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夜是最後一夜,我的黑袍象旗幟一樣在這裏飄拂了那麽久,終於到了降旗的時候。潔白的雪原上不該插著一麵黑色的旗幟,我離開以後這裏就沒有死神了。至少在下一個死神來到之前,這裏的人們可以稍稍遠離死亡的恐懼吧?


    我在盤算明天午夜出發的計劃,我想這裏的人們應該很快樂我的離開,不知道奧莉薇亞會不會覺得有些悲傷呢?她已經會編很多美妙的故事了。這次病好之後,隻要她好好照顧自己,再加上阿格尼絲的保護,她一定會活得很長很長,有很多可愛的孩子。雖然我討厭甚至仇恨野豬公爵,不過孩子們都是無辜的。他們會象奧莉薇亞一樣美麗和善良,知道很多東方的事情。


    我能想象一個孩子給奧莉薇亞摟在懷裏,奧莉薇亞慢聲細語的給他說印度國王嵌滿天然寶石的王冠和舞娘們跳起肚皮舞的時候那一身閃爍的流光。古老的街道旁,耍蛇的人們用音樂和腳步讓劇毒的眼鏡蛇縮頭縮腦的情景也會讓他們對神秘的東方充滿向往,就象老野豬那樣。糟糕,我腦子裏又開始出現幻覺了,怎麽奧莉薇亞懷裏的孩子漸漸變成了老野豬?


    讓我安靜一下繼續思考。對了,她是不是會告訴孩子們那種印度的拋餅呢?我以前在印度最喜歡的食物,我對她說過的。


    阿格尼絲這些天很擔心,她擔心大天使長亞力克斯會懲罰我。她那種擔心就象孩子做錯了事情害怕被老師責怪一樣。其實大天使長並不會給我最嚴厲的懲罰。可是我殺的是尼古拉斯,伯林格姆家族年輕一代中讓長輩們引以為驕傲的死神。上一次我們的鬥爭是一千年前,聖子以自己的鮮血洗去了仇恨。可是仇恨是永遠會複蘇的,我已經震動了我們兩家族之間數千年積累的世仇,伯林格姆家族的人會感覺到尼古拉斯已經死去,他們不會告訴大天使長,他們一定會堅持用自己的方法解決。


    晴朗的夜空裏沒有一絲雲,公爵房間的燈已經熄滅了。從那一夜之後,我再也不去看奧莉薇亞,因為她曾經對我清晰的說:“不要看。”


    不要看就不看嘍,很快我就會忘記她。我們死神都擁有長久的生命,慢慢的我就什麽也記不得了。勾魂的工作也讓人容易忘記,沒辦法,這工作無聊得很。


    隱約的,我又聽見遙遠的雁唳,難道上帝又有命令來麽?上帝不象是這麽煩的人。我皺了皺眉頭站起來遠眺,一隻大雁,純黑色的大雁劃著一道弧線飄過,黑色的卷軸落在了我的手中。


    我看看卷軸做個鬼臉笑了。來的真快,死神伯林格姆家族的信這麽快就來了。打開卷軸,上麵隻有很簡單的幾個字——明夜,奧莉薇亞,死亡。後麵帶著他們長輩的印信。


    明夜是我作為利頓城堡的死神的最後一夜,他們要我交出奧莉薇亞的靈魂。或許這樣能夠緩解我們家族間的仇恨,至少表麵上再支持幾年。其實仇恨這東西就是大家都忍著點就沒事了,隻要我交出奧莉薇亞的靈魂表示屈服,可能也就是讓亞力克斯用著火的鞭子打幾下。亞力克斯是六翼熾天使陣營中最和善的一個,和我關係也不錯,沒準隨便抽幾下意思意思就完了。


    當然,條件是交出奧莉薇亞。


    阿格尼絲分明對我收到的信很有興趣,飛著複雜的軌跡在遠處徘徊,又不願意問我要去看。我沒管她,隨手把信扯成兩半,召下大雁綁在了它的腿上。然後拍拍它的屁股把它送走了,大雁驚慌的看了我一眼。我忽然想起這樣很不妥,它,或者說她,可能是某個被伯林格姆家族收服的女巫變化的。


    阿格尼絲想飛上去追著看看又不好意思,猶豫了好久遠遠的對我哼了一聲飛走了。


    我無所謂的笑笑,摸出塊磨石來,開始打磨我的鐮刀。死神在深夜的塔頂用磨石打磨著鋒利的鐮刀,黑色的袍子飄飄乎乎。我現在才發現漂亮的天使並非總沒有藝術氣質,阿格尼絲說的不錯,這個情景看著是挺詭異的。


    黃昏了,最後一縷餘輝收盡的時候,黑夜的寒氣漸漸降臨。畢竟是冬夜。


    寒冷和黑暗讓我的感覺更加敏銳,死亡的氣息從四周飛快的逼近。情況越來越糟糕了,我苦著臉看看城堡的外麵,似乎伯林格姆家族最年長的死神們都出動了呢。死神們都是這樣,以身上濃重的死亡氣息為標誌,勾魂越多的死神氣息越濃鬱。除了我,我喜歡白蘭地的味道,有藝術氣息。


    這裏是公爵家的祈禱堂,我把一封信塞在奧莉薇亞的裙縫裏了,她換晚裝的時候一定能看見。我把奧莉薇亞約到這裏來是為了借助聖堂的力量震攝那些死神,畢竟敢在十字架前剝奪生命的人不多,大天使長亞力克斯火焰的聖劍可不是拿來擺樣子的。


    他們要是敢進來勾奧莉薇亞的魂,我去挨鞭子,他們去挨劍,好象我還是賺了。


    奧莉薇亞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出現在走廊裏,看來她今天穿了高跟鞋,不會有什麽糟糕的事情發生吧?這個想法還沒結束,隻聽見咣啷啷一陣亂響,好象是奧莉薇亞踢翻了花盆。我就說嘛,她穿高跟鞋自己把自己絆倒是經常發生的事情,何況一隻花盆擋在路上?


    淡綠色的絲綢長裙裙擺一甩,奧莉薇亞竄進了禱告堂,回身一腳把門踢上了。有時候我確實覺得她甩長裙的動作象一隻甩尾巴的花栗鼠。綠玫瑰的香氣向我靠近了,奧莉薇亞跑過來湊到我麵前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很久,樂得嘴也笑歪了,輕輕蹦了一下,扯著我的胳膊搖晃著:“喂,很多天沒有見到你了,你的傷那麽重麽?”


    看著她眉開眼笑的樣子我覺得確實女孩子長大了就比較難以理解,這個奧莉薇亞和那天對我說“不要看”的奧莉薇亞完全不象同一個人。為什麽沒有一本哲學書討論一下這個呢?


    “當然,”我狠狠地點頭,“我一直在抹藥膏,手都抹痛了。”


    “那個死神呢?”奧莉薇亞好象有點擔心,“你也治好了他吧?”


    “他死了,”我一時沒注意,脫口而出。


    “死了?”奧莉薇亞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來,“死神死了?那上帝還健康麽?”


    我搖搖頭,嚴肅的說:“上帝感冒了!”


    奧莉薇亞掩著嘴格格的笑個不停,笑了半天才說:“我得去和野豬吃飯了,吃飯以後你在陽台上等我啊,我最討厭禱告堂。”


    說著輕輕湊在我麵頰上親了一下又踢踢踏踏的跑向了門那邊。我就知道會是這樣,不過我也沒攔住她。我輕輕扯著她的手,隻是微微扯了一下就放開了,然後目送她跑到門口。


    “我明天就離開這裏了。”我在奧莉薇亞身後說,說得很平靜。


    花栗鼠的背影忽然凝頓在那裏,淡綠色的裙擺一甩,她又急急忙忙的跑了回來:“去哪裏啊?”她瞪大眼睛看我,有點慌張。


    “倫敦,好地方,就是最近有點瘟疫。”


    “死神不會被傳染吧?你快點去快點回來吧,我病剛好,我陪你看星星啊。”奧莉薇亞以小鼻子尖為中心分布的笑容總是讓人覺得滑稽得可愛。


    我笑笑,不置可否。這是我從來不用的表情,奧莉薇亞一定會接著問下去的。


    奧莉薇亞笑了半天,忽然拉著我的胳膊說:“你到底什麽時候回來啊?”


    “也許很快,也許永遠都不回來了。”我輕輕摸著她柔軟的頭發,象東方的絲綢一樣。


    “不會吧?”奧莉薇亞湊到我臉上使勁看,想從我臉上看出什麽跡象來。


    “隻是也許而已,可能很快就回來了。”我隨口說。


    “你到底去幹什麽?”


    “那裏有瘟疫,死了不少人,我們需要更多的死神幫忙。”


    “那麽瘟疫完了你就回來了吧?”奧莉薇亞有點明白了。


    “不過有的瘟疫很長的……”我撓撓頭說。


    “多長?”


    “一百多年嘍。”


    “一——百多年?”看著奧莉薇亞瞪大的眼睛,我覺得它們好象要掉到我得臉上。


    “具體的說最長的有記載的遠古瘟疫可以有一百零七年。”


    “那最短的呢?”


    “三天。”


    “啊!是這樣啊!就三天嘛,”樂觀精神終於發作了,“不過為什麽調你去呢?”


    我聳了聳肩:“這裏沒有死人嘛。天堂的規定,隻要死神所在的地方一千零一夜內沒有死人,死神就得去別的地方幹活了。”


    “什麽規定嘛!”奧莉薇亞哼了一聲,“東方就沒有這樣規定。”


    我笑笑,輕輕捧起她的臉,就著月光看了看,點點頭:“確實長大了。”


    奧莉薇亞開始用手試我的額頭看看我有沒有發熱。


    “陪我坐一會兒嘍,午夜的時候我就走了。”這次我緊緊拉著她,無論如何不能放手。冰冷的死亡氣息就在門外遊蕩著,我覺得那些陰冷的目光從每一個空隙透進來。踏出這裏一步,她就會失去靈魂。


    我已經讓大雁帶信給大天使長亞力克斯,我願意去挨鞭子,不過有他著火的聖劍守護,一千個死神也不敢傷害奧莉薇亞。可是必須堅持過今夜,大天使長在希臘拯救希臘國王的靈魂呢。


    無論如何我也要把她留在身邊。


    “野豬等我吃晚飯呢。”奧莉薇亞愁眉苦臉的說。


    我趕緊安慰她:“沒事的,沒事的,隻要你講個有趣的故事給野豬聽,他一定不會殺你的。你養了那麽長時間的野豬,就是野豬也快變成家豬了,不會那麽凶悍的。”


    奧莉薇亞低頭不說話。歎息一聲,我用我最有打動力的語氣說:“明天……我……就要離開了,或者……永遠……不再回來。”一詠三歎,詩歌可沒有白研究。


    “好了,好了,”奧莉薇亞一瞬間就改變了主意。現在她吊在我脖子上,無限纏綿的看著我。我不知道她這麽情深萬狀到底是營造一個離別的場景來照顧我的情緒呢,還是又在計劃著謀害我。好在今天夜裏我就永遠離開了,她就是想害我也沒有機會了。


    我把她從脖子上摘下來,費了好大的勁兒勸她不要把我當根柱子用。然後拉她坐在椅子上,我自己則一屁股坐在高高的聖壇上,一聲不響的看她——看她無聊的左顧右盼,一會兒理頭發,一會兒理裙帶,一會兒又把胸口的綠玫瑰插在頭發間,輕輕晃著腦袋笑著,笑容好象有點傻。可是我沒有告訴她。我就是這樣看她而已。


    “我們說點有趣的事情吧,你小時候還認識什麽別的天使麽?”奧莉薇亞實在耐不住寂寞。


    我隻關心時間,哪裏還記得天使?我隻好對她說:“你不是說你要給我說你小時候的事情麽?你還沒有說呢。”


    “這樣啊……”奧莉薇亞賊賊的笑,“我已經想好了,我先給野豬說,然後把它改一改再給你說。”


    “為什麽先給野豬說?”


    “野豬品位低點,隨便說說就好了,給你說得再想想。”


    “好啊,我等著聽。”我笑笑。


    “那你說點什麽給我聽吧,說印度啊,我沒去過那裏的,我隻是看過書而已。”


    想了想,我說:“好吧。”於是我說起印度,說他們長長的裹頭布,也說他們窄小的短上衣,說到了他們黝黑的皮膚,也沒放過他們閃亮的眼睛,我告訴她他們用芒果做的果汁,又重複了我喜歡的拋餅。奧莉薇亞托著腮幫子認真的聽,眼裏閃爍著迷離的光彩,我想她真的很喜歡東方。


    我說得很淩亂。一切的一切,我能想到的關於印度的所有我都想告訴她,可是我已經沒有時間了。


    教堂的鍾敲響了十一點,衛兵們吹響了號角,奧莉薇亞忽然站起來,走到窗邊看著外麵。猶豫了很久,奧莉薇亞跑過來靠在我的胸前,踮起腳尖湊在我耳邊說:“我要回去了,再不回去他真的會殺了我的。”


    “別回去了,”我抱著她說,“和我去倫敦吧。”


    “他會殺別的女孩的。”奧莉薇亞忽然抬起頭來看我,目光清澈得讓人心寒,“他會殺別的女孩的,曼弗雷德,你知道的,你明白我在幹什麽,你明白我為什麽要這樣,對麽?無論怎麽樣你永遠都能明白我的!”


    “那些女孩的生命對你真的很重要麽?”


    “是的,”奧莉薇亞深深吸了口氣,“你是死神,你可能不明白生命對我們有多重要,不過我告訴你,真的很重要!”


    我笑了。


    “真的,我沒有騙你,”奧莉薇亞搖著我的手。她不知道怎麽解釋,愁眉苦臉的。


    我還是笑:“我知道,她們的生命對我也很重要,你的也一樣。你去吧。”


    奧莉薇亞愣了一下,笑嗬嗬的摟著我的脖子。正要離開,她又轉回來:“你不會真的永遠不再回來了吧?”看著挺憂鬱的,她還不是完全的傻。


    “我真的不知道,”我最終還是騙了她。


    “永遠……”奧莉薇亞猶豫了一下,“那你答應我一件事情好不好?”


    “你說。”


    “如果很多年以後我要死了,你無論在哪裏都要回來勾我的魂,我看得見你的。我怕死,怕看不見的東西一下子就勾走我的靈魂,可是你肯定會從我麵前勾魂,我也喜歡你身上的白蘭地味道。”


    想了很久,我伸出一隻手掌說:“我發誓!”


    奧莉薇亞精巧的小手拍在我的掌心,她格格的笑。


    “對了,對了,天堂裏是不是很快樂啊?”


    “是的,”我點頭微笑,“人人都在寶石的房屋裏過著永遠幸福的生活。”


    “那你勾了我的魂,我們也去啊。”奧莉薇亞開心的拍手。


    “我們也去。”我說。


    奧莉薇亞想了想,覺得沒什麽可說的了,最後歎氣說:“我今天這是怎麽了,老說這麽傷心的話,你去倫敦快點回來,不要忘記給我買一麵那裏產的玻璃鏡子,那裏的鏡子最光滑了。”


    她果然沒忘記鏡子,我笑著點頭。然後我鬆開了她的手。


    “走嘍,”奧莉薇亞提著長裙跑向門邊,一邊還在念叨,“老野豬還在等我呢。”


    “奧莉薇亞!”我在背後大聲的喊她的名字。


    她回頭:“哎呀,死神也那麽煩的麽?不過是去一趟倫敦嘛。”


    “不是,”我走到她身邊,“我學會一種用香水變的魔術,變給你看看吧。”


    “好!快變快變。”


    我拿出一瓶淡綠色的香水說:“這種香水一灑上,我就不見了。”


    奧莉薇亞瞪大了眼睛看著我手裏的香水,我輕輕在我們的頭頂撳下了香水瓶的銀扣,溫潤的香氣中,我輕輕吻在奧莉薇亞的唇上。然後我笑著看奧莉薇亞的眼睛越瞪越大,我知道她正看見我漸漸消失在她麵前。直到她唇上最後一絲觸覺也沒有了,她就再也看不見我了。


    “曼弗雷德!”她大聲喊著,可是不會再有人回答她,聲音在門窗間寂寞的回蕩,隻有古老的風扇咿咿呀呀,好象還在說什麽。


    奧莉薇亞撇了撇嘴:“無情的家夥,這麽就跑掉了。”


    她拎起裙子開了門,門口並排是四個死神,四個猙獰可怕的骷髏麵具就在她麵前一英尺的地方。可是奧莉薇亞一點也不害怕,她踢踢踏踏的跑出去了。她也根本不知道她跑出去的一瞬間,我的巨鐮“風”在伯林格姆家族的死神們身上劃出了晶瑩的血,所以四柄鐮刀才沒有落在她的喉嚨間。


    那種香水是解奧莉薇亞藥水的配方,對於東方的藥品我其實也很熟悉,隻要學習一下配置起來並不難。沒有什麽難過哲學的,那是思考你自己存在的意義,我連哲學都不怕,還怕藥學麽?


    她永遠也不能看見,不能聽見我們這個世界的事情了,從此以後她就隻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我站在她的背後她永遠也不會感覺到。現在我能讓她感覺到我的方法隻有用我手上的鐮刀去勾魂而已。可是我手上的鐮刀再也不是勾魂的,現在它被用來殺戮死神!


    在奧莉薇亞的眼睛裏,她麵前隻是一條四十英尺長的鏡廊,有厚厚的紅地毯,還有被她踢碎的花盆。可是在我的眼睛裏,這裏有二十位伯林格姆家族的死神,他們揮舞的巨鐮都向著奧莉薇亞而去。


    我的“風”在咆哮,它必須在這四十英尺長的鏡廊中殺出一條血路,淒厲的風卷在奧莉薇亞的身邊。我怒吼著揮舞鐮刀,銀色的光弧不斷的跳躍,和我晶瑩的血一起飛揚。伯林格姆家族的老家夥們有的是經驗,可是他們沒有我年輕,他們已經和他們勾取過的靈魂一樣漸漸走向了衰老。


    她什麽都不知道,即使我的血濺在她身上,她也隻會感覺到微微的水汽。我全力的揮舞著最強勁的“大揮”,生命不是那麽輕賤的,有些事情必須用血讓那些老家夥們明白。


    奧莉薇亞紫色的小羊皮鞋鞋跟敲打著歡快的曲子,我在用死神的血在周圍的鏡子上繪淒厲的圖畫。


    伯林格姆家族的奧斯瓦德悄無聲息的出現在我背後,這個“靜默的死神”冷笑著把鐮刀紮進了我的腿裏。劇烈的疼痛傳來,我手上慢了一下,被幾把鐮刀壓在了旁邊的鏡子上。我滿嘴都是水一樣的血,鋒利的鐮刃鎖住了我的行動,我的體力不夠了。


    死神們冷笑著,奧斯瓦德則緩緩走近了奧莉薇亞,在她背後舉起了鐮刀!他們要我看見我有多麽虛弱,他們要讓她死在我麵前。既然我得罪了伯林格姆家族,我就要付出自己的一切來償還,什麽是我最珍惜的,什麽就是他們最想要的!


    這時候奧莉薇亞忽然轉過了身,奧斯瓦德吃了一驚,手上慢了下來,奧莉薇亞使勁睜大眼睛四周看了一圈,貓著腰輕輕著:“曼弗雷德,曼弗雷德……我知道你躲在這裏,你出來啊,我看見你了……”我聽見她的呼喚,我看見她的樣子。她的長發垂在耳邊,她側著耳朵想聽見周圍任何細微的聲音,她帶著狡黠的笑容輕輕眨著眼睛等我忽然出現在某處。


    奧莉薇亞,走吧。不會有人回答你的,我再也不會和你玩捉迷藏的遊戲……


    死神們麵麵相覷。在她喚我的時候,我仰天大笑,死神們惶恐的看著我大笑而流淚的臉!巨鐮“風”在笑聲的召喚中從地上躍起,縱橫狂舞。我笑的時候噴出了血,清澈的血召喚著它裏麵摩爾巴勒家族先輩的靈魂,伯林格姆家族的死神們恐懼的躲避那瘋狂的鐮刀。


    我已經盡了我的全力,我沉重的喘息著,手持巨鐮站在奧莉薇亞的身後,我殘破的黑袍在寒風中獵獵飛舞。我畢竟是死神,哲學書和藝術不會抹殺我戰鬥的天賦,那些伯林格姆家族的老頭子沒有帶更多的人來,是他們的錯誤。他們象一群窺俟獵物的狼,我們靜靜的對峙著。


    這個時候我聽見奧莉薇亞在我身後輕輕歎了口氣:“真的走了啊。”敲打著樂曲的輕盈步伐響在我身後,越來越遠……


    在我以一對十二的對峙中,奧莉薇亞走進了她和老野豬的臥室。門隔開了生人和死神——包括我自己。我弓著腰,勉強舉高鐮刀封鎖了門口。我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已經快崩潰了,我一定得堅持到大天使長亞力克斯在今天午夜趕回來。即使用欺騙的方法,我也要讓他們以為我還有戰鬥的力量。我唯一可以震攝他們的隻有我的眼神,隻要我的眼睛還沒有閉上,我不會讓他們穿過這道門。


    其實我隻是一個手持鐮刀的稻草人,奧莉薇亞,你就是我守護的麥子。等到大風吹折了我的腰,希望你已經成熟,我畢竟不能守護你到永遠。我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死神。


    七弦琴的聲音在我的喘息聲中低唱,又一次,我聽見了奧莉薇亞溫柔的聲音,說一個遙遠的東方的故事:


    “很久以前,在太陽升起的地方,有那麽一個東方的女孩。她的頭發象絲綢,她的眼睛象黑寶石,她的眉毛就象春天青青的柳梢,頭上的寶石紅如秋天的楓葉。她每天在樓上吹起笛子,她快樂的時候吹快樂的曲子,燕子停在她的笛梢歌唱,她悲傷的時候吹悲傷的曲子,金魚憂愁的沉入了水底……”


    我在艱難的笑,曾經有那少年的時光,我還不知道生命的殘酷,我走在遙遠的中國,柳絲掠過我的麵頰,湖水濺上我的黑衣,我扛著鐮刀快樂的走,就象那些扛著牧鞭的少年。我唱一首歌,誰也聽不見,可是我自己快樂著,我覺得樓上那個吹笛子的小女孩其實正合著我的歌聲。


    伯林格姆家族的死神們舉起了鐮刀,他們終於發覺了,我再也無法抵擋。我忽然轉過身讓我的後背去承受鐮刀的刀刃,我虛弱的手伸向房門。希望我還有時間推開房門,再看看她彈琴的樣子。


    “可是女孩很寂寞,因為天黑的時候燕子和金魚都離開,她總是對著一盞燈火孤獨的唱歌。直到那一天,星星滿天的時候,那個黑衣的客人來自遙遠的地方,他帶著一柄巨大的鐮刀,可是他不會割麥子,他高興的時候唱悲傷的歌謠,悲傷的時候跳快樂的舞,他總是在星空下思考,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女孩也不知道,可是她從此不再寂寞……”


    我連推開房門的力量也沒有了,靠在嵌銀的房門上,我竭盡全力去撫摸著那扇門,這樣我就離她的琴聲更近了一點,她的歌聲穿透房門似乎能輕輕振動我的手心。


    “她從此不再寂寞,”我輕輕的笑,“因為拉著你的手看星星,所以不再寂寞,生命本就不該是寂寞的。感謝這一千零一個夜晚啊,感謝帶我來到這裏的所有人,在無論多麽漫長的等待中,我從來沒有寂寞過……”


    我終於說不出話來,幾柄黑色的巨鐮同時鎖上了我的咽喉,拖著我離開了我守衛的門。長長的鏡廊裏,我離那扇門越來越遠。他們拖走我,象是拖著那些失去生命的靈魂。阿格尼絲的聖光從天而降,她手持流星的弓哭泣,她不知道該怎麽辦。我艱難的指向了門口,我和她隔得已經很遠了,我希望阿格尼絲能夠看見我的手勢。


    守護她吧,阿格尼絲,象你說過的那樣,用你金色的弓箭堅持到大天使長的到來。風中遙遙的傳來了阿格尼絲的哭聲,我已經被死神們的鐮刀拖著滑在了寂靜的雪原上,離奧莉薇亞的琴聲越來越遙遠。


    阿格尼絲沒有追來,她看見了我的手勢麽?她知道我想讓她做什麽,也許她也想救我吧?可是她無可奈何,她隻是一個小天使。所以她隻能大聲的哭泣,她的哭聲也漸漸聽不見了,我第一次發現原來阿格尼絲是那麽可愛的。


    身下的雪冰冷,死神們終於放棄了殺死奧莉薇亞的打算,他們會把我帶去哪裏?會殺了我麽?把我的靈魂切成碎片拋進地獄麽?我不知道。


    我的意識漸漸朦朧了,朦朧間聽見雪化的聲音,花開的聲音,春風吹過第一叢玫瑰的芳香,花瓣散落在潺潺的流水上,某一個星光滿天的夜,我們拉著手,踏著水波走回從前……


    我的血流在雪地上,我第一次覺得我自己的血居然是熱的,我忽然就笑了。


    天使聖阿格尼絲的日記:


    第一千零一個夜晚,死神不再歌唱,公爵愛上了他的夫人,從此利頓城堡的一切都那麽幸福。


    七十年就這樣過去了,我還是無法忘記當初的那個夜晚。那個夜裏我失去我平生最好的朋友——死神曼弗雷德。


    曼弗雷德沒有死,大天使長的火焰聖劍在關鍵的時刻阻止了伯林格姆家族死神們切碎曼弗雷德的打算。可是因為擅自殺死了伯林格姆家族的九位死神,曼弗雷德的靈魂還是被打入了地獄深處,我知道他在那裏,可是我再也見不到他,再也聽不見他和我說笑話。


    主啊,其實曼弗雷德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雖然他未必是一個很好的死神,因為我在他的眼睛裏能看見溫暖。求您拯救他吧!


    昨天我飛去看了奧莉薇亞,她已經九十歲了,她還沒有死。摩爾巴勒家族的死神不忍心奪取她的靈魂,而對於伯林格姆家族,我想死神曼弗雷德最後揮舞巨鐮的身影還依然戰鬥在他們的回憶裏,他們不敢。奧莉薇亞有很多孩子,她在給她的孫子們分一種印度的食物,叫做拋餅。她說這是她最好的朋友所喜歡的。孩子們並不在意拋餅,他們更喜歡她的故事。


    奧莉薇亞總是說一個關於死神的故事,她說她和一個死神有約定,總有一天他會帶著鐮刀來取走她的靈魂,一起去天堂。在寶石的房子裏,過著永遠過著幸福的生活。她在等著,死神不會騙她。不過有的時候她也會自言自語的說:“那個好無情的死神喲。”


    臨走的時候我看著她一個人躺在搖搖椅裏,在夕陽的窗前等待星空的降臨,我看見她夕陽裏飄動的白發。她真的很老了,可是她總是微笑,她什麽也不害怕。


    因為她和死神,有一個約定。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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