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保證我不用再磨鐮刀去勾魂,所以我收集了很多故事講給奧莉薇亞聽,她改編了再講給老野豬聽。不過她再也沒有親我,我想想覺得這也不錯,如果她成天往我臉上抹口紅會很影響我的麵部整體效果。要知道,以我這樣蒼白的臉色印上嫣紅的唇印別提有多醒目了。何況給阿格尼絲看見了沒準會幫我傳遍整個天堂的。


    可惜奧莉薇亞的情況仍然危險,她漸漸的憔悴下去,改編故事耗費了她太多的心思,而且我想奧莉薇亞的膽子也沒有我想象的那麽大,她也挺怕死的。設想一個人無法肯定自己明天是不是還能活著,她能不擔心麽?


    我看見她的時候也少了,她必須在公爵就寢前集中心思去編故事。老野豬對故事的品位天天見長,奧莉薇亞似乎有點力不從心。偶爾見她的時候,她也不想說話,她會咳嗽,看著遠處發呆,或者疲憊的把頭靠在我肩膀上。看著她每天皺著眉頭笑給我看,我的心情就很糟糕。


    好幾天沒寫詩了,畫筆也不知道丟到哪裏去了。眼前老是奧莉薇亞那疲憊的樣子。


    今天晚上入夜的時候我自己坐在欄杆上看星星,一直到公爵房間的燈光熄滅了奧莉薇亞也沒有來。我拾起一枝淡綠色的玫瑰花,看了很久,插在我扣眼裏。而後登上了塔頂。一樣的月光,一樣的風,風中我的黑袍還在飄揚,不過肯定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今天我去數了剩下的劃痕,還有二十三道。我數了五遍,沒錯,隻有二十三道了。


    阿格尼絲最近好象閑著沒事幹,夜深了還不睡,鼓動雪白的羽翼飛下來看我。我沒精打采的看了看她好奇的大眼睛,把頭擰到一邊去了。


    “曼弗雷德,你這兩天怎麽老是拉長了臉看我,我又沒得罪你。”阿格尼絲飛到我身邊坐下,撇撇嘴說。


    “沒有,你沒有得罪我,天使小姐。我隻是這兩天消化不好。”我用手指拉開自己的嘴角對阿格尼絲做了個笑的鬼臉,不過我知道這種笑容很難看。


    “哼,”阿格尼絲的鼻子抽動了一下,“你不寫十四行詩,不拿刷子塗來塗去,也不發瘋一樣的朗誦哲學書,肯定有問題!”


    “我快要走了吧?還有二十三個夜晚……”我知道瞞不住阿格尼絲,她是天使,她知道一切。


    “沒辦法的,你是個死神,可是你在這裏整整九百多天都沒有勾到靈魂。按照天堂的規定,到了一千零一個夜晚,你要是再勾不到靈魂的話,上帝一定會把你調到死人多的地方去工作的。”阿格尼絲聳了聳肩膀。


    “真的是一千零一個夜晚就必須離開麽?有沒有過例外?”


    “看在你上次教我畫畫的份上,我發誓我沒有騙你。至於例外,好象沒有人能抗拒上帝的命令吧?除非你不怕大天使長亞力克斯那柄著火的寶劍。”


    “不怕?”我搖搖頭,“你以為我發瘋了麽?給那柄寶劍砍一下,我的身體就會成為碎片。我們死神最害怕的就是天使的火焰了。”


    “那……”阿格尼絲猶豫了一下,“你告訴那個女孩了麽?”


    “沒有,為什麽要告訴她,這和她無關的。”


    “這和她無關的?”阿格尼絲一邊重複我的話,一邊對我吐舌頭。


    “我去街頭隨便勾一個將死的靈魂交差行不行?”


    “不行,利頓城堡有兩個死神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的職責是專門勾那些死去的公爵夫人的靈魂,別人的靈魂是伯林格姆家族的尼古拉斯的職責。你們兩個家族一直都不合,要是你勾了別人的靈魂,尼古拉斯一定會找你算帳的。而且別人的靈魂也沒法幫你交差,想交差就去勾那個女孩的靈魂。”阿格尼絲從自己羽翼的縫隙裏看我。


    我沒有說話。


    “別說啦,就知道你舍不得。”阿格尼絲一付滄桑的模樣歎著氣說,“別擔心嘍,你走了我會照顧她的。隻要她的靈魂不離開身體,我不讓尼古拉斯勾她的魂就是了。我討厭尼古拉斯那個家夥,老是帶著個骷髏的假麵具嚇唬人,把人嚇暈過去一下子勾了靈魂就跑,一點風度都沒有。喂,聽說他在死神學校的時候成績和你差不多,怎麽他是那樣一個家夥啊?”


    “那時候我藝術和文學上的成績比他好,勾魂的課程我從來都不如他的,”我想了想還是有些擔心,“可是如果那隻老野豬要殺奧莉薇亞,她的靈魂肯定會離開身體的,那怎麽辦?”


    “怎麽辦,怎麽辦,情聖,人都是要死的。那樣子的話別說我保護不了她,你也沒辦法啊。”阿格尼絲沒好氣的說。


    “沒辦法,”我隻有歎氣,“我隻是一個死神,我要是大天使長就好了,誰也不敢靠近她身邊的。”


    “哼,傻瓜,你最好是個人,這樣你就能娶她了。”阿格尼絲居然能夠嘲笑我是傻瓜了,上帝,難道我現在的狀況糟糕到這個地步麽?


    我的臉好象又有點發熱,於是我馬上回嘴說:“我又沒有說我想娶她,她隻是我的好朋友,我看她長大的,關心一下不行麽?你以為死神沒有愛心的麽?”


    “是這樣的,原來我想錯了。不過到底是怎麽樣的,隻有上帝才知道嘍。”阿格尼絲居然笑得和奧莉薇亞一樣狡猾,我眼前一下子閃過了奧莉薇亞的樣子——她好久沒有這麽笑過了。


    “不過,”阿格尼絲補充說,“其實死神娶一個普通的女孩也不是不可以啊,以前也有過的,隻要她不在乎你是個死神。”


    我搖搖頭,垂頭喪氣的說:“她不會願意的,她天天想的就是講故事給那隻老野豬聽,不讓他再去殺別的女孩。”


    “原來你也不是沒想過要娶她嘛。”阿格尼絲在一邊斜著眼睛看我。


    我幹脆不理她了。


    沉默了很久,我爬起來跑到石壁前麵去數那些痕跡,數來數去就是那麽二十三道。我抄著雙手站在前麵看了很久,阿格尼絲在我身後輕輕振動羽翼騰在空中。一會兒,她似乎覺得困了,於是展開翅膀飛遠了。


    遠方的一聲雁唳,一隻罕見的雪白色大雁飛過空中。從我頭頂掠過的時候,一隻白色的卷軸正好落在了我的手中。展開卷軸,裏麵隻有很簡單的幾個字——倫敦,瘟疫。


    上帝的命令終於來了,一千零一個夜晚過去的時候,如果再沒有收到靈魂,我就必須去倫敦。那裏發生了瘟疫,我們需要更多的靈魂搬運者。


    我看著外麵發呆,阿格尼絲好象在遠處搖了搖頭,振翅飛上了雲間。


    想了很久,最後我還是沒有告訴奧莉薇亞。我告訴了她又怎麽樣?我還是得去倫敦,除非我勾了她的魂,我會麽?開玩笑!我想告訴她的結果最好也就是她趴在我懷裏放聲大哭,然後拿我的袍子擦鼻涕,或者她會哈哈大笑說別開玩笑了奧弗雷德,有時間幫我去采一朵綠玫瑰得了,也沒準她會很嚴肅的對我說一路順風,曼弗雷德,如果有空回來看我的時候幫我帶一麵倫敦產的玻璃鏡子。


    離別就是這麽簡單,其實死亡不也很簡單麽?我不在乎的。


    到冬天了,風從阿而卑斯山的方向吹來,帶來的寒氣和山頭的雪,然後紛紛揚揚的灑落在整個利頓公國裏。大地純淨得如同水晶一樣,我坐在雪堆裏看星星,雪地反射著熒熒的星光,好象泛著微微的藍白色,很漂亮,就是也太淒冷了一點。好在有一隻活躍的鬆鼠蹲在我頭頂啃鬆子,狠狠地煞住了一派悲傷的情調,我的詩人氣質才沒有泛濫。這年頭的鬆鼠膽子真夠大的,連死神它也不怕了。


    我想離別最好還是選擇夏天,大家都熱得大汗淋漓,正好連淒淒慘慘的擁抱也省了。


    不過連續幾天奧莉薇亞都沒來看我,我覺得還是應該去看看她,至少表達一下我們從小到大的友誼,那也算過硬的交情。


    還有五天我在利頓公國的使命就結束了,那天晚上琴聲響起的時候我從公爵房間那扇古老的雕花鐵窗跳進了他們的房間。老實說我這個死神品行還算端正,絕對沒有偷窺的習慣,所以我對闖進別人夫婦的房間這件事情一直很忌諱。不過為了表現我對奧莉薇亞還算夠情義的,我想可以破例一次,老野豬都敢破例難道我不敢?


    腳下是深玫瑰紅的波斯地毯,胡桃木的家俱上麵都鑲嵌著黃金的裝飾,昂貴的大玻璃鏡子擺設在床頭,深紅的絲綢帷幕掛著金黃色的流蘇把四周遮的嚴嚴實實,火爐把整個房間燒得和夏天似的,濃鬱的花香一直衝到我鼻子深處。上帝,這丫頭不是被熱死了,也該早就被嗆死了才對。


    居然沒有人!我很詫異,分明聽到琴聲的。然後我看見一隻銀色的杯子擺在床頭的小櫃上,似乎花香裏還有些淡淡的波斯草藥的味道。難道奧莉薇亞生病了?我覺得不去探望她的病情很不妥,於是硬著頭皮走到橡木的大床前,四根雕花的床柱撐起鮮紅的床幕,把裏麵的人都遮住了。


    掀開看看麽?要是老野豬和奧莉薇亞都在裏麵,我會覺得多少有點難堪的。想了好久,我摸了摸背後的大鐮刀,冰冷的刀刃很添我的勇氣。哼!也不看看我的工作是什麽,死我都不怕,會怕難堪麽?


    於是我小心翼翼的掀開了床幕,主啊,我發現你永遠和我同在。裏麵沒有兩個人,裏麵一個人都沒有。我一屁股坐在絲綢麵的白色絨被上,準備擦擦滿頭的冷汗。


    “哎呀,”被子下麵好象有一聲悶喊。我嚇得蹦了起來,不過好在我的反應很快,立刻就分辨出那是奧莉薇亞的聲音。又摸了摸鐮刀,我咬著牙把被子掀開了一點。上帝啊,你一定得懲罰那野豬公爵,我從來沒見過那麽厚的床墊,在他的人民凍死餓死的時候,他居然有這樣一張床,柔軟的床墊厚到幾乎能把人埋進去,怪不得表麵上看好象是平的。


    我幾乎是把奧莉薇亞從床墊裏挖出來的,她閉著眼睛,呼吸微弱得可怕,滿臉通紅,全身熱得發燙!我覺得我應該提鐮刀出去把老野豬砍了,這家夥有沒有一點醫學常識?發熱那麽嚴重的人能悶在這樣高溫炎熱不透風的床上麽?


    “公爵大人,明天再講故事好麽?”我懷裏的奧莉薇亞有些模糊的說,“我頭很暈呢。”


    “傻瓜,是我!”我把她抱出一點讓脖子和胸口露在被子外麵透氣,又把手壓在她額頭上。我的手有點燙,我最討厭熱的東西。不過我冰冷的手正好幫她降溫。


    “曼弗雷德!”她好象沒有我想象的那麽虛弱,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她的目光雖然顯得疲憊,不過那雙大眼睛還是很亮,我鬆了口氣。


    我拿麵頰貼在她臉上準備試試她的溫度,不過還沒碰到她的臉蛋就碰到了她的嘴唇——她自己送上來的。臉又有點燙,好象她成功的把部份熱量傳遞給我了。


    下意識的抹去她的口紅,“你怎麽樣?”我問她。


    “不怎麽樣,”奧莉薇亞歎氣,“死不了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堅持給老野豬講故事。”


    “他還會要你講故事?”


    “不講也可以,不過你要記得明天來接我去天堂。”


    “我去解決了他算了!”我現在是一付惡狠狠的嘴臉。


    “要是真的能解決他,你早就解決他了,還用的著我說故事麽?”奧莉薇亞不屑的哼了一聲。這一哼的頑皮樣子好歹叫她恢複了幾分風采。


    我抓了抓腦袋:“怎麽辦?我帶你走吧。”


    “哎呀,別鬧了行麽,死神先生。”


    “我是說真的,我們去倫敦好了,那裏是我們摩爾巴勒家族的地盤,保證沒有死神會勾你的魂。”我亮出了我家祖傳的豪邁氣概。


    “那別的女孩怎麽辦?你要帶所有的女孩去倫敦麽?”奧莉薇亞眨巴著大眼睛看我。


    我本來想說:“別的女孩和我有什麽關係?”後來想想奧莉薇亞和我也沒有什麽關係,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看著我不說話,奧莉薇亞歎著氣說:“沒關係的,老野豬已經越來越喜歡我了,隻要他真的喜歡我,我即使不講故事他也不會殺我的,也不會殺別的女孩。我就差一點點了!”奧莉薇亞對我比個一點點的手勢。


    “那你喜歡他麽?”


    奧莉薇亞一下子啞了,她幽幽的看了我一眼,蹙著眉,不說話了。看見那樣的眼神,我心裏跳了一下。真的,奧莉薇亞不是小女孩了,她那樣的眼神真的幽怨得很,讓我心裏有點難受。


    走廊上響起了腳步聲,奧莉薇亞急忙的推著我:“快走了,快走了,公爵來了。”她語氣很堅決,我終於還是踏上了窗台,回頭看她一眼,消失在窗外。


    其實我根本沒有離開,我就在窗下蹲著,裏麵的人說話聽得清清楚楚。野豬公爵很有氣派的說:“我高貴的夫人,你今天準備了什麽樣的故事呢?”


    “公爵大人,我今天正在發熱,明天再講好麽?”


    “高貴的夫人,你知道我這個人一向是說一不二的,如果到了明天,你隻能去死了,不過我會重重的賞賜您的父親。女人雖然不可靠,不過我對你父親那樣忠心的騎士一定會重視的。”


    “那好吧,”奧莉薇亞歎著氣說,“我把故事講完再死好了,如果今天時間足夠,我再給您講一個海姑娘的故事。”


    “好,那麽開始吧!”我聽見沉悶的一聲響,應該是老野豬肥厚的大屁股坐在了意大利小羊皮的皮椅上。我真想知道那隻小羊是因為什麽罪孽而遭到如此懲罰的。


    奧莉薇亞試弦的聲音傳來了,我一個翻身以驚人的速度進了他們的房間。奧莉薇亞張著嘴,目瞪口呆的看著我,我坐在窗台上,挑了挑眉頭不理她。老野豬分明以為是一陣狂風吹開了窗戶,於是他呼喚侍女們關上了窗子。那時候我已經躍下了窗戶坐在了奧莉薇亞的床頭。


    “繼續說故事吧,我也想聽。”我聳聳肩膀,我的聲音也隻有奧莉薇亞聽得見,她用類似的藥水抹過耳朵。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我也覺得讓一對夫婦自己呆著,妻子給丈夫講故事是件很溫馨的事情。可我還是很冒失的闖了進來,也許隻是因為外麵的冬夜太寒冷。


    反正我身上那種藝術家的氣息發作的時候,我做事情就沒有我作哲學家的時候那麽講邏輯了。


    奧莉薇亞有點發傻,不過也隻得理開琴弦慢慢的彈奏起來,一邊彈,一邊低聲的講故事:


    “遙遠的波斯國有一位偉大的國王,他叫赫魯曼,住在浮羅珊。在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那個晨光如織的早晨,那個遠方的商人帶來了美麗的海姑娘。她不說話,可是國王在她的微笑裏陶醉,她不唱歌,可是國王忍不住要舞蹈。她的麵紗下,肌膚象緬甸的軟玉,她的嘴唇就象沙灘裏的紅海螺,她的眼睛象黑色的珍珠,她的長發象流水的波紋,她微笑的時候,海上升起太陽,她悲傷的時候,烏雲遮蔽天空,當國王牽住她的手,就再也不想放開。他想牽著海姑娘,越過沙漠去看大海,看她遙遠的家鄉……”


    琴聲細微得象風,從遠方帶來大雁的低鳴,如纖纖的手指,輕輕的扣打我心底深處。來自古波斯的精靈在弦上舞蹈,唱一隻曾經的歌,如水波流淌在夜風中,直到夜鶯沉醉在玫瑰花前,直到天鵝的晚唱寂寞在小池塘上。於是我們拉著手,踏著流水走回從前,去看曾經流過的一點一滴,去看以後將有的月月年年……


    自從那天牽住你的手,就再也不想放開……


    我的目光隨著火爐裏的爐火跳躍,滿天的星星好象能穿透屋頂照在我的身上。我覺得自己坐在一隻小船上,下麵的流水是芬芳的葡萄酒,奧莉薇亞彈著七弦琴對我歌唱。


    當然,不是對老野豬,我的故事裏絕對沒有這頭正滿意的哼哼的老野豬!


    不過現在我忽然在葡萄酒的香味中聞見了死亡的氣息!我心裏猛的一寒,沒錯,死亡的味道這樣濃鬱,隻有死神才會有的氣息就在我們身邊。可那不是我的氣息,我身上隻有白蘭地的味道。


    奧莉薇亞的弦忽然斷了,她摸著胸口咳嗽了幾聲,老野豬分明也有點緊張,急忙拿過床頭盛藥的銀碗遞給奧莉薇亞。她勉強的接住銀碗,還沒有喝下藥去,已經把一口鮮血吐在了銀碗裏。看見銀色上淒厲的鮮紅,我全身都在發麻,一股冰流從我背脊上劃過。


    奧莉薇亞沒有注意到一道銀色的弧線出現在她喉嚨的前麵,悄無聲息的勾向她修長的脖子。死亡的氣息就在奧莉薇亞的身後,那深深的床幕裏除了她還有別的什麽東西——另一個死神!


    他的黑鐮正勾向奧莉薇亞,那道弧線正是銀色的鐮刃!


    隻在一瞬間,我起身,怒喝,振開黑袍,背後的巨鐮起在空中,留下一道銀痕直射奧莉薇亞的身後。我身上陰寒的氣息在短短的時間裏成百上千倍的膨脹著,冰冷的狂風卷起我的頭發,卷起我的黑衣,還裹著我的大喝衝擊出去:“尼古拉斯,住手!”


    兩柄鐮刀在奧莉薇亞的脖子旁邊撞擊,震耳欲聾的巨響後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屬刮擦聲。黑鐮絞在了一起,我再喝一聲,猛的發力把死神尼古拉斯從奧莉薇亞身後扯了出來。兩襲黑色的披風在我們寒氣的催動下獵獵飛揚,如同黑色的戰旗,代表死亡的顏色!


    死神尼古拉斯那個醜惡的骷髏麵具現在離我的臉隻有半英尺,我們咬牙切齒的互相催動鐮刀,冷厲的眼神似乎能封凍火焰。


    “尼古拉斯!這是我的工作,你沒有權力傷害她!”我壓低聲音嘶啞的說。奧莉薇亞能看見我們的格鬥,聽見我們的聲音,她現在目瞪口呆的看著我們。


    我不想嚇到她。


    “哼!摩爾巴勒家族的蠢才!”尼古拉斯冷笑著說,“這個女人的靈魂已經在離開身體,你早就可以勾掉她的靈魂,可是你太軟弱!”


    我吃了一驚,仔細的看了奧莉薇亞一眼,才發現她的靈魂確實已經微微的遊動到身體外了。這樣的情況,死神確實可以動手。我都快忘記了,原來殺人的不隻利頓公爵的刀,疲勞和病也可以置人於死地的。


    “閉嘴!伯林格姆家族的勾魂狂,”我低低的吼了一聲,“總之,這與你無關!”


    尼古拉斯齜著牙笑得有些邪異,雪白的牙齒從麵具的嘴裏露出來:“可是我勾了她的魂又怎麽樣?即使是大天使長亞力克斯也不會責怪我的。”死神雖然是神,但是因為接近於死亡,所以很容易墮落而變的邪異。


    “好!那從我身上踩過去!”我巨鐮一劃,挫開尼古拉斯的勁道,然後抽空再次發力擊在尼古拉斯的鐮刀“銀月”上,我的鐮刀“風”真的象風那樣不可抵擋。尼古拉斯被我逼退了一步,我側身一閃,握在長柄的尾部。“風”閃著弧光割在尼古拉斯臉上。尼古拉斯再閃,骷髏麵具崩裂成兩片,啪噠啪噠兩聲落在地下。我們各退一步,手持鐮刀戒備著。


    尼古拉斯是個可怕的對手,在學校的時候我和他對敵過多次,他雖然沒有我高,可是強健的肌肉給了他極強的衝擊力。如果我手中的鐮刀不是家傳的“風”,他一定可以將鐮刀和我一起砍斷——他會這麽做的,為了我們兩個死神家族的世仇他也會這麽做的。


    “繼續彈琴,給他講故事,你的努力不要浪費了,”我微微笑了一下,淡淡的說,“這個醜陋的家夥我會對付。”可是我不敢轉頭看奧莉薇亞,我隻要一分神尼古拉斯的鐮刀就會殺了我。


    脈脈的琴聲又響起在我們耳邊,奧莉薇亞輕輕的說著:“他們有了兒子和女兒,王子象太陽,公主象月亮,他們帶著會唱歌的百靈去了遙遠的聖地,在金色的橡樹下教百靈唱最美麗的歌,然後帶它回去獻給他們的母親,美麗的海姑娘,她的微笑永遠都不老……”


    “音樂……”尼古拉斯的臉有些痙攣,他最討厭音樂,我懷疑他討厭一切美好的東西。


    “去死吧!曼弗雷德,讓你們的音樂見鬼去!”被我割裂了麵具的尼古拉斯瘋了一樣的衝上來,那個麵具是他的標誌,為了這個恥辱他就可以挑戰死神們共同約定的準則了。


    我們鐮刀的摩擦聲和撞擊聲就象地獄裏惡鬼的嚎叫,海姑娘帶著國王去看大海,尼古拉斯要送我去地獄,我們在寬闊的臥室裏拚殺,生死隻在一線之間。


    我用身高的優勢壓製了尼古拉斯的力量,我隻會七種鐮刀攻擊的方法,可是那七種都是最有效的。尤其是“風魔”,這快速無比的攻擊讓尼古拉斯根本沒有還手的機會。最後,我以七道連續的劃斬把尼古拉斯遠遠的逼退出去。


    他氣喘籲籲的半蹲在地下,用極盡惡毒的眼神看著我,渾身都是細小的傷口,晶瑩透亮的血流淌著——這才是死神的血,不帶一絲顏色。


    “滾出去!”我揮動鐮刀指向門口。


    喘息了很久,尼古拉斯緩緩的站了起來,提起他的鐮刀走向門口。我如釋重負,轉眼看向奧莉薇亞。忽然我眼角的餘光看見一道銀光飛揚在側麵,尼古拉斯瞪著死白的眼睛,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吼叫,揮鐮直劈奧莉薇亞的脖子!


    這個家夥真的瘋了,他知道無法在我的手上取得勝利,無論如何也要用奧莉薇亞的生命挽回他的尊嚴。死亡已經腐蝕了他的心髒。


    我的鐮刀終於舉過了頭頂,是他逼我的,我沒有選擇!


    “死吧!”我的吼聲象阿拉伯大漠上卷著沙子的狂風,巨鐮在風裏淒厲的鳴叫著,我最後的一招巨鐮進攻方法——“大揮”。我們曼弗雷德家族在遠古時期是可怕的魔神,這最純粹的殺戮方法流傳自那個時代,雖然已經禁絕了很多年,可是我偷看了它的密卷。我隻是為了好玩,我從來沒有想到過要用它。


    可是尼古拉斯要殺奧莉薇亞,隻有這一招可以在尼古拉斯的銀月勾走靈魂前結束他作為死神的生命,死神不是不死的。他要殺奧莉薇亞,他是在把我逼上絕路,也是把自己逼上絕路。


    隻要我還是死神曼弗雷德,誰也不要想在我麵前奪取她的生命!


    晶瑩的血噴湧在空中,尼古拉斯瞪著無神的眼睛倒向地麵,他的鐮刀落下,掉向驚恐的奧莉薇亞臉上。可是我的手在它落下前已經抄起了尼古拉斯的屍體和鐮刀。血從我的手指上滴落,滴滴噠噠的。我一直不願意讓她知道什麽是一個死神真正的生活,現在她已經看見了。我們就這樣穿梭在一個又一個靈魂中,麻木的看著連我們自己也無法抗拒的死亡。


    我肩頭也在流血,尼古拉斯的銀月穿透了它。我靜靜的看著木然的奧莉薇亞,聽她如夢囈一般結束了海姑娘的故事:“從此以後,他們在珊瑚的宮殿裏永遠過著幸福的生活……”


    “沒有了麽?”老野豬皺皺眉頭,以一種很納悶的語氣問她。


    奧莉薇亞隻是看著我,忘記了回答,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剛才殺死尼古拉斯的樣子嚇到了她。


    “沒有了麽?”老野豬又問,他不太相信,奧莉薇亞每次講故事都隻講一半的,因為故事的完成將意味著明天早晨掉腦袋。


    “啊!不是啊!”奧莉薇亞醒悟過來,緊張的說,還擠出一絲笑容給老野豬看,“海姑娘還有兩個孩子,公主和王子的故事才是最精彩的呢。”


    “是這樣?”老野豬恍然大悟的點點頭,事情的發展沒有在他意料之外,明天還有故事可聽,他似乎很滿意。


    我好象聽見了野豬打哈欠的聲音,然後野豬公爵說:“那我再給您一天的生命,明天再講給我聽,雖然我很想知道公主和王子怎麽了,可是我實在太困了。”


    老野豬開始摸摸索索的脫他一層又一層華貴的衣服,奧莉薇亞坐在被子裏,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那個曾經的小奧莉薇亞也有一種眼神我看不明白了,我覺得自己心裏很悶,也許是和尼古拉斯搏鬥的時候用的力量太大了。


    終於,我勉強的笑了笑,轉身拖著尼古拉斯的屍體提著兩柄鐮刀,漸漸消失在重重帷幕裏,踏在我們死神晶瑩的血上。我輕輕的念叨著:“他們在珊瑚的宮殿裏永遠過著幸福的生活……”


    “他們在珊瑚的宮殿裏永遠過著幸福的生活……”


    “他們在珊瑚的宮殿裏永遠過著幸福的生活……”


    ……


    我忽然回頭微笑著對奧莉薇亞說:“他們在珊瑚的宮殿裏永遠過著幸福的生活……”


    我們是死神,我們在生和死之間寂寞,我們永遠與屍體和死亡出現一起,鐮刀上掛著失去記憶的靈魂,我們徘徊的地方沒有人願意同往。從生下來我們就注定流浪,永遠都不會有幸福的生活。這一千零一個黑夜的安寧和等待遲早都會結束,其實我和這個被死亡腐朽的尼古拉斯一樣的——寂寞!


    這些話卡在我喉嚨裏,卡得生痛。


    肥胖的老野豬摟住了奧莉薇亞,我從他的肩頭上還能看見奧莉薇亞的臉,平靜的臉,平靜到了木然的地步。我忽然看見奧莉薇亞的眼睛裏有什麽在閃爍,我聽見她輕輕的說:“不要看!”


    老野豬詫異的問:“夫人,您在說什麽?”


    奧莉薇亞無聲的笑了:“我什麽也沒說,夜深了,我們睡吧。”


    我垂下頭,我聽從了奧莉薇亞的話,我什麽都不看。或許我是不想看,或許我是不敢看。這一切是不是我從來不敢承認的?我聽見嘩啦的一聲床幕落下來,聲音似乎都消失了,我好象能聽見肩頭的血滲進黑袍的聲音。


    我站在黑暗裏,黑暗是屬於我的顏色。


    摩爾巴勒家族遠古暴戾的血忽然燃燒在我的血管裏。我為什麽不能勾走那個老野豬的靈魂?是他殺了那些無辜的女孩!是他強迫別人在淚水和鮮血中離別!是他把荒謬的理論帶給了整個利頓公國!


    我可以殺尼古拉斯,為什麽我不能殺他?他和尼古拉斯一樣剝奪別人的生命。我為什麽要聽任那個柔弱的奧莉薇亞在他的懷抱裏用自己的一切挽救無辜的人們?她應該承受這一切麽?


    我承認瘋狂的意念在我的頭腦中閃現,可是我忽然控製不住自己。和尼古拉斯戰鬥時那樣殺戮的意誌控製住了我,我緊緊握住了手裏的鐮刀!


    無數金色的箭從空中落下,劇烈的疼痛中,一枝金箭穿透了我另一隻肩膀。我知道那是因為我的心被仇恨侵蝕了,所以驚醒了阿格尼絲。她一定驚慌的拿著流星的弓和白羽金箭飛翔在房屋外麵要阻止我,聖潔的光穿透屋頂落下,在黑暗的房屋中變幻莫測。阿格尼絲從天而降,振動她雪白的羽翼,弓箭指向我的胸膛。


    “不要動,曼弗雷德,”阿格尼絲的聲音很緊張,“我不想射你的。帶著尼古拉斯的屍體趕快走吧,不要讓大天使長感覺到這裏發生的事情。”


    我凝視著巨大的橡木床,然後抬起頭微笑著看了看阿格尼絲緊張的小臉說:“我知道你不想射中我,不過天使小姐,你的箭法一直很糟糕,下次不要用箭嚇唬我比較好。其實我也隻是想想,我又怎麽能違背死神的規則呢?”


    我拖著尼古拉斯的屍體緩緩走出了房間,關門的時候我對阿格尼絲鞠躬:“晚安,上帝保佑你們。”


    我的血在飛快的流逝,我在漆黑的夜裏奔跑,雪原上靜得嚇人,我大口呼吸著冰冷的空氣。我不需要跑的,我不知道我在逃避什麽。最後我仰麵朝天的倒在地下,看著如昔的星空,我微笑著說:“他們在珊瑚的宮殿裏永遠過著幸福的生活……”


    沒有人會聽見,是對我自己說的。然後我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阿格尼絲正用她的聖光幫我治療傷口,我勉強的笑了一下表示感謝:“不用了,其實死神們經常會受傷,清晨朝露降下的時候會變成我們的血液。完美的死神應該是沒有感情的生命,血管裏沒有血,隻有清水。”


    阿格尼絲沒有回答,隻是繼續幫我治療,我又暈了過去。


    天使聖阿格尼絲的日記:


    死神們的血真的都是清水麽?我好象不明白,我去問大天使長亞力克斯,他說是的。可是為什麽曼弗雷德身體裏流出來的清水是熱的呢?還是有點奇怪。


    曼弗雷德這家夥真的墮落了,可是他的心沒有被邪惡和死亡侵蝕,我想知道到底是什麽侵蝕了曼弗雷德,該不會是詩歌和哲學吧?


    曼弗雷德這些天很奇怪,我用箭射了他,他反而對我好起來了,經常對我笑。可是我不喜歡看見他笑,我覺得還是以前欺負我的曼弗雷德比較正常。看見他的眼睛,我卻覺得晚上睡不著,心裏不舒服。


    明晚就是一千零一夜的最後一天,曼弗雷德快要走了。我怕大天使長遲早會發現是曼弗雷德殺死了尼古拉斯,雖然我可以幫他證明是尼古拉斯先挑釁的,可是他還是會被懲罰。天堂對死神們的懲罰都很嚴格。


    其實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麽上帝要把一千零一夜這個古怪的數字設為期限,設成兩千夜不好麽?那樣曼弗雷德會開心很多,我也會開心,我喜歡看見開心的曼弗雷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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