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塞公學的教堂,時間已經是夜間10點30分,人們還在竊竊私語,不安激發了他們的興奮感。


    西澤爾皺著眉,眉毛像是彎曲的硬弓。阿黛爾的睡眠很輕,幾次接近睡著都驚醒,但他沒說什麽,在這幫自負的成人麵前他隻是個孩子而已,大人通常都不會聽孩子的話。


    他從校服口袋裏掏出早已準備好的棉花,團成小球塞在阿黛兒的耳朵裏,扭頭想問米內需不需要棉花……未來的米內·斯蒂爾男爵正發出酣暢快意的鼾聲,拱在西澤爾的肋下,好像小豬依戀著母豬。


    那邊萊婭夫人的小圈子已經聊起了蘇伽羅,那個傾國傾城的錫蘭公主,令查士丁尼七世不惜發動戰爭。美麗的女人對於容貌勝於自己的同類總是保持著高昂的興趣,萊婭夫人也不例外。她以美麗為武器,比她更美的女人就像握著更鋒利刀劍的劍手,總是要格外關注的。


    “你們覺得查士丁尼七世昏庸,可在我們女人心中,有個愛你的男人願意為你發動一場戰爭,那是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萊婭夫人說,“可蘇伽羅竟然拒絕了查士丁尼七世。”


    “那在你的眼裏,尼祿皇帝豈不是曆史上最浪漫的情人?他豈止是願意為一個女人發動戰爭,他甚至願意為討心上人的喜歡,把自己的首都羅馬燒掉重建呢。”艾倫爵士說。


    “著名詩人拉赫不是說麽?王的浪漫以血寫成。”萊婭夫人微微撅嘴,“尼祿皇帝雖說盯著暴君之名,在我們女人心中可是性感的男子哦。”


    “我看查士丁尼七世是被那個東方女人給勾引了。”瑪索斯爵士說。


    “蘇伽羅可是東方傳唱的貞女,卻被您說的那麽下作。”萊婭夫人嘴裏這麽說,眼睛卻是一亮,顯然是期待瑪索斯爵士說下去。


    “蘇伽羅有‘天上蓮花’的嚴明,號稱每個錫蘭少年都愛著她。那種女人,無論放在哪裏都是在你那的源頭。”瑪索斯爵士說,“我聽說東方女人可是不能沾的,她們都精通媚術,像畫畫那樣畫自己的臉,用媚人的香料摸身體,還練習走路的姿勢,要練到像踩著蓮花行走似的,什麽樣的男人在她們麵前都會把持不住。”


    “就算東方女人休息美術,可蘇伽羅是一國王女,犯不著如此吧?況且她既然想要魅惑查士丁尼七世,為什麽又拒絕皇帝的求婚呢?”萊婭夫人說。


    “她若是嫁給查士丁尼七世,就會失去王位的繼承權,她當然不願意。聽說她是為了錫蘭的政治利益色誘查士丁尼七世,最後撩動了皇帝的心火,玩火自焚。”


    “您這是說蘇伽羅欲拒還迎麽?”萊婭夫人用扇子遮嘴,神情不悅,“那在您眼裏,我莫非也是什麽輕薄的女人?禍國的程度夠不上,為禍一座城市也許還行?”


    瑪索斯爵士一怔,這才意識到他刻薄地評價蘇伽羅也會傷到萊婭夫人這位馬斯頓城裏的沙龍女王,急忙想辦法彌補:“男性對女性的尊重,源自女性的氣質和舉止,真正高貴的女性,如萊婭夫人您,可敬而不可侵犯。而蘇伽羅的魅力,傾城禍國,透著邪惡的氣息,她能喚起的,隻是男性的征服欲和占有欲而已。”


    “遲到的甜言蜜語就像凋零的玫瑰花那樣,已經沒用了哦。”萊婭夫人飛了一個冷冷的媚眼給他。


    她並不真的生氣,隻不過故作姿態。被人用來和蘇伽羅對比是她蠻期待的事情,她在碼四頓成立固然算得上聲名赫赫的美人,卻不敢想自己能在美貌上跟蘇伽羅並駕齊驅,畢竟對方是世界級的妖姬。但她又不甘心認負,馬索斯爵士的話很好地表達了萊婭夫人內心的意思:那些妖媚的東方女人,不過是喚醒男人們的欲望而已,終究是等而下之的,跟西方名媛不在同一個檔次上。


    西澤爾的眼皮微微一跳,他本不想聽這些無聊的男女囉唆,可蘇伽羅這個名字喚醒了他的某些記憶……


    看客們侃侃而談,憑空揣測那位天上蓮花的眉毛,給她加上種種定語,抬高或者貶低她的時候,根本不曾想到,就在這間教堂裏,有個人親眼見過蘇伽羅。


    那天她躺在床上,穿著朱紅長裙,發間插滿東方式的黃金發簪,陽光被彩色拚花玻璃窗濾過之後投在她的身上。西澤爾默默地站在床前看她,王女麵白如紙,眉目如畫,她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問西澤爾:“求求你……你能……殺了我麽?”她盯著西澤爾的眼睛,眼神像是一隻求助於人的母鹿。


    朱紅長裙無法掩蓋事情的真相,她的脖頸以下,幾乎找不出一塊完整的骨頭,打斷之後再用鋼釘續接起來,她甚至連挪動手指都很艱難。如果不是大量的止痛劑在她體內起作用,她已經痛死了。


    是新騎士團遭遇重創的戰報送到君士坦丁堡的那個深夜裏,憤怒的查士丁尼七世用鐵錘一根根地敲斷了她的骨頭,皇家女侍們都聽見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叮當聲,但沒人聽見哀嚎,查士丁尼七世用大塊的軟木堵住了她的嘴。第二天早晨他又後悔了,戰爭還未結束,這重要的人質對他還有用,他便讓醫生用鋼釘把蘇伽羅的全身骨骼複位。


    離去之前,西澤爾打開了蘇伽羅腕上的鐵拷,輕輕地吻了她的麵頰。就在那天下午,蘇伽羅用她支離破碎的身體,沿著窗台艱難地爬行,最後撲入了燦爛的陽光中。


    查士丁尼七世勃然大怒,但那時西澤爾已經在返回翡冷翠的火車上了。


    為什麽要幫助蘇伽羅自殺,西澤爾也說不清楚,大概是她長得有點像……媽媽吧?


    世界的真相總是偏離普通人的揣測。


    蘇伽羅確實是個美人,但並不具備什麽蠱惑人心的魅力。她號稱蓮花,可蓮花也不是誘人的妖花。經過拜占庭帝國宣傳機關的全力包裝,她才成了勾魂攝魄的絕世妖姬。


    人們以為的蘇伽羅不是真實的蘇伽羅,他們以為的查士丁尼七世也不是真實的查士丁尼七世。查士丁尼七世既不昏聵也不浪漫,絕對不會對女人著魔,在西澤爾見過的君主中,罕有比那位皇帝更陰沉更深邃的。真正熟悉他的人都稱他為“拜占庭之鷹”。他一手導演了蘇伽羅事件,卻讓人們把罪責歸在蘇伽羅身上,仍用道義之名踐踏著她。


    他們懂什麽道義?所有的道義都是君王們編造出來的謊言。


    長久以來,伊魯伯的君王們都堅信著東方和西方必有一戰,不是東方的大軍如潮水般漫過西方諸國,就是西方的旗幟插遍東方。那麽不如把開戰的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裏。


    蘇伽羅隻是一枚棋子,用作開戰的理由,無論他去不去君士坦丁堡,拜占庭帝國都會進攻錫蘭。


    各國君王都是拜占庭帝國的同謀,時候他們平均分配了那些美麗的獵物——錫蘭少女。教皇國也不例外。表麵上教皇拒絕了查士丁尼七世的求援,但是沒有番號的甲胄騎士參與了滅亡錫蘭的戰役,他們披著黑色鬥篷,用來掩蓋甲胄上的會長。他們隻有區區百人,但所到之處,黑曼陀羅的防線就像撕紙一樣被撕裂。


    教皇國的參戰最終引爆了大夏皇帝的怒火,戰爭終於擴大化,信徒們以為十字禁衛軍代表這絕對的正義,是神在世間的軍隊,其實他們和普通軍隊一樣是君王們手中的棋子。


    回想當年,十字禁衛軍燒死尼祿皇帝的那天,數以噸計的木柴堆積在鋼鐵的十字架下,全羅馬的市民都來圍觀,尼祿皇帝竟然沒有流露出什麽恐懼的表情,他禮貌地要求行刑官為他穿上紺色的絲綢長袍,帶上象征皇帝身份的黃金月桂花冠,儼然是要去給民眾們演講的皇帝。


    他真的發表了演講,當腳下的火焰越騰越高的時候,尼祿皇帝的演講聲回蕩在廣場上,鏗鏘有力,震耳欲聾,他說:“不要相信這幫教士們的謊言!所謂世界,乃是身為君王們預備的戰場,所謂君王,乃是命運選擇的魔鬼!你們以為燒死了我便能結束戰爭麽?戰爭的渴望刻在每個君王的骨頭裏,你們想要結束戰爭,除非這個世界上再沒有王!”


    教皇不由得起身怒吼說:“魔鬼!君王統治這個世界的曆史已經結束哦!從此世界將沐浴在神恩之下!隻要教廷存在一天!就絕對不會允許任何君王恣意發動戰爭!就絕不會允許悲劇重演!”


    尼祿皇帝以看可憐蟲的眼神看著教皇說:“愚昧的人啊,當你鎮壓了所有的王,你自己就是新的王。你將用那隻握著聖杖的手,發起新的戰爭!”


    多年前人人都以為尼祿皇帝是瘋子,多年後瘋子的預言變成了現實。


    頭忽然劇痛起來,好像有一柄利刃從內側刮著他的顱骨,西澤爾緊緊地按住太陽穴,發出低沉的喉音。


    “東方女人有媚術可不是我信口胡說。”瑪索斯爵士說,“我有位好朋友,是葉尼塞王國駐大夏國公使團的武官,他在東方就受到過魔女的誘惑呢,那可是一段神奇的經曆。”


    “居然有這麽香豔刺激的事情?”萊婭夫人被吸引了。


    在某些西方男人的心中,東方少女神秘又誘惑,是他們最渴望的情人,這種情結被稱作“東方公主情結”。


    早在羅馬帝國的時代,航海家昆圖斯就曾遠航到大夏國最東邊的港口日照城。他被日照城的官員護送前往首都洛邑,在那裏他受到了東方皇帝的接見。昆圖斯向皇帝進獻了羅馬製造的鍾表,皇帝回贈他黃金和絲綢。


    昆圖斯說偉大的東方皇帝啊,我是羅馬帝國來的航海家昆圖斯,我想去世界的最東方,用我的航跡來丈量星羅古陸,您能告訴我去往更東方的航路麽?皇帝微笑著說偉大的航海家昆圖斯啊,你的理想已經實現,你可知道日照城為什麽叫日照城麽?因為那裏就是世界的東極,再往東已經沒有航路了,隻剩無邊的大海。


    因為風勢不適合返航,昆圖斯便在大夏國住了下來,十年裏他遊曆大夏國各個行省,寫下了名為《東方異聞錄》的奇書,通過那本書西方人開始了解大夏國。


    男人們最感興趣的就是書中昆圖斯和大夏公主的戀情,據昆圖斯自己說大夏皇帝委任他很高的官爵,並且欣賞他在天文和航海上的造詣,有意把公主許配給他。昆圖斯便由宮女們細白的小手搓洗幹淨之後被帶入深宮,在那裏他見到了大夏的青箏公主。


    根據昆圖斯的描述,公主朱衣金釵,發長七尺光可鑒人,她的裙角上飄著高貴的龍涎香氣,眉宇青翠如畫,她的一舉一動都讓昆圖斯心醉神迷,他們花前月下,吟詩作畫,但最終為了回國向羅馬皇帝複命,昆圖斯還是離開了公主返回家鄉,他說自己的船離開日照城的時候,公主在樓頭吹簫,滿城的人聽到那如泣如訴的簫聲都流下淚來。這就是“東方公主情結”的開端,全西方的男人都被感動了,恨不得回到那個時代,代替昆圖斯留下來陪伴青箏公主一生一世。


    當然也有人說昆圖斯不過是美化自己的經曆而已,從他的故事來看,更像是跟某個東方名妓糾纏了幾年。


    但無論如何,昆圖斯引發了西方男人對東方少女的期盼,雖然他們很難分清婆羅多少女、錫蘭少女、夏國少女和扶桑少女,但凡是東方少女就是好的。翡冷翠的大貴族家裏要是有幾個東方舞女是很自豪的事情。


    而女人們則懷著“東方魔女”的猜測。她們總覺得東方女人的神奇魅力源自她們的媚術,這是某種混合了草藥學和巫術的異端魔法,能把男人的靈魂抓走封印在小盒子裏,從此男人就會對她們神魂顛倒任她們擺布。


    “那位伯爵是在聖曆1874年去的洛邑,在那裏住了兩年。”瑪索斯爵士說,“他既是葉尼塞王國的武官,也是為很有門路的商人,壟斷了當地的茶葉貿易,跟很多當地的大商人都是好朋友。他一直沒有子嗣,他的東方朋友們就建議他去跟巫女問問凶吉。起初他謝絕了,但經不起朋友們的勸說,又有人說那位巫女是絕世的美女,令人魂不守舍。每位客人她隻占卜一次,下次你再去她絕不會見你,很多客人被她的美貌吸引,可是再去的時候門永遠都是關著的,他們魂牽夢縈,甚至有在巫女住處默默地站上幾天幾夜的。那位伯爵心說不過是個東方女人而已,竟有如此的魅力,去看看也不要緊。於是跟著朋友們來到巫女所住的廟宇,他進去之後,廟門就關上了,朋友們都沒有進去。他獨自麵對巫女,才發現她其實長得並不很美,也算不得很年輕了,身披白衣端坐在神龕前。巫女睜開眼睛看了我朋友一眼,說,你命中沒有子嗣,想要從命運中偷取一個孩子的話,需要支付很高的代價,甚至是壽命,你願意麽?”


    周圍的人都住了呼吸,隻覺得故事之中一縷神秘之氣幽幽地升起。


    “那位伯爵也是逞強,說如果你真的能拿走我的壽命給我一個孩子,那就開始儀式吧,我倒要看看你的東方巫術。於是巫女微微一笑,在那一笑間她忽然變成了絕世佳人。她咬破嘴唇親吻我的朋友,用唇血在她的眼角下方畫了一個六芒星。他們一起飲茶、飲酒、講故事,那個已經算不得年輕的巫女躺在我朋友的臂彎裏,吃吃笑著跟少女一樣。我的朋友完全無法抵擋她的美麗,當夜就住在她那裏了。”瑪索斯爵士說,“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怎麽離開巫女住處的,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家裏了。他仍舊沉浸在巫女的魅力中無法自拔,迫不及待地去找她,可廟門再也不開了,他這才想起那位巫女的規矩,每位客人她隻見一次。我的朋友也隻是她的客人而非情人,昨夜發生的事情並非豔遇,隻是一場儀式。我的朋友這才體會到了前人的痛苦,他晝夜徘徊在巫女的門前,希望那扇門會對他開放,但一切都結束了。他這一生中隻見過那位巫女一次。”


    “那他後來有孩子了麽?”萊婭夫人問。


    “這就是最神奇的地方,十個月後,有人把一個嬰兒送到我朋友的住處。繈褓中有封信,是巫女寫給我朋友的。她說我已經取走你的壽命,並為你生育了這個孩子,請你好好地養育他。”


    “那位伯爵莫不是受騙了?”萊婭夫人說,“那種因黨的東方女人,指不定和多少年男人有苟且,怎能確定哪個孩子是他的?”


    “可您要知道在洛邑的西方人是很少的啊,那個孩子確實長著金色的胎毛,更別提他滿月之後活生生就是我那位朋友的翻版!”瑪索斯爵士說,“那確實是他的孩子,不會錯,現在那個孩子還生活在葉尼塞王國的基輔羅斯呢!”


    “我的天呐!”瑪高男爵驚歎,“您的那位朋友現在還好麽?”


    瑪索斯爵士歎了口氣:“正如他和巫女約定的那樣,他得到了孩子,但是損失了壽命。回到基輔羅斯後的第二個春天他就死於敗血症,全身潰爛流膿,死狀真是才能不忍賭。就這樣他還說對那段東方的遭遇不後悔。”


    “真是個叫人毛骨悚然的故事!”瑪高男爵瞪大了眼睛,“簡直像是跟魔鬼簽訂了七月!”


    “東方女人的魅力真是叫人恐懼,”艾倫爵士也聽得毛骨悚然,“據說星見就是宮廷禦用巫女的領袖,所以楚舜華才被稱作禁忌之子。若是一個普通巫女都具備那樣令人瘋狂的力量,真不敢想象星見的魅惑力是多麽可怕!”


    “聽艾倫爵士您的意思,是想要見識一下星見的媚術吧?”萊婭夫人輕笑。


    “可惜洛邑太遠了啊。”艾倫爵士也笑笑。隻是成年人之間常見的揶揄和小調情而已,萊婭夫人並無惡意,艾倫爵士也不甚認真。


    “請問,有人帶了苦艾酒麽?我哥哥犯了頭痛病。”這時背後傳來怯生生的聲音。


    艾倫爵士轉過頭來,吃了一驚。


    為了容納盡可能多的人,教堂裏的長椅都被挪走了,他們都是席地而坐。從艾倫爵士的視線高度,第一眼看去是女孩子圓潤的膝蓋,膝蓋上方綴著素色的蕾絲的裙擺,用象牙做墜子的長蝴蝶結垂在裙子的側麵。那條裙子是白色的,那雙腿也是白色的,便如白色的鹿藏在白色的森林中。


    他抬頭看去,忽然間覺得有些口渴。阿黛爾摘掉了麵紗,十六歲的容顏暴露在艾倫爵士的眼裏。一瞬間仿佛無盡的光從上方照進艾倫爵士的眼睛裏,阿黛爾沐浴在那實際上並不存在的光輝中,肌膚仿佛閃耀著瓷質的光輝。


    直到阿黛爾離去艾倫爵士才回過神來回想起自己好像是摸了摸口袋,呆呆地告訴她說沒有,阿黛爾便去求助於其他人了。


    “魔女也許並不在洛邑,而在你身邊。”瑪索斯爵士低聲說,衝阿黛爾的背影使了個眼色。


    轉了一圈下來阿黛爾還是沒有找到苦艾酒,隻得去飲水泉邊接了一壺水回來。


    她醒來的時候西澤爾正痛苦地發出低聲,直冒冷汗,她就知道哥哥頭痛症又犯了。西澤爾患有很頑固的頭痛症,不定時地發作,發作起來會很痛苦。醫生無法確定病因,隻說痛起來的時候可以喝點苦艾酒,苦艾酒有緩解頭痛的效果。


    阿黛爾扶著哥哥,將水壺湊到他嘴邊喂他喝水。


    她的長發披散下來,像是一匹絲綢包裹著她曲線玲瓏的身體。這一幕像是一副名畫,名畫家雷諾的畫《救濟少年與取水少女》,畫中少女跪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提著銀壺救濟街邊快要渴死的小乞丐。畫家以半透明的筆觸表現少女的胴體,以示其聖潔無暇之美,就像是聖母天降。


    類似的畫麵發生在現實中,去透著很難解釋的魅惑,艾倫爵士這才注意到周圍不少男人的目光都黏在阿黛爾身上,隻是不敢久看,像是沾水又起飛的蜻蜓。


    艾倫爵士也聽聞過阿黛爾的名聲但他覺得那不過是無聊男人誇大其詞,並沒有放在心上,今天還是第一次見到阿黛爾。他很難形容阿黛爾那種魅力,非要說的話,就是一種完美卻又危險的美。


    美到極致的東西往往令人生出敬畏之心便如白色大理石雕刻的聖女像,令人心生虔誠想要膜拜。而阿黛爾的美卻令人生出侵略,奪取甚至握在手心裏將其碾碎的欲望。


    像是沾水又起飛的蜻蜓。


    如此年幼已經令人神魂顛倒,她如果成年……豈不是第二個蘇伽羅?沒什麽理由,隻是直覺,艾倫爵士覺得這個女孩會是下一個蘇伽羅,無數君王將為她而死,她將踩著累累的枯骨登上世界皇後的寶座。


    “沒人能解釋那種神奇的魅力,分明是個小女孩,可是看久了就像看見情人那樣會生出渴望來。”瑪索斯爵士壓低了聲音,“是個混血女孩,不知道為什麽被家人從翡冷翠送到馬斯頓來上學,可能家裏人也不想見到這種不祥之物。如此年幼已經令人神魂顛倒,她如果成年……豈不是第二個蘇伽羅?”沒什麽理由,隻是直覺,艾倫爵士覺得這個女孩會是下一個蘇伽羅,無數君王將為她而死,她將踩著累累的枯骨登上世界皇後的寶座。


    “隻是孩子而已,別太刻薄了。可小女孩就有這樣的媚態,也太不知檢點了。”艾倫爵士刻意這麽說,好掩飾自己心裏的悸動。


    這是矮小的老者從人群裏走了出來一把握住了阿黛爾手中的水壺,連同她的手:“怎麽啦,你哥哥不舒服啊?我來幫你。”


    “您能幫我和騎警說說麽我哥哥他可能要找大夫看看,他的頭痛症發了!他很難受!”阿黛爾很緊張。


    “哎呀,別著急別著急,看把孩子急成什麽樣子了。”老者摸出手帕給阿黛爾八區額頭上的汗,“我這就去跟騎警說,有伯伯在這裏你哥哥不會有事的,乖。”


    他關愛地摟摟阿黛爾的肩膀,像是爺爺對待孫女那樣。


    這個鹹濕的老東西!萊婭夫人心想。


    那是瑪德琳伯爵,城裏最有名望的幾個貴族之一,但瑪德琳伯爵和他的夫人在貴族圈中並稱奇葩瑪德琳夫人從小接受嚴格的神學教育,信仰極端虔誠,總是身穿修女服,聲稱自己早已把心獻給了神。而瑪德琳伯爵顯然沒覺得自己那身修女服的聖潔老婆有什麽吸引力,整日混跡在女人堆裏。他也是萊婭夫人家的常客,今天夫人在場,為了避嫌才沒有過來湊熱鬧。瑪德琳夫人疑神疑鬼,總是覺得城裏的女人都想要勾引自己的丈夫,萊婭夫人更是最危險的假想敵。她幾次衝到這位年輕嫵媚的寡婦家,要搜查萊婭夫人的臥室,覺得萊婭夫人把自己的丈夫藏在裏麵。


    萊婭夫人對瑪德琳伯爵隻是逢場作戲而已,瑪德琳伯爵給她留下的極大印象就是鹹濕。偶爾有機會能邀萊婭夫人跳個舞,整支舞的過程中萊婭夫人都覺得自己渾身起雞皮疙瘩,因為有隻鳥爪樣的手在自己背後劃來劃去。


    最近瑪德琳伯爵不太常出現在萊婭夫人家裏了,聽說整天泡在伯塞公學的唱詩會裏。開始萊婭夫人還詫異說那鹹濕的伯爵竟然會對唱詩有興趣,今天見了阿黛爾,萊婭夫人才理解了瑪德琳伯爵的“移情別戀”。


    果然,瑪德琳伯爵的手沿著阿黛爾的肩膀往下滑,摸著阿黛爾的背。萊婭夫人早就料到了,這老東西對女人後背的肌膚有種莫名其妙的迷戀。


    阿黛爾並未意識到自己正在遭遇什麽,倒是萊婭夫人看得陣陣惡心。多虧他迷戀的是後背這種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那小女孩又是個沒心眼的,萊婭夫人心裏冷哼,要是迷戀女人的腿現在豈不是會跪下來抱著阿黛爾的腿叫她媽媽了?豈不把瑪德琳家的臉丟盡了?


    “把你的髒手從我妹妹身上拿開,否則……我就把它砍下來!”瑪德琳公爵忽然聽見了嘶啞的聲音。很難想象這個孤冷的男孩會發出那麽……殘暴的聲音。


    瑪德琳伯爵是那種有色心沒色膽的人,在萊婭夫人那種聞名遐邇的交際花那裏占不到什麽便宜,隻敢對女仆和地位卑下的平民少女用點淫威。阿黛爾在他看來跟平民少女差不多,而且他自以為一個老人的身份,在小女孩的背上拍拍打打不會落人口實即使阿黛爾察覺也不好說出口。兄妹倆相依為命在馬斯頓生活,怎麽敢得罪城裏的上流社會?


    “這這這……這可笑的孩子,你把我想成什麽人了?我隻是試圖幫助你們這對可憐的小家夥而已。”他急於挽回麵子,又又象征性地在阿黛爾背後拍了拍,這下子是真的拍打而不是撫摸,意思是“我就這麽隨手拍了拍”。


    “我說把你的手……拿開!”西澤爾強撐著站了起來。


    他雖然瘦削,卻比矮小的瑪德琳伯爵還高了半個頭。瑪德琳伯爵打了個寒戰,西澤爾起身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受到了威壓,真是奇怪,一個瘦削的男孩怎麽能威壓到他這位堂堂的伯爵?


    “你沒事了就好!你沒事了就好!我不碰她!我不碰她!”瑪德琳伯爵高舉雙手。老家夥徹底慌了。


    這時穿著修女服的中老年婦女忽然從人群中走衝上前去擋在瑪德琳伯爵麵前,手持十字架對著阿黛爾和西澤爾,用尖利的聲調念著祈禱詞:“神啊,請讓這肮髒的肉欲之美從我們麵前消失!願你把女妖們都貶入地獄,讓她們嫁予惡鬼為妻,不要令她們蠱惑你的信徒!”


    那是虔誠的瑪德琳夫人,在她眼裏,連萊婭夫人都是不入流的壞女人,何況是阿黛爾。她私下裏毫不隱瞞自己對阿黛爾的敵意,她聲稱那個不要臉的小女孩在她丈夫麵前有意無意地賣弄風情,要是一百年前這種女孩就該燒死在火刑架上。


    瑪德琳夫人當然清楚丈夫的毛病,可在大庭廣眾之下承認了就是丟了瑪德琳家的臉,所以她懷著宿怨衝了出來,抓著十字架,要鎮住這個漂亮的小女孩。


    阿黛爾呆呆地站在那裏,手中水壺傾斜著,清澈的水落在大理石地麵上,濺濕了她的裙角,可她渾然不覺。


    她聽出瑪德琳夫人的意思。以前她也遇到過令人很尷尬的事情,比如說被路上偶遇的叔叔伯伯們纏著,故作關懷地問這問那,被女同學們在背後指指點點在唱詩的時候麵對台下異樣的目光,到哪都隻是一時的窘迫,沒有影響她的心理平衡。她從小接受的教育告訴她說世界有陽光的一麵也有陰暗的一麵,人若是總看到陽光的一麵便會開心樂觀,跟神更加親近,況且始終都有哥哥在身邊,除了再大的事情都有哥哥保護她,她始終活在自己小小的快樂中。


    她沒有指望過馬斯頓給她什麽特殊的優待,在這個世界上會把她當成公主的城市隻有翡冷翠,但她喜歡馬斯頓多過翡冷翠,隻要這個城市把她當做一個普通女孩就好了……可她忽然間感覺到了這座城市對她和哥哥的惡意,原來這世上不喜歡他們兄妹的城市絕不隻是翡冷翠。


    瑪德琳夫人為什麽要誤解她呢?她也是教徒啊,虔誠地信著神,她在自己的門背後貼了一張聖母像,每夜都虔誠地向她祈禱,祈禱的都是些小事。她連公主的寶石冠都放棄了,這世上大的、好的、值錢的東西他都也都不要,可這些人為什麽會誤解她呢?


    她想哭,可又哭不出來,眼淚劃過臉龐,像個被雨淋濕的娃娃。


    “早就跟你說了不要靠近這種肮髒的女孩!鬼知道她那美豔的身體裏裝了什麽魔鬼的靈魂!想吃的就是你這種沒有防備的老頭子的血肉!”瑪德琳夫人覺得自己獲得了暫時的勝利抓起丈夫得手就要撤退。


    她沒能走掉,西澤爾一把揪住她的領巾,掀掉修女帽,狠狠地抽打那張老臉。


    在場的人都驚呆了。在馬斯頓城裏居然有人敢打瑪德琳家的人?還是一個少年對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動手?天呐!他怎麽能這麽做呢?就算瑪德琳伯爵的手放錯了地方,可那是瑪德琳伯爵,馬斯頓最有勢力的幾個家族之一,就算瑪德琳夫人說了幾句重話,可她已經算是半個老人了,男孩怎麽能打老人呢?


    事態的發展超過了他們的思維速度,西澤爾抽得瑪德琳夫人轉了一圈,接著他掄起左臂,反補上了第二道耳光。


    彬彬有禮的貴族們都被這男孩忽然流露出的凶暴驚呆了,刀槍劍戟般地氣息出現在西澤爾身上,不受控製地高漲著,甚至能夠暫時地壓製頭痛。


    某個男人曾對西澤爾說:“想要成為真正的上位者,你首先要學會壓製自己的憤怒,獅子沒有必要和豺狗比試聲量,如果你看那些豺狗不順眼,你要做的隻是沉默地咬死他們。”他本該是能完全控製自己的情緒的。


    但今天有些失控……一個小小的伯爵夫人竟敢在他麵前吼叫?如果是三年前,如果是他在翡冷翠的時候,如果他還是上位者群體中的一員……


    “這孩子發瘋了!這孩子發瘋了!”有人高呼。


    “離他遠點,小心他再傷人!”


    “這就是那個小女孩的哥哥?兄妹長得可完全不像啊。”


    “說是兄妹,誰能證明?鬼知道兩個人之間是什麽關係,沒準是什麽見不得人的關係呢。”


    瑪德琳伯爵和瑪德琳夫人徹底懵了,以他們在馬斯頓的地位別說被人打耳光,就算是走路時被冒失的人撞一下,對方也會誠惶誠恐。在場還有十幾個瑪德琳家的人,急忙衝上去要把伯爵和伯爵夫人拉回來。女人們遠遠地對著西澤爾和阿黛爾指指點點。


    瑪索斯爵士倒是對阿黛爾沒什麽興趣,但眼前這一幕恰好說明了他的論點,便聳聳肩說:“這就是所謂的‘蘇伽羅式的魅力’吧?走到哪裏就把麻煩帶到哪裏,東方人怎麽說都是下等人,混血的孩子也不例外。他們藏不住心裏的凶狠和卑賤,虧得伯塞公學竟然讓他們入學。”


    “隻是兩個家教不好的孩子罷了,沒那麽誇張。”艾倫爵士還是略溫和些,“我看那個女孩也隻是無知而已,自持美貌不懂得收斂。”


    “說他們家教不好倒像是給他們找托詞了,東方血統的卑賤是先天的,他們的男人好鬥,女人善媚,”瑪索斯爵士冷哼一聲,“不信等著看好了,再過幾年那女孩就會學著討好男人來博取好處了,別看長著天使一樣的臉蛋,骨子裏的那股風騷是掩蓋不住的。”


    西澤爾忽然從瑪德琳伯爵和瑪德琳夫人之間衝出,誰也沒想到這個瘦削的、體育從來不及格的孩子竟然有這樣的爆發力。瑪索斯爵士覺得這糾紛跟自己沒關係,注意力全在侃侃而談上,被西澤爾衝到麵前一腳蹬在小腹上,仰麵倒地。


    羅曼神父原本在後堂休息,聽見喧鬧聲才出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西澤爾抽打瑪德琳夫人,接下來一腳蹬倒瑪索斯爵士。這間教堂本就是他管理的範圍,西澤爾又是他的學生,他勃然大怒卻沒法穿越人群去製服西澤爾,隻得登上高處指著西澤爾高呼:“騎警!騎警!”


    萊婭夫人放聲尖叫,因為西澤爾一腳踩在瑪索斯爵士的臉上,毫不留情地用鞋底碾壓。如果不是他體重較輕,瑪索斯爵士很自得的高挺鼻子已經骨折了。


    人們已經等不及騎警過來,幾位強壯的男士撲上去想要抓住西澤爾。這時睡得跟死豬一樣的米內終於醒來了,眼前一片混亂,他先是懵了,然後猛跳起來,擋在西澤爾身後擺出拳擊的架勢。這家夥居然不惜得罪在場的多數大人來援護同伴。


    未來的米內·斯蒂爾男爵就是這種人,他有一雙感覺很純良的眼睛,看似溫潤討喜,其實沉迷於東方的俠義道,一輩子都夢想著有一日在女孩們麵前挺身而出,抽出漂亮的利劍抖個劍花說:“想要傷害這位美麗的少女嗬,便從我的屍體上踩過去吧!”


    根據他對俠義道的理解,保護美麗的少女固然重要,和好兄弟並肩作戰也很能體現英雄氣,因此他特意把拳擊的姿勢擺的很帥,目光銳利,凜然不可侵犯。


    西澤爾也擺著拳擊的架勢。這個瘦削的男孩連平端重劍都做不到,而且正受著頭痛的折磨,但每一記敏捷的直拳都能逼退撲上來想要製止他的大人。他那並不很有力的拳頭會提前一點點打在對方的肘彎或者手腕處,一下子就能瓦解對方的進攻。


    他的眼神空洞,全無焦點,看起來隨時會被擊倒,但直到拳擊姿勢優美的米內被某個強壯的男人用胳膊鎖住咽喉拖了下去,依舊沒人能夠接近西澤爾身邊。他用遠遠算不得寬厚的身軀把驚慌失措的妹妹擋在身後,向著四麵八方出拳……對著整個世界出拳!


    這才是他的本性,與其說他孤僻和特立獨行,不如說他對這個世界懷著莫大的敵意,一旦被激怒,那股敵意就不可抑製的爆發出來。


    “嗨嗨!你們這些蠢貨!別碰我的兄弟!”米內被人壓在地上,還扯著嗓子高喊。斯蒂爾家的人隻有他來參加彌撒,否則他早就被父親或者叔伯拉下去痛打了。


    確實沒人敢接近西澤爾了,幾位懂點格鬥的爵士本想支付這個男孩,卻被他的凶狠嚇到了。如果不在乎受點輕傷的話,製服西澤爾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養尊處優的貓必然會愛惜漂亮的皮毛而不願接近野鼠,此刻的西澤爾在他們眼裏就是隻不好對付的野鼠。這種野孩子還是留著給騎警對付好了。


    人群忽然裂開,一名騎警大步上前。在馬斯頓人的眼裏,這幫騎警一直遊手好閑,讓他們幫忙上樹抓隻跑丟的貓都懶得動,可此刻這名騎警的動作卻淩厲如電閃。


    火銃劃出一個巨大的半圓,槍柄重重地敲在西澤爾的側臉上。那一刻所有人都聽見了骨頭開裂的微聲,西澤爾的直拳已經抵到了騎警的腕間,卻被堅韌的護腕擋住了。他翻滾著旋轉著倒地,把一口黏稠的血吐在大理石地板上。


    “拖他們去禁閉室!把他們都關起來!”羅曼神父怒吼。


    那邊瑪德琳夫人正捂著臉嚶嚶的哭泣,萊婭夫人按著豐腴的胸口花容失色,這些都是虔誠的教友,羅曼神父怎麽能看著這些尊貴的夫人被一個野鼠一樣的男孩侮辱?


    那名麵無表情的騎警踏上一步,左手拎起西澤爾的衣領,右手把阿黛爾攔腰抱起,這時本該精疲力盡的西澤爾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嘶叫,緊緊的捂著頭,痛苦地在地上翻滾起九-九-藏-書-網來。


    那聲嘶叫真是難聽……準確地說是可怖……好像把地獄裏的魔鬼放在烈火上烤似的。


    “叫大夫!快叫大夫!我哥哥犯病了!”阿黛爾驚恐地掙脫了騎警,緊緊地抱住哥哥,帶著哭腔大喊。


    體力透支和騎警的那記猛擊讓原本能壓下去的頭痛症徹底地爆發出來。不知道多少次阿黛爾看著哥哥痛苦地抱著頭在床上翻滾,痛到極致的時候他從床上滾下來自己都覺察不到。西澤爾嚴禁阿黛爾把這種情況告訴別人,連米內都不知情。


    永遠不能讓人知道你的弱點,否則在你虛弱的時候,原本相安無事的人也會走過來給你一記背刺!


    醫生雖然無法確診,但再三提醒阿黛爾說這種病可輕可重,病發時過量的鮮血湧向頭頂,腦部的血管有可能裂開,當場死亡或者瘋癲都是可能的,西澤爾想要安然過完這一生,就是不能生氣不能激動,要平和。


    “誰帶了糖?誰帶了糖?我得喂他吃點糖。”阿黛爾焦急地問,糖分對於緩解病情有點幫助。


    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沒有動。如果換做平時,大家還是願意伸出援手的,有那麽多欣賞阿黛爾的男人,又有那麽多心儀著西澤爾的女孩。可經過剛才的事情,這對兄妹已經不再屬於他們這個群體了,這對身份不明的野孩子,他們竟敢對高貴的瑪德琳伯爵和夫人動手,誰幫助他們就是跟瑪德琳家為敵。


    “裝可憐麽。”有人猜測。


    “不裝可憐就得被關禁閉室吧?”又有人說。


    人群裏的安妮伸手到自己的裙兜裏,抓住了裏麵的軟糖,卻被父親隔著裙子抓住了手腕。父親用嚴厲的眼神警告安妮,讓她不要管這件事。米內拍著地麵,大叫著:“嗨嗨放開我!你們得讓我去幫幫我的朋友!”但他的雙腕被扣了個水手結,腰間的獵刀也給搜了出來。


    阿黛爾驚慌地四顧,四周冷漠的目光像是高牆那樣圍繞著他們,她的眼淚對這些人毫無用處,哥哥的痛苦也打動不了他們,他們無動於衷。


    時隔多年,阿黛爾再一次清楚地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的惡意,仿佛回到了翡冷翠,回到了那座威嚴的審判堂,她和哥哥被居高臨下的目光圍繞,那些人俯視他們,審判他們,無論她怎麽哭喊怎麽求救都得不到任何回應。


    “辯護駁回!辯護駁回!辯護駁回!”他們的聲音在高處隆隆作響。


    而哥哥呢……哥哥咬緊了牙關,仿佛牙齒裏咬著生鐵,無論那些男人怎麽定他的罪,他都不辯解,於是那些男人就越發的討厭他,把他的罪定的更重。


    其實他早已筋疲力盡了啊,其實他的身體裏早就滿是瘡痍了啊,他孤獨地站在那幽深的聖堂裏,強硬的梗著脖子,目光像是熒熒的鬼火。


    你們還想怎麽樣?你們還想怎麽樣?被你們審判和嘲諷的這個男孩已經一無所有了啊,你們還想從他那裏奪走什麽?不受控製的情緒如灼熱的岩漿沿著血管流淌……平生第一次,阿黛爾在心底詛咒這座曾經帶給她平安和幸福的馬斯頓小城,因為它傷害了哥哥。


    大概連那位高高在上的神都不喜歡哥哥吧,每個人都是神的孩子,哥哥也是神的孩子……可他是神的逆子。


    羅曼神父也有些躊躇,這種情形下把這對兄妹關進禁閉室去似乎顯得不太人道。於是所有人都退開了幾步,看著女孩用盡全力拖著她痛苦的哥哥去向飲水泉邊。沒有藥物也沒有糖,更沒有醫生的輔助,阿黛爾僅能做到的事情就是喂西澤爾點水,用水浸濕裙角敷在他的額頭上。但她首先得把哥哥弄到飲水泉邊去。


    偌大的教堂裏回蕩著女孩的哭聲,就像一隻被從鳥群裏驅逐出去的知更鳥在夜幕下哀叫。西澤爾雖然瘦削,但嬌小的阿黛爾想要拖動他還是很不容易,她纖細的脖子上青筋凸出,額發垂下來遮住麵容,人們隻能看見淚水漫過她的臉在下頜上匯聚,仿佛流不完的山泉。


    幾位男士終於受不了了,上前一步,想著幫這個女孩把她哥哥挪到飲水泉邊去總是紳士該做的事。可那邊瑪德琳夫人又開始捶著心口號啕大哭,喋喋不休的祈求著神憐憫他這可憐的婦人。她那麽虔誠地信著神愛著神,卻被魔鬼般的孩子侮辱。


    原本要幫忙的手最終還是縮了回去,沒有人願意當眾背叛自己的階級地位。他們是馬斯頓本地人,是高高在上的老家族,理應團結在一起,即使那對兄妹看起來有點可憐,即使阿黛爾那麽美,可仍不是他們中的一員。


    沉默中,風雨聲變得格外清晰,沉重的黑鐵大門在震動,好像全世界的雨水都被聚攏起來澆在了這座教堂的屋頂上。雨水衝門縫下方浸了進來,混著枯枝敗葉。騎警隊長的臉色有些難看,馬斯頓位於半山,雨水太大的話會造成山洪,山洪規模可大可小,小型的山洪會順著城市旁邊的泄洪溝流走,大型的山洪卻會衝破城市上方的防洪壩,帶著枯枝敗葉和碎木浩浩蕩蕩地席卷全城。曆史上馬斯頓曾經重建了兩次,就是因為被山洪摧毀。偏偏是這個時候,城裏抽不出人手去盯著山上的水勢。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大概就是這回事。


    “你們幾個去找些碎布來!把門縫堵住!”騎警隊長下令。


    沒人去管西澤爾和阿黛爾了,騎警們匆忙的扯下幾張帷幕去堵塞門縫,向著教堂內部避讓。阿黛爾終於拖著哥哥挪動到了飲水泉邊,撩起裙擺浸入水中,想把濕潤的裙擺塞進哥哥嘴裏讓他好歹喝點水。但西澤爾在劇痛中牙關緊扣,連點水都喝不進去。


    “請幫幫我!請幫幫我們!求求你們!”阿黛爾環顧四周,可無人回應她的目光。飲水泉所在的區域正好是門前,冰冷的雨水流淌著逼近她,漫過她的膝蓋。門縫裏滲進來的雨水把她淋得濕透。她仿佛坐在無盡的暴雨中,所能做的事情隻是抱緊她似乎正在死去的哥哥。


    “孩子,你不要害怕,因為我與你同在。不要驚慌,因為我是你的神。我必堅固你,我必幫助你,我必用我公義的右手扶持你。”她撫摸著哥哥的額頭,念誦著彌賽亞聖教的祈禱詞,此時此刻能夠幫助她的,大概也隻有那在至高無上的神了。


    滾滾的雷聲由遠及近,那沉重的鐵門猛然洞開,那一刻紫色的電蛇撕裂夜空,漆黑的人影站在教堂門口,風聲仿佛獅吼,教堂中的燭火被疾風壓得矮下身去,半數以上的火光在門開的瞬間熄滅。


    那扇門本該是鎖死的!


    騎警隊長在這忽如其來的變故中流露出野獸般的警覺,後腰交叉的火銃滑入雙掌,直指那個黑影。他沒有問話,也不準備問話。他的真實身份是高文共和國的精英戰士,此時此刻馬斯頓處於一個極特殊的時間段,一切的危險因素都要排除。黑影有任何進攻的表示,騎警隊長就會對準他的膝蓋開槍。


    風過去之後,燭火重新升起。教堂內的亮度恢複了,那個忽然闖入的黑影就站在阿黛爾和西澤爾麵前,暗紅色長發在風裏起落。輕盈的裙擺也在風裏起落,腳下是四下滿溢的雨水,她那麽纖細修長,便如水上盛開的蓮花。


    竟然是個女孩。騎警隊長愣住了。“什麽人?”他嚴厲的喝問。


    “來自東方的魔女哦。”女孩清清淺淺地笑著,仿佛從畫中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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