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賣的那些成衣,總是沒有宮裏新裁的精致合意。郡主恕罪。” 傅景欲言又止,站起身照照鏡子,很想開口讓她誇誇自己,卻又不好意思。 半晌,不滿地瞪她一眼:“叫公子!” 顧青瓷一身繡金邊的漆黑常服,一手撐在桌沿,一手端茶盞,特意地問了聲傅景,“小公子,你可要飲茶?” 她眼神漾著笑意,燭光映在眼裏,融融的,舉動看起來既體貼又溫柔——可傅景總覺得,她這模樣是在嘲弄自己。 說了讓叫公子,還非得往前頭加個“小”字。 傅景鼓了下腮幫子,轉過臉,繼續對著銅鏡左右照照整理衣冠,從從容容地把自己的烏紗籠冠帽的帶子係好。 然後轉半圈,她滿意地抬手摸摸這頂高帽子,一會兒撇嘴又說:“等過了年,本郡主一定能長得比綠蘿高。” 蘿綺是她身邊年紀最小的侍女,與傅景身量相近,隻是略高她一些。 顧青瓷喝了口茶,沒來得及說話。 傅景滿臉樂顛顛的盼望,繼續認真地道:“然後,比若緋高,再然後,就該比藍淩高了……” 顧青瓷心中在笑,麵上卻一本正經,自然接話說:“再然後比長頸鹿高。” 傅景:“……” 顧青瓷繼續道:“再與西域神牛一般壯。” 傅景一噎,氣得撲過來作勢要打她,卻又沒繃住地笑得眼眸彎彎:“那也太可怕了!姊姊很希望我變成怪物嗎!” “是巨人,不叫怪物,”顧青瓷邊斟茶邊正經地道,“小郡主長成那樣,或許會成為一個流傳史冊的千古神話。” “呸!”傅景說,“我可沒那誌向。” 傅景想了想,又道:“姊姊,你想要流芳百世嗎?” “我嗎?”顧青瓷見她問得認真,思忖片刻,微微笑地說,“未曾想過。” “哦,那你便想想。” 傅景低下頭,去解腰間佩的那枚青翠玉玦墜的流蘇。流蘇讓她順著順著纏成了結團。 “顧家姊姊雄才大略,別在我這兒,給埋沒了。” 顧青瓷俯身過來,從她手裏,接過繞得亂七八糟的流蘇穗仔細解著,話裏帶著輕笑:“好。現在想明白了,臣不需要流芳百世,隻想郡主一世順遂。” “……” 傅景沒吭聲。甚至為她這湊近的姿勢,而微微往後躲了下。 像不習慣她的突然靠近。 顧青瓷有一瞬的蹙起眉頭,很快按捺住平靜,似乎並未察覺她的小動作。沉默地理好流蘇,旋即退後,保持著日常交談時的距離。 言笑如初,她原是個看不出喜怒的人。 其實早已察覺。小郡主長大了,她不再會環住她的脖子親昵地靠過來要抱,不再需要她每晚陪伴同塌而眠。她有些事隻與閨中密友交談。 隻是顧青瓷還會有不喜。 長大了的小郡主應該算懂事許多。 可她卻覺得變討厭了。那觸碰到卻縮回去的手,每次都讓顧青瓷心中落空一下。第89章 傅景笑盈盈正欲說什麽。 宮女上前行禮,又對顧青瓷道:“陛下已回禦水閣。” 顧青瓷旋即側過臉,向傅景告退。 傅景目光在鏡子裏停留須臾,她垂下眼,拂了拂衣袍,袖口細致金線暗紋映著波動流光閃了下。 她隨意地點頭,麵容溫和,像是沒什麽所謂的樣子。 卻始終一言不發。 顧青瓷望著她,自然清楚她心中是不喜自己這樣離開的,卻無法多做解釋,或像從前那般一切行動皆圍繞著她。 她略略欠身,告退後匆匆地趕往禦水閣。 傅景在她離開後,幾乎瞬間,臉色冷了下去。 身旁的綠蘿輕聲問否再添件衣服,她沒仔細聽,隨意應了聲,任她幫自己披上薄薄罩衫。 — 火神節的熱鬧裏,傅景顯得極其心不在焉,哪怕是在給期待已久的給西域神牛喂食,她也隻是把水果隨意一扔,敷衍了事。 早早退到旁邊去。 她縮在漆黑夜裏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讓身邊的侍從遠離,抬眼靜靜地看著星空。 在片刻的寂靜無聲裏。 她看見一個身著白衣弱質纖細少女,以額觸地,奉上禮冊。她看見一個貌美端容,步履從容,遇到機遇風雲化龍的女人。 潛伏在夜色中的雲翳,被風推以極快的速度在眼前劃過去,不時遮住月,又去擋星星。眨了眨眼再看,便是月與星在陰翳裏不斷穿梭著。 不遠處有喧嘩聲響起,皇後在訓斥人。 傅景提不起精神地暼了眼。 又是找到點小事,便極盡苛責宮中的侍從。仿佛這樣能夠讓她很有威嚴似的。 皇後向來不得寵,前幾天她的母族又因治災不力在朝中被重重參了一本,這下地位更是岌岌可危。 人人都說,這一年陛下定會廢後——下個皇後多半便是在大燕國如日中天的南臨公主顧青瓷。 “……” 傅景半點看不清楚,顧青瓷和自己哥哥之間到底是怎樣的關係。似臣非臣,似友非友的。 或許真有些書卷裏舉案投眉的意味? 這個念頭浮現,她的心像被蒙上覆著冰水的厚紙,悶得透不過氣,有種難言的痛苦。 傅景仰著臉,兩行眼淚極快地滾落,滑入鬢發間消失不見。她輕歎了口氣,在引起注意前,若無其事地以袖快快擦幹淨淚痕。 繼續盯著黑夜發呆。 — 傅景整晚都沒見到顧青瓷,本不欲理她了,卻又想到,這個舉國慶祝的火神節是燕國的日子。而南臨國的任何風俗節日,在這兒絕對不會出現的。 隨意,顧青瓷很久沒能過屬於她的節日了。 傅景心一軟,囑咐小廚房做了很多自己愛吃的宵夜——顧青瓷對食物沒有偏好。提在手裏,準備去找顧青瓷喝酒閑話。 她到顧青瓷的住處前,沒想到裏麵是火光熠熠的,火神節的習俗之一便是挑選出不需要的舊物焚燒幹淨。 沒想到顧青瓷也在燒東西。 傅景走近,才發現敞開著的門,屋內的火盆前站著的不是顧青瓷,而是紫蘇。 紫蘇望見她,怔愣之後,露出一個猝不及防的驚慌表情。她下意識地看眼麵前的火盆。 燃燃火焰爆了一下,光影晃動,傅景這才看清楚,擱置在盆裏燒的那堆是顧青瓷的東西。 舊物件裏還有個精致木牌。 並不常見的東西,讓傅景立刻記起來這是顧青瓷從前告訴過她的——她母親僅有的遺物。 反應過來時,傅景已然身處在火盆前。她想也沒想地伸手,一把從火裏將那個燒了大半的木牌撿了出來。 另一隻手,迅速地把木牌上快燒起來的小火苗按掉了。 周圍幾個侍從慢幾拍,驚呼起來。 他們亂七八糟地把傅景圍住,又是叫太醫,又是彎下腰準備把她背到太醫那兒。 慌亂之際,從後麵快步走過來一個人。 她神情如霜,漆黑眼眸凜然。 — 傅景被顧青瓷捉住雙手,立刻拿冰涼的井水衝洗,在連續不斷的緩緩流水裏,衝了又衝。 最後禦醫來過,看完傷勢,都開完藥走了,顧青瓷還讓她繼續把手放在涼水裏泡著。 顧青瓷那攏著一層冰的模樣很嚇人。 當然,沒人能在被燒毀掉母親的遺物後立刻笑出來。 傅景愈加不敢頂嘴,她說讓幹什麽幹什麽。 其實火燒的程度幾乎沒有,剛才手一伸,她一下子便將牌子撈出來了。精準快速到不可思議。 簡直將她多年習武的本領全發揮出了。 可惜牌子在火裏炙烤過,上麵帶著的溫度,任然把她右手的手指和左手的手心燙傷了。 揮退侍從,傅景對她露出一個幾乎討好的笑容。 軟軟開口道:“姊姊,我已經沒事了。原本就不怎麽疼。” 顧青瓷便把她的手從水裏拿出來。 剛才還沒感覺的傷,一旦暴露在空氣裏,沒幾下,便奇妙的再次痛起來。傅景微抽了一下唇。 雖然還痛,但並不是忍不了的那種。 傅景剛要說什麽,顧青瓷又把她的手按了回去,“再泡一會兒水,半炷香的功夫,便能上藥了。不要著急。” 傅景並非著急,而是有些在躲避顧青瓷那陰鬱的眉眼。 話都不知該怎麽說。 總不能勸她沒事,這不過是母親僅有的遺物,燒了便燒了,看淡點。 要換做在自己身上,誰這麽勸她,她能先把對方的東西燒了。 傅景憋著心思,在想怎麽才能安慰到她。 顧青瓷卻根本沒想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