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孟溪梧眼裏的冷光太過刺眼,樓一陣戰栗,可隨即忽然笑出聲,“你以為把本王抓住,你和樓玨就贏了嗎?”他緊緊盯著孟溪梧冷漠的眼,挑釁般繼續說道:“本王死了又如何?總歸黃泉路上還有姑姑作伴,本王也不算太虧!”此言一出,孟溪梧周圍的士兵渾身一震,紛紛看向一言不發的她。如今大勢已定,泯州已被奪回,雲國主帥也已經被擒獲,所以也沒有必要再對軍中隱瞞廣寧長公主中毒而亡的消息了。孟溪梧閉了閉眼,掩下所有的疲憊和痛苦,抬手下令就地誅殺叛賊樓。長劍利刃白光一閃而過,噗嗤一聲,飛濺的鮮血在火光的照耀下閃過黯淡的光。樓睜大了雙眼,緩緩低頭看著插在自己胸口的劍,難以置信自己就要死在此處。嘴角溢出血跡,再也感受不到痛意的樓閉上了眼,往後倒去,再無一絲氣息。“處理好他的屍首,送回京城。”孟溪梧收回視線,冰冷地發了話。或許太上皇得知此事,會讓樓玨表姐處罰她,可那又怎樣?她根本不在意。反正人已經死了,太上皇再如何生氣也無濟於事,而且若是太上皇知曉樓射殺了她的母親後仍然要以此事責罰她,那她也就當從此再也沒有這個舅舅了。……夜襲一戰大獲全勝,鎮南大將軍周斐一直忙活到第三日,才勉強將所有俘虜收押看管起來。他已經命人寫了奏折送往京城,而雲國戰敗,主帥和一眾將士都被俘虜的消息也已經傳到了雲國都城。大約再過不久,兩國就要坐下來談一談了。畢竟雲國兵力與元陵算是不相上下,這一次若不是有樓叛國,雲國也不敢隨意對元陵發兵。反過來元陵亦然,那日突襲不過是因為白日裏他牽製著雲國大半士兵,清河郡主帶人無聲無息地流經泯州的淮陰河上遊放了些軟經散,才讓雲國士兵失去力氣無法抵擋。所以即便如今他們扣押了雲國主帥和眾多士兵,但連日來的征戰已經讓底下的將士疲憊不堪,也不宜再繼續攻打雲國……心中有了估量,放鬆下來的周斐親自去為廣寧長公主上了一炷香,看著已經合上的棺木,他鬆懈下來的心又添了幾分悵然。這一場仗,雖然奪回了丟失的三城,可廣寧長公主卻是無法再回來了。“郡主,殿下已經停靈超過七日了,”他看向跪在一旁的人,輕歎一聲,說道:“該送她回京城入土為安了。”眼前的紙錢在火裏翻飛,飄揚的灰燼一點點落下,堆積在盆底。孟溪梧機械般又散下一疊紙錢,點了點頭:“明日啟程。”想到此處還有很多事要交給周斐處理,她抬起頭來,客氣又疏離地同他交代道:“雲國大約不日便會遣使臣前來和談,所以接下來周將軍還要在此地多等候一些時日了。”“臣明白。”周斐拱了拱手。此間事了,第二日孟溪梧便與一千精兵護送著長公主的棺槨趕回京城。出發時正值盛夏,回京時已是秋季,沿途的金黃麥浪翻滾,片片枯葉凋零,隨風而落。孟溪梧騎在馬上,放眼望去,心中仍然是無邊的空寂。不一樣了。什麽都不一樣了。她已經沒有了疼愛她的母親,再也沒人會和藹溫和地喚她“清河”了,也沒人會在她犯下錯事時嚴肅冷靜地對她耳提麵命了,更沒人能在她麵對前路迷茫時作為她的後盾,溫柔細致地同她分析利弊了……從今往後,母親她就隻能待在小小的墳墓裏,再也無法看著外麵她守護了多年的山河風光了,而她也無法再感受母親溫暖的懷抱了。趕了兩日的路,即便速度並不快,但眾人都極盡疲累了。顏吟漪看著前麵的士兵腳步有些虛晃,她抿了抿唇,側頭看向與她並騎的女人,見她麵色也不佳,眼底布滿了青紫,滿臉的倦怠和茫然,便抬手扯住了她的衣袖,輕聲問道:“整整兩日了,今夜好好休整一下,可好?”“你看,大家都很累了。”顏吟漪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如輕柔的風,徐徐包裹著她,“你也很累了,需要休息了。”孟溪梧看了一眼前邊長長的隊伍,蜿蜒如長蛇漸漸沒入七彩的霞光裏。原來又是一日傍晚了。時間仿佛過得很快,可又好似過得很慢。孟溪梧拉緊了手中的韁繩,吩咐前麵的將領,尋一處合適的落腳之地休整一夜。隊伍停在了青黃的山坳裏,架起了鍋,三三兩兩的人開始紮了帳篷,準備今夜好好睡一覺。簡單用了幾口飯,孟溪梧便吃不下了。夕陽落下山,最後一抹餘暉湮滅在暮色中。用了晚飯的眼吟漪準備收拾好今晚歇息的帳篷,身旁的人便接過了她手中的棉被。撩開帳篷的簾子,她躬身進去,同孟溪梧一起鋪好了地毯。安靜的帳篷內,誰也沒有說話,平緩的呼吸清晰入耳。直到孟溪梧靠著枕頭坐下,朝她伸出手時,顏吟漪淺淺一笑,握住了那隻生了些老繭的手,挪動著身子,坐在了她的旁邊。“自從去了邊境,你一直沒有好好休息過。”她側過頭,拂過女人散在額邊的一縷青絲,眼裏滿是柔情和疼惜,“若母親還在,她也不忍看你如此熬著。所以啊,你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好好吃飯,好好睡覺。”“若是心裏難受,也不必憋著,還有我呢。無論如何,我都會陪著你。”寥寥幾句話語,便如和風細雨,浸潤著孟溪梧幹枯空寂的心。她垂下眼眸,輕輕抱住了緊挨在她身邊的少女,忍著眼底的淚意,緊緊抿著嘴,低低抽泣著。“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失去娘親。”“自小我便極少見到父親,一直都是母親陪著我長大,教導我,鼓勵我,包容我,理解我……可是……可是我連她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孟溪梧嗚咽兩聲,緊緊抓著少女纖弱的手臂,像是溺水的人,拚命抱著洪流中的一根浮木。“怎麽就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娘親還說,等戰事結束,就回來操辦我們的婚事,到時候她當我們的主婚人,讓所有人都知道,她對我們的祝福啊……”那時候的長公主言笑晏晏,目光淺淡溫柔。可如今卻毫無生機地躺在了棺木裏,永遠地沉睡了下去。孟溪梧心如刀絞,她怎麽也沒想到,這一幕竟是她見到母親的最後一麵。顏吟漪察覺到她身子輕顫,難過地不能自抑。忍下心底的傷痛,她輕柔地撫過她的背脊,一遍又一遍,試圖傳遞她的溫暖和安慰。這一刻,她的溫柔包容像是一盞燭光,盈滿了孟溪梧的心。沒一會兒,沉浸在悲痛中的人緩緩合上了眼皮,難得地睡了過去。顏吟漪低頭一看,動作極輕地將懷裏的人放在了被褥上,掌心撫著那睡夢中依然緊皺的眉心,在她耳邊低低呢喃道:“乖阿梧,好好睡吧,我會一直一直陪在你身邊。”第60章 抵達京城時, 已是萬物凋零的深秋。廣寧長公主戰亡的消息早已傳到了京內,新帝心痛不已,攜了文武百官在城門口親迎長公主的棺木。昏沉的夕陽掛在天際,灑落黯淡的光暈, 城門內的街道旁也站滿了身著白衣的百姓, 沒有推搡, 沒有擁擠, 每個人都安安靜靜地觀望著大開的城門, 眼裏隱隱有些許淚意。馬蹄聲漸漸響起,趕了許久路的一長串隊伍終於出現在了眾人眼中。“臣孟溪梧幸不辱命,將糧草平安送達池州城。”高聳的城牆下, 孟溪梧翻身下馬,單膝跪在了永和帝麵前, 聲音沉著冷靜, 隻是細聽時有些許沙啞,“今護送廣寧長公主棺槨回京, 入土為安。”樓免了她身後一眾將士的行禮,又扶起了她, 緩緩拍了拍她單薄的肩,“皇姑姑為國身死, 朕日夜難安, 想必你也不好受……”顧及著廣寧長公主的棺木需要盡快下葬, 君臣之間並未寒暄太久。樓玨命孟溪梧和一眾將士先好生歇息, 那棺木便交由禁軍送至乾元宮停放,接受百官吊唁後, 明日便送往皇陵安葬。不過孟溪梧搖了搖頭,隨著禁軍前往了乾元宮, 打算好好再陪一陪她的母親。樓玨看著她灰白的臉,已經添了幾絲憔悴,即便再擔憂她,但也不忍再勸。隻是看向默不作聲跟在孟溪梧身後的顏吟漪時,她還是開了口:“表妹,你和顏小姐外出奔波了許久,即便你身子挺得住,可顏小姐身子虛弱,你不如陪她好好歇一歇?”孟溪梧還未回話,顏吟漪已先一步回道:“多謝皇上掛念,隻是長公主殿下是臣婦的婆母,臣婦想陪著郡主一同為殿下守最後一夜。”眾人皆知顏吟漪是上了皇家玉牒的清河郡主夫人,所以她這話也沒錯。整整一夜,文武百官並未有一人歸家,恭恭敬敬地守在殿外,等待著天空破曉時,將長公主護送至皇陵安葬。天蒙蒙亮,帶著寒意的秋風瑟瑟,掃落了枝頭枯黃的枝葉,飄蕩在已經封好了的棺木周圍。廣寧長公主一生唯有一女,與定安侯府也不算親厚,所以侯府的人跟在後麵,僅有孟溪梧和顏吟漪兩人走在最前麵,一人捧著雕刻著長公主名諱的排位,一人撒著漫天的紙錢,慢慢行走在昏沉的日光裏。皇家墓地規格嚴謹,帝後合葬,妃嬪按照位份以此往外安葬,而綠樹成蔭的東南邊獨辟出另一方風水寶地,用於安葬其他皇室成員。廣寧長公主便會被下葬於此。墓穴早已挖好,抬棺木的一眾禁軍慢慢放下,在場眾人再次彎下腰,做出最後的道別。因著長公主臨死之際交代過,她的墓葬簡單一些便好,無需太多豐厚的陪葬,所以孟溪梧沒有違拗她的意思,抬了抬手後,便讓人一點一點埋上這一方並不算太大的墓穴。……永和一年,雲國來犯,連吞三城。廣寧長公主帶兵支援池州,奪回二城,卻不幸身中毒箭,無力回天,遺憾離世。永和帝玨感念長公主功勞,追封其為護國大長公主,諡號仁懿。並罷朝七日,為其哀悼。泛黃的落葉掉落,枝幹已變得光禿禿,張牙舞爪地在淺淡的月光裏投下斑駁的影子。京外永平行宮內,候在門外的宮人悄悄打量著裏麵的光景,想要細細聽上一會兒,可裏麵的人說話聲音太小,倒是什麽也聽不清。明黃的床榻上,太上皇半靠在堆疊的枕頭上,大約是渾身無力,軟枕陷出深坑,托舉著太上皇疲軟的身子。“……不管如何,如今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是你……樓雖然犯下錯事,但清河已經下令誅殺了他……他也算是得到了應有的結果……”太上皇低聲咳嗽,有氣無力地朝坐在一旁的樓玨說道。“人已經死了……恩恩怨怨也沒了……你便下令將他送往皇陵下葬吧,免得……免得他成為無人認領的遊魂……”到了這個時候,太上皇還是對樓無法太狠心。可樓玨並未答應他,甚至麵帶譏諷地扯了扯嘴角:“父皇,樓當初給你下了毒,如今又射殺了姑姑,這樣狠毒的人,你當真還想著給他留一絲死後的體麵嗎?”不等太上皇回答,她冷下臉色,一板一眼地說道:“而且當初是你親自下令廢樓為庶人,在玉牒內除了名。”所以,說起來這樓已經不算是皇家人了,根本沒有進入皇陵的資格,更別提他投敵叛國,還毒殺姑姑,這樣不忠不義不孝的賊人,沒將他五馬分屍,已經是她和清河的仁慈了。搖晃的燭光爆了燈花,映照在太上皇麵如菜色的臉上,瞪大的雙眼渾濁不堪。許久,大約是想起了樓對他的謀害,太上皇閉上了眼,“罷了,罷了。”他的腦海裏閃過許多畫麵,有年少時長姐護著他在一眾手段狠辣的兄弟中殺出重圍,有高台上恍然一瞥便對那人的一見傾心,也有長姐跪在自己麵前請求他對那人好些,還有猛然發現疼愛的太子竟是女子時的荒誕無措……如此種種,最後他想到了也算是疼了許久的樓,恍惚之時,他緩緩睜開了眼,仿佛瞧見了身邊站滿了已經離世的人……“萱兒……”“阿姐……”他費力地抬起手,掌心朝上,手指微微彎曲,似乎想要握住什麽,可最後卻什麽也抓不住,隻能頹然地垂落在床沿。樓玨站起身來,麵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未發一言,轉身離開了行宮。而之後幾日,太上皇的意識愈發模糊不清了,不到十日,便油盡燈枯,病死在了永平行宮裏。消息傳到京城時,樓玨批折子的手一頓,回了句“知道了”便繼續忙著批手裏的折子,語氣平淡地將太上皇的一切喪葬事宜交給了宗廟那邊插手。睡了好些日子養回了一些精神的孟溪梧驟然得知此事,也是怔愣了好半晌。心裏大抵是難過的,畢竟他是她最在意的舅舅。隻是這份在意,早在他還想著把樓安葬進皇陵給她母親添堵時,就已經被消磨的差不多了。後麵幾日,太上皇的葬禮也並未大辦,停靈七日後,便由宗廟的人送往了皇陵。新帝政務繁忙,操心著與雲國交涉的事,並未出麵。前不久,雲國已經派遣使臣前來議和,作為戰敗國,他們的姿態倒是很有眼色得放得低了一些。隻是關於如何賠償一事,他們給出的條件有些不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