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長輩默許,縱使前路還有坎坷,但鄭宓一直相信,她與明蘇是能相守終生的。直到鄭家被抄,合族皆亡,她被沒入教坊為奴。那日之後,明蘇每日都來。鄭宓不知她是如何潛出宮的,也不想見她。她知明蘇是無辜的,皇帝想做的事,她攔不住。可家仇已經在了,一看到她,她就會想起慘死的家人,她們之間已不可能了。明蘇也知道,她盡力地不來礙她的眼,每日來,都不會入她的房門,或在大廳坐一坐,或是在隔壁開一間房,拿出她自己帶來的書打發時間。於是一連七日,她隻知明蘇每日都來,卻未見過她一麵。至於明蘇為何來得這樣勤,她自然是知道的。這半月,教坊的主事不敢讓她出去獻藝,也不敢將那些王孫公子們往她房中領。她這價值千金的頭牌,便被藏在了房中,誰都見不著。但明蘇來,是悄悄來的,亦不曾張揚身份,那些不務正道的貴胄公子哪兒肯消停,不住地向主事施壓,非要嚐嚐昔日鄭太傅膝下最受寵愛的孫女的滋味不可。他們這些人,本就囂張張狂,再飲些酒下去,更是不曉得輕重,恨不能將京師都翻過來玩樂一遍方好,哪兒會將一個小小的教坊主事放在眼中。教坊讓他們折騰得不輕,主事哭喪著臉,兩頭為難既不敢違拗明蘇,也不敢將外頭那些人得罪死了。而她倒像是被恩客養起來的花魁,諸事不必操心。但她不想這樣,她不想承明蘇的情,也不想與她有任何瓜葛。她隻想再無往來,從此以後,峰回路轉也好,柳暗花明也罷,都不再見。那日主事到了她房中,陪著小心道:“那位殿下又來了,一連七日,總不能一直幹晾著,您是不是也去亮個臉?”鄭宓道:“我會去。”主事大喜,高高興興地要她打扮打扮,早些過去,別讓人等久了。鄭宓原沒想什麽,可聽到她這句打扮打扮,不知怎麽就想到了那句“女為悅己者容”,心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般。畢竟,在此之前,她是一心將明蘇當成要一生一世相守不離的人來待的。她在妝台前坐了許久,也看了那些胭脂水粉許久,最終還是什麽都沒碰。既然要斷,又何必給她留下念想。她推開房門,走去明蘇在的那間廂房。那廂房的門是掩著的,留了條縫,她走到門邊,裏頭的聲音傳出來。“明日我不得空,來不了,但後日,我是必來的。倘若她有什麽閃失,哪怕隻受了半點屈辱,你這主事的位置都不必坐了!”鄭宓止步,透過門縫望進去,便見明蘇側對著她坐著,那主事低首哈腰地站在她身前,連連稱是,稱完了是,那主事又訴苦道:“可想見鄭小姐的人實在多,殿下在此坐鎮,倒好一些,殿下不在,他們都是有身份有來曆的,小的也不好攔啊。”這話,顯然就是推脫,能在教坊做主事的,豈能沒幾分拒客的本事。鄭宓看向明蘇,便見明蘇麵上顯出著急來。她不由歎了口氣,明蘇的樣貌與淑妃相像,可她的性子卻與姑母像了個十成十,都是一般溫潤和氣。那主事的推脫敷衍之意如此明顯,明蘇還是沒有動怒,隻是格外鄭重地看著他,肅然道:“你隻記得,她有個好歹,我不問旁人,隻問你。”主事說了什麽,鄭宓沒聽進去,正要叩門,邊上傳來一聲:“鄭小姐,求您借一步說話。”是玄過不知何時到了她身邊,他一麵望向裏頭,一麵壓低了聲音,急急地哀求道:“事關殿下,小的實在沒辦法了,您行行好,聽小的說兩句吧。”主事行了一禮,要出來了。玄過大急,徑直扯了鄭宓的衣袖。鄭宓終究沒狠下心,與他一同,去了側旁的過道裏。玄過沒敢耽擱,四下一望,見無人留意,慌忙將宮中這幾日發生的事,從明蘇如何求情無門到她如何被盛怒的皇帝懲罰杖責都說了一遍。“脊背上的傷養不好,是要留一輩子病根的,小的實在擔憂,可殿下掛念這邊,連藥都沒來得及好好換。”玄過說得很急,又將一個瓷瓶掏出來,塞到鄭宓手裏,給她跪下了,“您就當是可憐殿下了。”鄭宓不知道這些事,聽完也不知是什麽滋味。她拿著瓷瓶進了房門。明蘇聽到聲響,朝門口望了一眼,立即站了起來,拘謹而無措,抿唇道:“你、你怎麽來了?”鄭宓看得出來,她的緊張與無措之下,還有一些期待和欣喜,但這些期待與欣喜在看到她手中的瓷瓶的時候,便全部消失了。“玄過說的?”她低著頭,問了一句,正想說她沒事,便聽鄭宓道:“讓我看看。”明蘇頓時更顯局促,張了張口,囁嚅了一句:“都快半月了,沒什麽要緊的。”鄭宓麵無表情地看著她。明蘇便說不出話了,沉默了一陣,走去了內室,鄭宓跟在她身後。她到榻前停下,脫下了外袍,露出白色的裏衣。裏衣上沾了血,格外刺目。但那是在後背,明蘇不知道,她撩起裏衣下擺,還沒完全撩起,便是一陣咬牙忍耐,緩了一緩,才繼續用力。鄭宓沒有開口,也沒幫忙,冷眼旁觀。明蘇感到很難堪,卻沒有說什麽,費了好一會兒功夫,才將裏衣掀起,露出後背。背上那一大片,尋不出一塊好肉,有些結痂了,有些血痂裂了,滲出血來,血粘到了裏衣上,她掀衣時,不得不用力,又撕裂了一片。“我給你上藥。”鄭宓說道。明蘇意外,雖然看到她手中拿著瓷瓶,但她也猜得到必是玄過硬塞給她的,她沒想過她會願意為她上藥。大概是這些日子酸苦的滋味嚐多了,單單是一句上藥,都讓明蘇湧起一陣狂喜。她看了看鄭宓的臉色,鄭宓什麽表情都沒有,目色也很冷淡。明蘇不敢說話,生怕她一開口,就連這一點溫存都沒有了。她乖乖地在榻上躺下。鄭宓坐到榻邊,看著那血肉模糊的脊背。原本就清瘦身子,眼下更是瘦得隻剩一把骨頭,隔著皮肉都能看出骨頭的形狀。鄭宓打開瓷瓶的塞子,將藥粉灑在裂開的血痂上,她不由自主地放輕了動作,白色的藥粉碰到血,很快融化,原本顏色有些暗紅的血也摻了點白色,化成了血水。明蘇痛得脊背抽搐,沒能忍住,發出“嘶嘶”聲,卻沒有喊疼,也沒有讓她輕一點。鄭宓心疼得恨不能替她受了這些杖刑,手下更是小心,低頭吹了吹,想替她減緩一些痛意。明蘇眼中布滿了紅色的血絲,感覺到她的動作,扭過頭來,顫著聲,安慰她:“早、早就不、不疼了。”鄭宓的淚水滑落,她看著明蘇疼到扭曲的麵容,看著她蒼白的嘴唇,看著她明明自己痛到了極點,卻仍不忘來安慰她的感受,她就心軟了。可是,再是心軟,都沒用了。從剛剛見到明蘇開始,家人慘死的畫麵便在她的腦海中不住盤桓。上完了藥,鄭宓將藥瓶放到一旁的矮幾上。明蘇緩過了那一陣劇痛,好了一些。她得了鄭宓待她的一點好,滿心都是歡喜,麵色雖還蒼白,眼中卻已是湛亮,小心翼翼的,帶著些討好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