會的。”“兕子餓不餓?”沈縝低頭逗弄懷裏的團子,“我們和娘親吃飯去好不好?”抱緊了小白狼不放的團子看了眼和往常好像有點不一樣的娘親,又看了眼漂亮的大人,皺著小臉想了一會兒,往沈縝懷裏縮了縮。在場的兩個大人都讀懂了她的意思。沈縝笑:“好,我也一起。”“不知...”她看向謝容,“可以嗎?女君。”謝容心尖狠狠一顫。大片的草原和日光在她背後,沈縝的病氣和清雋融成了一派謙和的溫潤。“...自然。”謝容聽見她自己說。可明明這世外桃源的主人是眼前人。那頓飯,謝家由謝祖父代表,對沈縝報以了最真誠的謝意;兕子始終窩在沈縝懷裏,吃飯也不肯放過白狼,於是沈縝自己吃一口給她喂一口;而謝容,她沒能拗過沈縝,隻能瞧著自己的女兒“叛逆”。又是幾天春光肆意。很快,謝容再沒見到沈縝。聽穀中人說她離開劍閣山了,短時間不會再回來。除夕,沈縝沒回來。次年春,穀中人聽沈縝令傳信過來,言乾國新帝已登大位,欲召謝家父兄回朝。“明月奴”謝母還待再勸,謝容卻是打斷了她,“母親,兒心意已決。”她要留在這裏。在得知謝家準備回去乾國的時候,謝容就通過穀中人給沈縝去了書信,提及她想帶著兕子留在劍閣山,沈縝很快回信說一切憑她自主決定。謝家人輪番上陣,最終還是沒勸動謝容。後者在他們離開的那天牽著兕子的手去送別,亦有不舍,但始終未改決定。謝家離開的第一年除夕,沈縝依舊沒有回來,但她送來了一個和兕子差不多大的小女孩。第二年,仍舊沒有。第三年,謝容從樹下挖出她初來這裏埋的那壇酒時,心有所感抬頭,怔愣。樹葉簌簌,山穀終於迎來了它的歸人。第132章 番外.謝容“女君的酒, 在下有幸分一盅嗎?”來人淺笑晏晏,神色是閑適的溫和。她驅動輪椅近前,遞來一張手絹。謝容怔愣後回神, 看到自己沾了塵土的手和衣擺,頰上飛過緋色。她抿唇接了手絹,聲音低低柔柔:“當然。”沈縝笑。她略一招手,身後便圍來成群的白狼,那些白狼擠到埋酒的坑前用爪子填土,謝容看得驚奇, 還是沈縝出聲提醒:“走嗎?”謝容飛快瞥了眼這人,頷首:“嗯。”但酒並沒有喝成。中途,穀中人有事來尋沈縝, 謝容獨自一人回了她住的小院。而一天過去直到晚膳, 她也沒有再看見沈縝。照顧兕子和阿由睡下後,她出門望見天際圓月,靜立半晌, 回房洗漱。燭火明滅。裹著水汽出了浴池, 謝容在燈下用巾帕慢慢絞著濕發。她低垂著眉眼,睫毛猶沾了薄霧,沉靜中神思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