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步桑武學天賦奇高,絲毫不遜於祝、陸二人,她練槍的時候,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劍,光芒奪目,二人在樹下看得目不轉睛。“夜叉探海”“白蛇吐信”“蘇秦背劍”,一槍一式精悍無匹。秦步桑行四,秦家喚她“四娘”。祝無和陸如琢稱她四姊姊。楊家槍的創始人楊妙真,從前在家中也是行四,人稱“四娘子”。三人湊在一起的時候,祝、陸二人總是信誓旦旦,她定是楊將軍轉世。楊家槍沒落了這麽多年,上天注定,要在她手中重新發揚光大。秦步桑秉性溫和,不爭不搶,在外亦韜光養晦,不顯山不露水。但祝、陸二人截然不同,相處久了,秦步桑也不由現出幾分鋒芒,如同冰川浮出海麵,晶瑩動魄。有一日,秦步桑忽然對她們道:“我想等槍法大成的那天,改姓回楊,你們意下如何?”澤鹿州秦家本姓楊,中間有一代沒有出男丁便招贅,之後三代還宗,姓便被改了。祝、陸二人自然拍手稱讚。陸如琢早就看勢利的秦家不順眼,道:“不若今日起我們便改稱楊姊姊。”秦步桑卻搖頭道:“不妥,我才學了皮毛,未免太過狂妄。”狂妄慣了的祝、陸二人隻得隨她。然而她終究沒能活到槍法大成的那一天。陸如琢低頭斟酒,端起酒盞一飲而盡。她伸手去取酒壺,一隻手輕柔地按在了她的手背上。陸如琢對上裴玉的眼睛,慢慢將手放了下來,繼續往下講。秦步桑及笄那年,祝無與陸如琢聽聞有人去秦家尋仇,秦家長子秦伯駒一槍挑了仇家首領,關外十大高手之一的‘邏娑塵’,揚名天下。秦伯駒的武功,天下人不清楚,陸如琢教訓過他好幾回,她心知肚明。一日秦步桑再次登島,陸如琢便問她:“‘邏娑塵’究竟是誰殺的?”秦步桑輕輕歎了一口氣,說:“是我。”祝無腦子一根筋,奇怪道:“那怎麽江湖都說是秦伯駒殺的?”陸如琢麵色陰沉。秦步桑在她的追問下才道:“我爹說,我是女子,以後要嫁人成親,不需要江湖威名。而兒子不一樣,澤鹿州秦家,需要這件事揚名,我大哥是最好的人選。”祝無道:“你也姓秦,有甚麽不一樣?”秦步桑無奈道:“你還不懂嗎?我如今是秦家人,將來嫁人就不是了。”陸如琢在一旁冷道:“莫不如現在就不做秦家人。”秦步桑和祝無都看著她。陸如琢看向秦步桑,目光柔和下來,道:“四姊姊,你不是想等槍法大成後改姓回楊嗎?幹脆趁現在。他們不將你當做自己人,你也沒必要顧及對方。”祝無眼睛一亮,道:“這個好,琢兒說得對,以後咱們管你叫楊姊姊了。楊家人用楊家槍,與他們秦家無關。”陸如琢一笑,拜道:“見過楊姊姊。”祝無跟著她合手一拜。“見過楊姊姊。”秦步桑一手扶起一位,溫柔笑道:“好罷,就依二位妹妹所言。”陸如琢道:“還有,誰說女子一定要成親嫁人,嫁到別人家,姓也不是自己的了,有甚麽好?”秦步桑和祝無一塊看著她。這話她是最沒有資格說的,祝無揶揄道:“哎呀,不知道楚少莊主這次又給你帶什麽禮物來了。”秦步桑學楚昭燁的口吻打趣她:“琢妹妹。”陸如琢對楚昭燁沒有男女之情,但在二人的擠眉弄眼下也不由紅了臉,她別過頭去,道:“反正我不嫁!”彼時她這話多少有氣惱的成分,然而許多年過去,秦步桑嫁了人,香消玉殞,祝無也成了親,還生了個可愛的女兒。隻有陸如琢,始終孑然一身。“好,不嫁就不嫁。”秦步桑溫柔道,“我同琢兒一樣,不想讓楊家槍再次被改姓,我不嫁人。”祝無想了想,道:“那我也不嫁了,非要成親生子的話,以後孩子跟我姓,家譜從我開始寫。”陸如琢驚道:“你的腦子還能想出這種好辦法?”祝無得意道:“當然,我……好你個陸如琢,你給我站住!”陸如琢跑進桃花林裏,眨眼不見了蹤影,隻留下她的大笑聲。祝無鍥而不舍地追了上去。秦步桑負手走在後麵,慢慢悠悠地望著島上的藍天,海麵上一行行白色海鷗飛過。那是很快樂、很短暫的一段時光。光陰如流水,春柳抽條。年齡最小的陸如琢也及笄了,祝無從落英宗帶了好幾壇好酒,秦步桑虛長幾歲,已開始行走江湖,特意捎來洞庭湖的陳釀。祝無撫琴,陸如琢吹簫,秦步桑在月下舞劍。陸如琢的生辰在三月,恰好是落英繽紛之時。她偷偷挖出桃花樹下埋的酒,那是她爹為她出嫁準備的女兒紅。裴玉看見陸如琢伸手,主動將酒壺拿過來給她斟了一杯。陸如琢端在手裏摩挲,卻沒有喝。月光照進杯盞,陸如琢淚光閃爍的眼底倒映出曾經的畫麵。雖未飲幾杯酒,女人目色似乎染上醉意。“雲海天涯兩杳茫。何日功成名遂了,還鄉。醉笑陪公三萬場,不用訴離觴。”[1]陸如琢仰起脖頸,一飲而盡,酒杯啪一聲擱在長案,舊時殘影灰飛煙滅。“那是我和祝無見她的最後一麵。”裴玉心頭突地跳了一下。陸如琢道:“謝玄知看上了她,去秦家提親。秦家不敢得罪神劍山莊,也為了討好謝玄知,將她騙回了家,送上了花轎。”裴玉雖沒有見過秦步桑,但據陸如琢的講述,那是個外柔內剛的女子,絕不會答應這門親事。定是秦家使了什麽不光彩的手段,譬如下藥,讓一個人聽話的手段有很多。陸如琢那時剛及笄,滿心憧憬闖蕩江湖,祝無先到靈霄島,二人一同前往洞庭湖找秦步桑匯合。“到了洞庭湖,我和祝無沒有看到她,我們倆在嶽陽樓待了一個月,才偶然得知神劍山莊莊主大婚的消息,娶的是澤鹿州秦家的四小姐。我和祝無趕緊去神劍山莊,然而為時已晚,莊內外掛上了白色的挽聯,我們連她的屍體都沒有見到。”“楊姊姊莫名身死,我二人自不會善罷甘休,然而屍身已收斂下葬。我們在山莊外又守了三個月,才趁防衛鬆懈前往謝家祖墳,起開棺槨,查驗她的死因。”陸如琢恨聲道,“這才發現她不是暴病而亡,而是給人一掌打死的!”陸如琢用手蓋住眼睛,道:“她身上還有其他的外傷,渾身上下沒有一塊皮膚是完好的,不知生前受過怎樣的折磨。”“她槍法小成,這世間已少有對手,殺害她的人,除了謝玄知還能有誰?”陸如琢道,“我們倆又打開了旁邊他原配發妻的棺槨,證實了我們的猜測,謝玄知就是個虐殺妻子的畜生!”女人從不外露的情緒起伏,聲音裏充滿了憤恨、痛苦和不甘。裴玉繞過來抱住了她,拉下她蒙住眼睛的手。陸如琢眼眶通紅,仍然沒有流下一滴眼淚。她的淚,早就在當年流幹流盡了。“我們倆將楊姊姊的屍身帶了回來,另尋了一處有山有水有花草的地方安葬。”“整整一年,我和祝無想盡各種辦法殺他。神劍山莊守衛重重,謝賊行事又謹慎,下毒、偷襲、雇殺手,全都失敗了。最後一次,我們倆中了謝賊的圈套,我送祝無突圍出去,自己卻被生擒。他本想殺我,我說我爹是靈霄島主,說完便將靈霄島的事一一道來,他確認了我的身份,便將我放了。”“我們倆終於認識到僅憑自己的力量報不了仇,便回去求各自的爹爹。”陸如琢笑起來,笑得淚盈於睫,道,“那個時候還是太年輕了,以為仗著家裏的寵愛便可以為所欲為,卻不知這些寵愛都是有條件的。因為不遂他的願,我苦苦哀求,甚至跪下來求他,他始終無動於衷。氣憤絕望之下,我與他斷絕了關係,再也沒有回過家。”“祝無也铩羽而歸,我們倆在楊姊姊墳前又守了三個月,決定各自遠走,養精蓄銳,謀求他日。一年不行兩年,五年,十年,二十年,總有報仇雪恨的一天。”“我們倆不長的一生,見到的都是對女子的不公。楊姊姊身死,秦家一個字異議都沒有,她分明驚才絕豔,可堪大任繼承楊家槍,卻因為是女子,被當成討好謝賊的玩物,落得深閨玉碎的結局。祝姊姊比她的兄弟都優秀,少掌門之位卻給了她平庸的大哥。至於我自己……”陸如琢沉默許久,避而不談,道:“江湖很小,而天下很大。我決意入京,為天下女子爭一個公道。”陸如琢看向她。“再之後我就遇到了你。”裴玉不解地“嗯?”了一聲。“你是陛下新政後,長在京城的新一代。每當看到你,都讓我覺得,陛下、我、千千萬萬的女子所努力的事,都是有意義的。”陸如琢道,“我喜歡你沒有雜質的眼睛,沒有被世事不公委曲求全的痕跡。”裴玉一怔。陸如琢是在對她表白嗎?這個時候自己該說些甚麽?還是直接親上去比較好?“裴玉,抱我。”陸如琢點名道姓,表達了她的需求。裴玉本就抱著她,聞言將手臂收得更緊一些。“這樣可以嗎?”陸如琢將臉埋進她的頸窩,沉悶的聲音傳出來。“再抱緊一點。”“好。”裴玉將她整個人圈進懷裏,源源不斷的體溫傳到陸如琢身上,暖和得讓她鼻頭發酸。裴玉抬了一下胳膊,想調整到女人更舒服的姿勢,卻驀地僵住。頸間被淚水打濕。第076章 陸如琢這一覺睡得格外沉。夢裏花落,她與知己好友在桃樹下把酒言歡,醉笑三萬場。裴玉拇指揩去她眼角的濕潤,在床頭守了她一夜。翌日早,陸如琢還未醒,裴玉推開房門,看見中庭站著一名錦衣衛。陸如琢手下的人她認不全,但此人她倒識得,是玄秣身邊的人,姓錢。這名總旗行禮道:“裴大人。”裴玉頷首,問道:“有甚麽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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