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蘇直起了身,她方才行的那禮,原就不如何恭敬,這一直身,便更顯倨傲了。鄭宓尋思著話語,試探開口道:“本宮與公主今日是初見,不想公主一張口,便要本宮的命。”方才清新舒適的荷風,此時拂麵竟有些冷。鄭宓說完話,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出了一身冷汗。門邊的玄過深深地把頭低了下去。雲桑也緊張不已,娘娘不避著,反而主動說起,若惹惱了信國殿下,如今的仁明殿可無與殿下抗衡之力。明蘇卻無絲毫懼色,笑道:“玩笑話罷了,娘娘恕罪。”她風雲淡風輕,玄過身為她的近侍,有了底氣,頭抬起來了。雲桑則是越發的慌,生怕殿下忌憚娘娘,來日使壞。這話一說完,明蘇更是徑直坐下了,全然沒將皇後放在眼裏,端起矮幾上的茶盅,低首品味茶香。鄭宓頓覺不是滋味,倒不是因為明蘇不敬,而是,她發現了,明蘇當她是一不相幹的閑雜人,故而連多個眼神都不肯給她,也不在意她聽到剛才那些話,是何心情。鄭宓一陣難受,心氣就上來了,想到玄過說的那些,她興許會在脫困後,反過來掣肘明蘇的話,淡淡道:“你錯看我了,我不是這樣的人。”此話一出,明蘇驟然抬頭,茶盅自她指間滑落,墜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鄭宓自己也怔住了。殿中頓時一片寂靜。鄭宓一直覺得,她與明蘇很相稱。她們一個是公主,另一個雖無皇家之顯赫,但也是太傅的孫女,皇後侄女,這般身世,便是談婚論嫁,也無人能說一句不般配。所以,她們二人自幼便很要好,一起讀書,一起玩鬧,一生之中大半的時光是一處過的。明蘇好吹笛,她便奏琴相和,她愛作畫,明蘇便題詞來配,總之無一處不諧。可如此要好的交情,鄭家入罪後,她卻一絲一毫都沒想起過明蘇。能滅全族的罪,總逃不過一個“反”字。祖父亡故後不到一月,朝中有大臣彈劾祖父生前曾密謀造反。皇帝大怒,一麵痛斥這大臣信口開河,將他下獄,一麵下令徹查,揚言必要還太傅以清白,告慰太傅,在天之靈。接著,查了不到三日,便查出了許多罪證,證實太傅生前的確有謀反之心,更有謀反之舉。皇帝心涼,以太傅辜負聖恩,不配以太傅之位厚葬為由,下令推倒陵墓,重新薄葬。又以回報太傅扶持教誨之恩,未曾罪及鄭家後人。結果,卻從陵墓啟出了無數僭越之物,乃至一身龍袍。皇帝這才震怒,大罵鄭府上下罔顧君恩,犯上僭越,不配存活於世。鄭家男丁不論老少,全部處斬,女眷則關在鄭家的一處小院中,等待處置。皇後被賜死的消息,是皇帝身邊的大太監趙梁親自來傳的。祖母聽聞後,說,鄭家的命數盡了。曆代處置罪臣之家,都是男丁處死,女眷則或流放或沒入宮中為奴再或充為軍妓,而鄭家女眷恐怕下場更慘。與其存活於世,受人淩辱,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比畜生還不如,不如就此了結,還能保全清白。可鄭宓不想死。祖父臨終前曾有遺言,特意叮囑了子孫,不得隨葬過甚,隻取常用的筆墨一方,喜愛的書籍百冊,讓他泉下不致於孤獨,便足矣。父親在操辦喪禮之時,謹遵祖父遺命,一概從簡,所有隨葬物品換做白銀,不足百兩。這是她親眼所見,絕無一件僭越之物。陵墓中取出的龍袍,分明是有人栽贓。至於謀反的罪證,更是子虛烏有,全部捏造。是個人都能看出其中的蹊蹺。可皇帝信了,還痛下了殺手。於是鄭宓明白,舉朝文武也看懂了,不是鄭太傅有反心,而是皇帝有殺意,他容不下鄭家。想明白了,她便不想死了,她不甘心讓一生忠貞的祖父掛上反臣的罪名,也不甘心沾了滿手鮮血的昏君好生生地繼續當他的天子,安安逸逸地過完下半輩子。所以,她成了鄭家唯一活下來的人。她的處置是罰入教坊為妓,永世不得贖出。教坊司原是掌教習音樂之所,受太常寺管轄。但到了本朝,教坊也成了達官貴人取樂之地,雖不能如尋常妓館一般,大張旗鼓地灑金銀,捧花魁,但教坊之中,也有頭牌之說,也有達官貴人們的挑揀品評。鄭宓一入教坊,還未正式露麵,就成了頭牌。教坊的主事將她視作一株搖錢樹,下令好生調教。她這才明白,原來生不如死的後一句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教坊中有的是手段磋磨人的性子,也有的是辦法,讓人服軟聽話。鄭宓受了無數折磨,身上被打得沒有一塊好肉,養好了,再打,再養,不管她說什麽,做什麽,總之是沒日沒夜的教訓。這般十餘日,再倔的女子都得折服。與鄭宓一同的還有一名女子,也是犯官之後,起頭極為剛烈,但沒幾日,眼中就沒光彩,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唯唯諾諾,連稍大聲一些說話都不敢。十餘日後,調教好了,便是掛牌,通過出價的方式,賣出初夜。鄭宓坐在三樓一處麵臨大廳的房間裏,房間門是一張半明半透的紗簾。坐在門邊,能看到底下人影攢動,能聽見底下人聲鼎沸。教坊主事親自招攬吆喝,隻是用詞卻極文雅,先念了幾句詩,鄭宓聽出來,是她從前寫的,受過祖父讚譽。“這位才情斐然,名動京師,往日可是連麵都難見著的。今日諸君有福,有一親芳澤的機會,可萬萬不要錯過。”主事最後說了這一句。底下頓時一片笑聲,人們紛紛出價。鄭宓閉上眼睛,什麽都沒有想。因為想什麽都無用。最後,得勝之人選出來了。“什麽才情斐然,什麽名動京師,不過是一名娼妓罷了。”底下不知是誰,大約是輸了,氣憤地說了一句,清清楚楚地傳到鄭宓耳中。廳中便是一靜,接著有一人笑著道:“公子莫急,今日之後,有的是機會,隻怕用不了幾回,公子便膩了。”一時間,笑聲又起,推杯換盞之聲頻頻,大是開懷。鄭宓被換上了一身清雅的衣衫,送入了一間清雅的房中,房中有琴,有花,有熏香,有畫卷,甚是文雅。一名衣著華貴的公子入門來,見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笑道:“不枉我黃金千兩得一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