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報響起的第一瞬間,隻有兩個人做出了反應,龍德施泰特和西澤爾。它們共同的反應是起身、後退、眼神驚懼,然後不約而同地衝向窗邊。在這間教堂裏他們的身份完全不同,一是劫持者,一是被劫持者,可在這一刻,他們表現得好像同一個人。


    “小子!坐下!沒有我的允許不準站起來!”一名撒旦教教徒急忙給連射銃上膛,指向西澤爾的背後。


    其他的撒旦教教徒吃驚地看向世界之蟒號,黑色的列車已經被淒厲的紅光,它們都藏在了鋼鐵裏,呈現出與鋼鐵差不多的質感,此刻全都瘋狂地閃動著。


    “達斯蒙德該不會觸動什麽機關了吧?”有人疑惑地說。


    “這東西該不會爆炸吧?離它遠點兒。”有人不安地說。


    西澤爾沒有服從命令,卻也沒有更多的動作,隻是默默地站在窗前。那名持槍對著他的撒旦教教徒不知這個孩子發了什麽瘋,便也走到他背後,跟他一起向外看去。


    他忽然愣住了,教堂四周原本是一片平整的草地,因為接連下了兩天雨而成了泥濘的半沼澤,再往外麵是學院整齊的白色建築群。幾分鍾前還有身穿教皇國黑色軍服的男人在不遠處閃現,第一批被他們釋放的學生沒能到達建築群便被軍人攔截之後帶走。


    校舍後麵一直升起隱隱的蒸汽雲,很顯然是裝載熾天鐵騎的戰車停在那裏,仔細看的話還能看見圖書館的方向有星星點點的反光,那是遠程來複槍的槍管。


    可現在這些都消失了,人影、蒸汽雲、槍管的反光,全都消失了,隻剩下死一般的寂靜。幾分鍾前外麵還暗流湧動,此刻外麵寂靜如死。


    難道說教皇國真的答應達斯蒙德的條件,把軍隊都撤走,把道路給清空了?真有這樣的好事?可他們原本就沒想從火車站撤走啊。那名撒旦教教徒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喜悅。


    這時候在車廂的最深處,那台蜘蛛般的機械正把巨型鐵棺中的甲胄緩緩地吊起,達斯蒙德似乎完全被那件甲胄迷住了,根本沒有意識到外麵已經鬧翻天了。


    纏繞在甲胄表麵的碳酸霧氣逐步散去,它的真實形態漸漸暴露出來,極致的美和極致的猙獰並行於那具昂藏的金屬身軀上,獅虎般強壯的身軀搭配巨猿般的手臂,銀色的雙手卻意外地細長,像是絕世美人的纖纖素手,世間千萬種美集中在那具身體上,最終的結果卻是令人不寒而栗。


    它甚至沒有頭部,軀幹上方本該是頭部的地方代之以一對銀色的金屬飛翼,眼孔和嘴縫這類機動甲胄必備的原件在它身上也找不到,那是個無頭無臉的怪物。它不適合出現在機械盛行的當代,更適合出現在古代書籍中,以某種妖魔的名義。


    “達斯蒙德!達斯蒙德!那東西看起來很邪!別管它了,誰會買這樣的東西?我們快走!這裏有……有什麽不對!”留守在縫隙外的那名屬下小聲地呼喚達斯蒙德的名字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這麽小聲,像是……怕驚醒那鐵爪上懸掛著的金屬人形。


    達斯蒙德卻隻是呆呆地仰望,似乎懸掛在他前方的不是一具金屬甲胄,而是絕世美人的赤裸胴體……可在下屬的記憶中,及時再妖冶美麗的女人也沒能讓這條美色龍這般的深情。


    他輕輕地跪在那具甲胄前,雙手在胸前合十,輕聲念誦:“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下屬驚呆了,這怎麽是達斯蒙德會說出來的話呢?


    變色龍達斯蒙德,號稱撒旦教團的成員,可一生隻為他自己的欲望活著,他是可以封鎖教堂把數百人活活燒死的暴徒,他也是會在神之供桌上便溺的狂徒,人性和神性這類東西早在很年幼的時候就被他踐踏於腳下,可此時此刻,他竟像個虔誠的彌賽亞聖教信徒,念出了讚頌神的祈禱詞。


    整列火車裏都回蕩著這神聖的祈禱詞,鋼鐵車廂成了巨大的共振腔:“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下屬死死地塞住自己的耳朵,可那聲音根本無法隔絕,最終他發覺那聲音的來源……似乎位於他自己的顱腔中央。


    不可思議的高溫遜色地融化著幹冰,冰窖般的貨物倉在頃刻間變得像是火爐的中心位置,炎烈的火風沿著那道縫隙噴薄而出,那名屬下所見的最後一眼,是鐵爪上的金屬人形動了起來,把那修長的、白銀色的手按在了達斯蒙德的頭頂。


    曼妙的金色火焰從這個無恥暴徒的身上騰起,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焦化,然後化為灰白的塵埃零落。


    下屬掉頭奔向遠處的那扇門。“鬼啊!鬼啊!”他瘋狂地尖叫,可那真的是鬼能形容的東西麽?就像神話中說的那樣,他們打開了錯誤的匣子,把錯誤的東西放到了塵世中。


    教堂中的情形同樣讓人不寒而栗,那具頂天立地的巨型風琴自行演奏起來,聲音如雷鳴如獅吼。原本列車上的紅燈單調機械地閃動,現在它們卻在呼應管風琴的節奏。


    聖像在顫抖,帷幕在顫抖,玻璃窗顫抖著崩碎,化為彩色玻璃的暴雨,整座教堂都在那威嚴的旋律中顫抖,似乎有一萬個靈圍繞著這間教堂高唱。


    “神聖災難!”龍德施泰特大吼。


    他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高速衝向那扇機械門,旋動鑰匙,機械門轟隆隆地封閉。但還不夠快,他張開雙臂,以熾天使的巨力幫助這扇門合攏。從列車的末端開始,刺眼的光明如潮水般湧向機械門,那名撒旦教教徒恐懼至極的尖叫聲隨之傳來。但門已經差不多合攏了,他撲到漸漸合攏的門縫上,哭喊道:“開門!開門!就我!救我!”


    龍德施泰特用盡力量合攏了機械門,最後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看到了,那人背後有一雙百倍明亮的、翡翠色的眼睛……他無力對抗,整個人連同甲胄被那道凝視震退。


    車廂中傳來尖叫聲、管風琴自行演奏、龍德施泰特撲過去關門……這一連串的事情在極短的時間裏發生,學生們呆住了,老師們也呆住了,連暴徒們都呆住了。


    “快走!快走!”西澤爾推開那名持槍逼著他的撒旦教教徒,衝著在場的所有人大吼,“離開這裏!快啊!”


    撒旦教教徒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上步用槍柄砸在西澤爾的臉上,把這個忽然發瘋的小子放翻了。


    “快走……快走……不然就……來不及了……”西澤爾痛苦地在地上翻滾。


    漆黑的天空裏傳來巨大的風聲,幾名撒旦教教徒衝出前廳,望向正上方。風聲在教堂正上方盤旋不去,似乎是什麽龐大的東西懸停在那裏。


    “不下雨了?”有人驚訝地說。


    教堂周圍真的不下雨了,可分明百米之外還是暴風雨肆虐,確實有什麽東西懸停在教堂的正上方,大到能夠遮蔽這間教堂,為它擋住暴雨。電光撕裂夜空,照亮了空中的白色十字架,和那艘黑色的巨型飛艇。


    這種硬式飛艇在各國已經有少量的應用,巨大的氣囊中充滿了比空氣更輕的氫氣,從而懸浮在空中。但那種氫氣極難獲取,因此飛艇很難做得很大,充其量也就是貴族的玩具,可這艘大得簡直這雲蔽日……這真的是這個時代的技術能實現的東西麽?


    黑色的金屬巨人順著粗大的纜繩從天而降,它們沐浴在閃滅的電光中,一時是漆黑的,一時是慘白的。它們沉重地墜落在教堂周圍,緩緩地直起了腰,近十米高的鋼鐵身軀仿佛頂天立地,雙肩的火炮上流動著懾人的寒光。


    那是完全不同於機動甲胄的東西,它們極高極瘦,骨架中空,閃電之光從中穿透,甚至那隆隆運轉的蒸汽核心也是包裹在骨架般的金屬籠子裏,那是它們的心髒鋼鐵心髒上的無數氣門噴發出滾滾的白色蒸汽,骷髏般的黑色巨人邁動大步走向教堂,每一步都留下一米半長的深深腳印。操作它們的軍人穿著純白色的軍裝,以白色十字架作他們的領徽。


    “聖堂裝甲師萊西特伯爵報告,普羅米修斯成功降落在聖域中央,監測到歐米茄已經蘇醒,開始清除神聖災難。”白衣軍官麵無表情,“哈利路亞!”他的聲音轉化為電信號,最終以紙帶的方式出現在遙遠的翡冷翠。


    多年前,由葉尼塞皇國天才機械師“秘銀之鬼”彼得羅夫設計的巨型機動傀儡重現於馬斯頓,那被曆史記載為失敗之作的超級武器普羅米修斯仍在這個世界上悄悄地被傳承著。


    “跑啊!快跑啊!”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那是教皇國的軍隊!是來救我們的!”


    達斯蒙德正準備釋放人質,所以大門是層層打開的,師生們能夠隱約看見外麵的情形。它們先是被這異形的機械驚呆了,接著欣喜地想到那是來救援的軍隊,普羅米修斯的胸口塗著白色的十字架,十字架是教廷特有的標誌。那還等什麽呢?這時候留在教堂裏就等於留在戰場上。


    “別跑!別跑!快趴下。”西澤爾卻喊出了完全不同的聲音。


    剛才喊大家快走的是他,現在喊別跑的也是他,在大家看來他像是得了失心瘋,沒什麽人理睬他,大家都一個勁兒地往教堂門口湧。連那些撒旦教教徒都跟著人們往外跑,達斯蒙德是見風使舵的人,他的手下自然也是,這種時候誰願意留在教堂裏對抗那可怕的機動傀儡?


    阿黛爾完全沒動,她本能地服從著哥哥的命令。拜倫少爺也沒動,作為見習騎士他的軍事知識足夠讓他覺察到這裏麵隱藏著某種危險。安妮猶豫了一下,西澤爾才來得及衝上去把她拉了回來。法比奧少爺已經跑出了幾步又憤怒地返回,他不能允許安妮被西澤爾拉著。


    西澤爾魚躍出去,把安妮和阿黛爾撲倒在角落裏,旁邊有個人跟過來壓在女孩們身上,卻不是拜倫或者法比奧,而是米內。


    半秒鍾後,普羅米修斯們的肩膀震動,滑膛炮彈帶著火風離膛。它們鑽透了拚花玻璃窗,發生了劇烈的爆炸,白熾色的火光把那些奔跑中的人影吞沒。


    鑄鐵的窗格在高溫中熔化,帷幕化為夭矯的火龍,熔化的玻璃液體如同橫掃的暴風雨。緊隨著普羅米修斯降下的還有戰車,它們轟隆隆地撞向那些窗戶,用車身把窗戶堵死。


    法比奧和拜倫被衝擊波推動,狠狠地撞在對麵的牆上。但因為靠近牆角,他們沒有被爆炸的碎片搏擊。這間古典的教堂采用舊式的建築方法,四角的石質基座是最堅硬的,最適合躲避衝擊波的位置就是四角。


    從滑膛炮發射到烈火清洗教堂,前後不到一秒鍾的時間,三分之一的生命化為灰燼,放眼望去到處都是焦黑的人體,幸存的人們在火光中嚎啕大哭。


    “他們殺人質!他們殺人質!”拜倫少爺怒吼,“軍隊怎麽能殺人質?”


    “那是軍隊,但不是你想象的那種軍隊,那是教廷的專屬軍隊!”西澤爾大口地喘息以積攢體力,“星曆1794年,他們製定了《宗教秘密法》,凡是教皇國的盟友都必須接受那項法律,才能得到教皇國的技術支持,根據那項法律,任何國家境內一旦出現‘神聖災難’,那麽以災難發生地為中心,一公裏為半徑,這個領域被稱為聖域。在聖域內,隻有教廷的軍隊有執法權,任何國家和政府都不得幹涉。我們現在就在聖域的中央,在這裏他們殺人都是合法的!”


    “神聖災難?什麽神聖災難?什麽《宗教秘密法》?我從沒聽說過有這樣的法律!怎麽會有這麽不講理的法律?”拜倫少爺驚呆了。


    “關於神、關於魔鬼,這些超越人類認識範疇的時間都是神聖災難。他們從不講理,在神權之下,人隻是螻蟻。”西澤爾蒙住阿黛爾的眼睛,不讓她看見這慘烈的景象。


    “你是怎麽知道的?你到底是誰?”拜倫死死的盯著西澤爾。


    “別問了,來不及解釋,我們先想辦法離開這裏!”西澤爾四下張望,可是所有的窗都被戰車堵死了,隻有講堂大門還開著,一發紅水銀在那裏爆炸,青銅大門熔化了一般,倒塌在地。


    黑色的身影筆直地穿過火焰,走向盛放瓔珞和蒂蘭的鐵棺。那是龍德施泰特,他也想要把鐵棺推到角落中去。以熾天使的力量,做到這一點並不很難,但那台用於交換血液的泵機仍然連接著蒂蘭和瓔珞,龍德施泰特猶豫了兩秒鍾,擔心這時候移動鐵棺會中斷血液的交換,隻差最後一線了,蒂蘭已經睜開了眼睛。


    這時普羅米修斯的另一側肩頭震動,炮彈劃著燃燒的軌跡,準確地穿越門洞射入教堂。火焰的衝擊波把龍德施泰特狠狠地跑了出去,砸在懸掛十字架的牆上。下一刻,一顆炮彈越過層層門廳,筆直地集中了蒂蘭所在的鐵棺,爆炸的氣浪把鐵棺帶著蒂蘭拋向空中。


    “不!”龍德施泰特絕望地號叫。


    鐵棺沉重地砸落在地,火紅的飛灰從棺中揚起。他跌跌撞撞地跑過去,撲向那些即將彌散的灰,好像那些灰燼舊式他的蒂蘭,他要強行從死神手裏把她抱回來。那些火熱的灰貼著他的甲胄飛過,他的雙臂間空空如也。


    “我們還要去湖邊的小鎮啊!我們還要彌補……失去的時光!”他喃喃地說,看著那些蒂蘭化作的火紅的灰燼在他的身上逐漸熄滅。


    黑色的魔神仰天痛哭,那麽絕望那麽孤獨……原來無論你擁有什麽樣的力量,當你被奪走了最心愛的東西,你的悲傷都跟孩子無異。下一刻,發射完畢的重炮從普羅米修斯們的肩頭脫落,骨骼間的連射銃開始噴吐火光,彈幕覆蓋了騎士王。


    “聖堂裝甲師萊西特伯爵報告,普羅米修斯已經進入事發地點,清場完畢,平民死亡率約30%,開始搜尋歐米茄。”巨人們紛紛從背後拔出了弧形劍,踩踏著倒塌的青銅門進入教堂。


    被封鎖在列車中的歐米茄似乎意識到獵殺它們的人已經抵達了,它們瘋狂地撞擊著車廂壁,想要找到薄弱處逃出來。


    車廂頂部忽然騰起了金色的光焰,世界之蟒號的車廂用幾種金屬混合鑄造,連龍德施泰特都無法從內部破壞它,但此刻它如同被置於火焰中的奶酪,一邊熔化一邊坍塌。


    “要出來了!”有人高呼。


    拖著虹狀的焰流,第一具歐米茄衝出了車廂。左右兩側的普羅米修斯迅速搶進,四隻鋼鐵巨手分別鎖定它的四肢,將它摁死在地麵上。這些機動傀儡有著鐵鉗般的巨手,跟身材比例完全不相稱,卻極其適合鎖定歐米茄。蒸汽核心發出震耳欲聾的吼叫,把紅水銀燃燒產生的驚人力量輸送到雙臂中去。


    而歐米茄發出牛吼般的怪聲,身上再度騰起那種危險的金色火焰,普羅米修斯的機械手立刻紅熱起來,像是被燒紅的鋼件。這樣下去隻需十幾秒鍾的時間歐米茄就能熔斷深航的束縛再度逃逸。


    但第三台普羅米修斯衝上前去,弧形劍自上而下貫穿了歐米茄的軀幹,把它釘死在地麵上。三台普羅米修斯分別抓住歐米茄身體的不同部位,向著不同的方向撕扯。


    金色的鮮血如水瀉般從歐米茄的甲胄裏湧出,侵蝕著它碰到的一切物體,無論是大理石地麵還是普羅米修斯的身軀,把金色的烙印燙在上麵。如果達斯蒙德還活著就會明白,他在那具蜘蛛般的機械上看到的所謂金色油漆,其實是歐米茄的鮮血。那台機械,本就是用來固定甚至直接歐米茄的。


    拆解了歐米茄的四肢之後,普羅米修斯們繼續撕扯歐米茄的甲板,每片甲板都連帶著白色的、綿長的四線,這種絲線像是某種動物組織,卻又堅韌得像是鋼鐵。


    它們又以鐵拳錘擊歐米茄的軀幹,最後一台普羅米修斯將手伸進了歐米茄的胸腔裏,蒸汽核心爆發,金屬關節依次收縮,整台機體的力量都集中在那隻鐵手上,捏碎了什麽東西。歐米茄的蠕動這才停止。


    第二具歐米茄出現的時候,周圍的普羅米修斯都把火力傾瀉在它身上,它被彈幕壓在列車上,無法逃脫。最終的結果和第一具歐米茄無異。


    第三具歐米茄選擇的出口和前麵兩具歐米茄不同,它燒熔了車廂底部,鑽了出來,普羅米修斯騎士的視線受到巨大的機械身軀的影響,當他們發覺的時候那具歐米茄已經遠離了列車,它看起來笨拙,但行動起來速度並不慢,但他似乎找不到逃離教堂的路,隻是本能地遠離普羅米修斯,沿路破壞一切障礙物。


    普羅米修斯騎士立刻分為兩隊,一堆追殺那具逃走的歐米茄,另一對繼續守在火車旁邊。


    所以這些景象都該讓人魂飛魄散,但歐米茄之血潑灑出來的時候,神秘至極的香味四下彌漫,聞了那種味道,人就如同浸泡在溫水中,舒適安寧,想要就此睡去。法比奧少爺和安妮的目光都見見迷離,靠在軍隊養成的意誌,拜倫少爺還在抗拒睡意。


    “別睡!別睡!”西澤爾強撐著自己的精神,搖搖晃晃地起身,“我們得離開這裏!我們得離開這裏!”


    可這是想要離開教堂談何容易,處處都是火焰,能見度極低,到處都是燃燒產生的毒氣,教堂大門雖然已經坍塌,但是想要達到那裏必須跨越火場,中間還得經過普羅米修斯和歐米茄的戰場,那裏彈火橫飛。


    “我……我在前麵帶路!大家貼著牆走!貼著牆就一定能到門口!”拜倫少爺也站了起來,“大家一個拉著一個,不要鬆手!”


    它們穿越層層火焰,沿路看到有漆黑的人影跪在廢墟裏,雙手合十,姿勢極盡虔誠。它們身上的衣服還完好,身體卻被不知名的力量燒成了焦炭。地麵上有歐米茄的金色血跡,這些都是那具歐米茄曾經經過的地方。


    “怎麽了?它們怎麽了?”法比奧少爺喘息著,他想要哭泣,卻又哭不出來。


    那是他假麵騎士兄弟會的成員,它們僥幸地逃過了普羅米修斯的滑膛炮,卻未能躲過歐米茄。


    “我也不知道,別停……別停……我們不能停下。”西澤爾說。


    前麵的火焰中出現了牆一般的巨大黑影,沿著牆摸索,它們竟然已經到了世界之蟒號的旁邊。這裏的香味越發濃鬱,因為對前兩具歐米茄的殺戮都發生在這裏,那種奇怪的白色肌體碎片和金色血液濺得四處都是,沿著黑鐵的車廂不斷往下流。


    他們靠著大廳的牆壁,和普羅米修斯之間存在著視覺的死角,普羅米修斯們看不到他們,他們從火車下方爬過,忽然看見前方的黑暗裏站著一個黑影。風把煙吹來,它們才發現那是一具掏空了的歐米茄殘骸,他們已經來到了一具歐米茄被殺的地點。西澤爾強忍著恐懼看了過去,隱約看到了人體般的結構,卻又和人體不盡相同,仿佛肋骨的骨骼結構,斷口的邊緣閃著鑽石般的鋒利光芒。


    第三具歐米茄還在火場中四處逃竄,這件教堂複雜的建築結構給它提供了方便。


    “守住這裏!”普羅米修斯i號的騎士,那位戰場指揮官萊西特伯爵離開火車。不能讓那東西繼續這麽遊蕩下去,他必須親自動手捕獲它。


    就在這個時候,又一道虹狀焰流從車廂缺損處升起,第四具歐米茄似乎意識到最強大的敵人正在離開,於是選擇這個時間現身。它落下的時候,那雙纖細如女性的銀手插入一台普羅米修斯的胸口,一路切割著普羅米修斯的鋼鐵骨骼下墜。它墜落底麵,那台普羅米修斯的殘骸在它背後轟然倒地。


    守在火車旁的普羅米修斯騎士缺乏萊西特伯爵那樣的果斷,他們猶豫著沒敢設計,因為設計的話就很難不波及哪位駕駛艙裏的騎士。知識幾秒鍾的時間,那具歐米茄的背影已經被火焰遮蔽了。


    “第四具歐米茄脫離列車!第四具歐米茄脫離列車!”普羅米修斯騎士們放聲高呼,“失去目標!失去目標!”


    他們的位置很高,視線並不受火焰阻礙,但放眼所及根本沒有第四具歐米茄的影子。反倒是第三具歐米茄在普羅米修斯的射擊中斷了一條腿,但仍在地上爬動著想要逃離。


    “我們快走!”西澤爾緊張地看向前後左右,同樣沒有發現那個危險的金色身影,“那東西就在附近!我們快走!”


    其實原本他們能更快一點,拜倫少爺、阿黛爾甚至米內的體力都還能支撐,但法比奧少爺和安妮卻已經搖搖欲墜。火場中遍布毒煙,氧氣含量極低,身體略差的人很容易窒息而死。


    法比奧少爺覺得手裏忽然一空,安妮已經仰麵倒了下去。她的身體素質原本就不好,膝蓋還受了傷,支撐到這時已經很勉強了。西澤爾俯下身去,用力拍打她的臉,卻沒法讓他恢複神智,就在他想要把安妮橫抱起來的時候,被人在肩膀上重重地推了一把。


    “放開她!我來抱她!”法比奧少爺精疲力盡卻又氣勢洶洶。


    “你已經撐不住了,別勉強,她也不會記得是誰抱得她。”西澤爾扭頭看了法比奧一眼,“放心啊,隻有能給女孩幸福的人才配跟她在一起。”


    法比奧少年一愣。


    可當西澤爾扭過頭來,卻發現安妮已經睜開了眼睛。他心裏微微一怔,略微泛起一絲苦澀。大概那句話都被安妮聽到了吧?最後能夠得到幸福的人會在一起,他和安妮卻做不到,雖然安妮是他在意的女孩,也是他期待的賢妻良母式的女孩,可多年之前那紙判決書下達的時候,他的命運已經被注定了。


    他這輩子所謂的幸福生活也就是有份不錯的工作,有份穩定的收入,有間帶斜窗的房子,和一個不好也不壞的賢惠女孩……跟尊貴與關榮無關。


    安妮看了他一眼,眼神裏似乎有點委屈,可什麽都沒說,就把目光轉開了。


    西澤爾不去想別的,正要抱著她起身的時候,吃驚地發現安妮笑了起來。那是極其幸福極其燦爛的笑,他默默地觀察過安妮很久,卻從未見她笑得那麽美。


    安妮笑著蜷縮在他的懷抱裏,雙手合十,聲如銀鈴,她說:“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她那雙漂亮的眼睛看向屋頂上方。


    “不要看!”西澤爾大吼。


    但已經來不及了,安妮的雙眼騰起曼妙的金色火焰,迅速地坍塌為兩個黑色的炭球,在空曠的眼眶裏滾動。這個本該成為賢妻良母的女孩死了,因為她避開西澤爾的時候看到了不該看的,第四具歐米茄就懸掛在教堂的穹頂上,渾身籠罩著金色的火焰,它本沒有頭,卻像是在俯瞰正下方,變幻的火焰中隱約有獅子般的目光……那是人類所不能直視的東西,那些被焚燒為焦炭的人都是因為曾近和它對視過。


    歐米茄筆直地從穹頂上墜落,銀手直插西澤爾的頭頂。西澤爾根本無法躲避,無論速度還是力量,人類都無法和那種神秘的機動甲胄抗衡。他能做的事情就是把跑過來的阿黛爾推開,拜倫撲上來抱住阿黛爾,不管她怎麽掙紮都要帶她走。


    但黑色的身影仿佛惡魔般騰起,緊緊地貼住了歐米茄的後背,青藍色火光在他腰間閃滅,蒸汽核心爆響,黑色重劍橫卷而過!


    那是龍德施泰特,騎士王龍德施泰特,和他的聖劍裝具·excalibur!


    金色的血液在半空中濺開,仿佛一朵金色玫瑰盛開,龍德施泰特將熾天使甲胄提升到400%的極致燃燒,在他的劍下歐米茄隻是個裝著金色血液的容器。歐米茄的胸膛中似乎滾出了血紅色的、眼睛般的東西,沒等落地就被龍德施泰特抓在手中。


    黑色的魔神從天而降,沉重地落在西澤爾的麵前,緩緩地直起身來。此刻的龍德施泰特已經不再是剛才那個有著孤獨眼神的男孩了,他仿佛破繭重生,又像是已經完全死去了,那張蒼白而堅硬的臉上再也找不到任何一絲孱弱,紫色的瞳孔中仿佛下著一場暴風雪。


    隨著那個女孩的死去,他心中最後的柔軟也化成了飛灰,隻剩下鋼鐵軀殼,但此時此刻的龍德施泰特才是人們想象中的那位鐵與血組成的騎士王。


    他將那顆血紅色的東西伸到西澤爾的麵前,緩緩的發力,一瞬間所有人都生出了一種錯覺,以為那眼睛般的東西發出了尖利的嘶叫。但它仍是在龍德施泰特掌中碎裂了,爆出赤金色的液體,沿著熾天使的鋼鐵之爪流淌。


    “西澤爾,原來你還活著,”重劍緩緩落下,指在西澤爾的眉心,騎士王的凝視居高臨下,他的威壓如同即將坍塌的冰山,“我還以為那幫老家夥已經把你埋在某個無名公墓裏了。”


    “你們讓開,別靠過來。”西澤爾放下懷中的安妮,示意法比奧和拜倫不要靠近。


    “你變了,”龍德施泰特的聲音那麽寒冷,“你原來不是這種眼神,我真不敢相信那個毀滅錫蘭的人會變成這副模樣,第一眼我都沒能認出你來。”


    男孩們都驚呆了,聽龍德施泰特的口氣,他和西澤爾豈止是朋友,簡直是很多年的好朋友。


    “時間會把一個人變成騎士王,也會把另一個人變成普通的學生。”西澤爾低聲說,“你已經看到了,我就是現在這個樣子,隻是個想當機械師的學生。”


    “機械師?為什麽要當機械師?你是為了操縱機械而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卻不是為了製造和修理它們。曾經世界頂級的機械師們圍繞著我們,為了我們而不斷地改進它們的甲胄,因為他們任何的造物都隻有在我們身上才能得到完美。”龍德施泰特圍繞著西澤爾行走,“機械師能決定什麽?機械師能夠世界的命運麽?機械師連自己的名譽你都無法掌握!看看那些死在你身邊的人,他們都是機械師,可在這個聖域裏他們連活下去的權利都沒有!隻能任憑屠殺。”


    他蹲在西澤爾麵前,抓住他的校服領口:“以前學過的東西還沒忘記吧?你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趁著最後那隻歐米茄還沒死,趁著還有時間,穿上那東西!我們殺出這裏!有你的話還有可能做到!”他指向背後,銀色的大型機械矗立在硝煙和火焰中,“他們會殺死所有人的,你知道他們會殺死所有人!”


    那是海格力斯之架,武裝熾天使的專屬機械。達斯蒙德目睹了龍德施泰特的武裝過程,意識到這件配套機械對熾天使的意義,就想把海格力斯之架也拆卸帶走。沿著車廂裏的滑軌,撒旦教教徒們把海格力斯之架推下了火車,卻沒能找到拆卸它的辦法。


    達斯蒙德“贈給”龍德施泰特的那具熾天使甲胄已經掛載上去了,便如鋼鐵的武士端坐在哪裏,等待著喚醒它的人。


    “我不會穿……隻要我穿上它,樞機會就會再次找到我!我要過幸福的生活,我答應過阿黛爾!過去的一切都跟我沒關係了!”


    “你要過幸福的生活?過去的一切都跟你沒關係了?”龍德施泰特冷笑,“別說傻話西澤爾,所有穿過這甲胄的人,靈魂深處都被烙下了印記!你永遠不可能忘記,也永遠不可能洗脫那罪!四年來,我背負著錫蘭毀滅者之名,可那個真正滅國者卻說他想當個機械師,過幸福的生活……說什麽蠢話?”


    “我們曾經掌握暴權,可暴權給你和我帶來了什麽?”西澤爾搖著頭,聲音嘶啞,“你失去的,我也統統失去了!我隻剩下阿黛爾了!我再失去她就一無所有了!”


    “一無所有?”龍德施泰特狂笑,他從未那麽恣意猖狂,“你說得好像我們曾經擁有什麽似的,暴權?你真的擁有過暴權麽?我們隻是暴權者手中的妻子而已!你想要過幸福的生活,你憑什麽過幸福的生活?在這個世上你和我都是一無所有的人!沒有家世、沒有背景,也沒有財富,我們看似擁有的一切都是別人的施予!有朝一日我們變成活死人,就隻有躺在那些鐵質的棺材裏,繼續效忠到心髒停止跳動,被埋在無名公墓裏!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擁有的東西隻是手中的劍柄,而你連劍柄都放開了,你用什麽來保護你妹妹?滅國者西澤爾,你曾是雄獅,曾經懂得這個世界的法則,是我尊重的朋友和敵人,但現在你連被我殺死的資格都沒有!”


    這時候在教堂的另一側,普羅米修斯們已經捕獲了受傷的歐米茄,萊西特伯爵將連射銃頂在它的傷口處發射,將數不清的黃銅子彈送進這東西的身軀。更多的普羅米修斯從天而降,在教堂周圍仿佛立起了鋼鐵的森林。


    “我也想去湖邊的小鎮。”西澤爾輕聲說。


    龍德施泰特微微一怔,火光在那張堅冰般的臉上閃過,讓人誤以為隱藏在那顆鋼鐵之心深處的那個男孩重被喚醒。


    “我也想去湖邊的小鎮,如果可能,我想跟你和蒂蘭去同一座小鎮,帶著阿黛爾。我想在那裏過上幸福的生活,那裏又對我來說重要的一切,妹妹,和我最好的朋友。”


    龍德施泰特緩緩地彎下腰來,凝視著西澤爾的眼睛,用鋒利的鐵爪拍打他的臉:“你說,我是你最好的朋友?真的是這樣麽?我當年可是跟你競爭的人,如果你沒有被放逐,那麽今天被稱作騎士王的人應該是你才對。”


    “你知道的,我從不說恭維的話,即使你把劍指在我的心口上,我也不會說。”西澤爾毫不回避地和他對視,“你是我的朋友,但我不會穿那身甲胄,你快走吧,也許還來得及。”


    “你真是固執啊,那麽多年過去了,你仍是我熟悉的那個固執的西澤爾·博爾吉亞。”龍德施泰特無聲地笑了。


    他張開機械的臂膀擁抱西澤爾,兩人行古老的貼麵禮,仿佛回到當年,回到那個佩劍和軍輝一同閃耀的年代。


    此刻教堂的深處,萊西特伯爵捏碎了歐米茄胸中那顆心髒般的東西神聖災難平息,著了魔似的管風琴停止演奏,紅燈也不再閃爍,普羅米修斯們踏著火焰逼近,全身上下的槍口都指向這邊,他們很清楚龍德施泰特在哪裏,他們的首要任務雖然是解決歐米茄,但也沒準備放過叛國者。


    “它們不會放過任何人,快帶你的新朋友們走,我會試著給你們爭取時間,但不會太久。”龍德施泰特在西澤爾的耳邊輕聲說,“如果能逃出這裏,就往聖域外麵跑,離開這個地域。再見了,我的兄弟,我和蒂蘭未能去到的湖邊小鎮……要代替我們抵達。”


    他忽然一推西澤爾,躍上了世界之蟒號的車頂,沿著這列火車他走向萊希特伯爵,excalibur拖在身後,在車頂上劃出點點火星。


    “熾天騎士團。”萊希特伯爵微笑。


    “聖堂裝甲師。”龍德施泰特低聲說。


    翡冷翠的會議廳中,老人們快速地審閱著馬斯頓傳回的報告。多達一百人的秘書團負責解讀紙帶,把馬斯頓的情況,即刻整理為便簽,再送達這裏。這套情報係統的效率如此之高令這些究極的掌權者能夠在千裏之外指揮應對那場神聖災難。


    “四具歐米茄已經全部處理完畢,現在讓我們討論一下善後,諸位,收尾共組該怎麽進行呢?”為首的老人說。


    “教堂裏的人都看到了歐米茄的本體吧?而歐米茄的存在是不能被世人知道的,既然是群體性的時間,就群體性地解決吧。”一個老人冷冷地說。


    “是不是應該更慎重一點?我們該怎麽跟他們的父母解釋這件事呢?這可不是發生在下城區啊,那些孩子的身後事各國的公爵、侯爵和伯爵。”


    “首先,基於《宗教秘密法》,聖域內部都由我們說了算。其次,越是群體性解決越好解釋,根據達斯蒙德既往的罪行,曾經在科隆大教堂燒死逾300人。那麽這次的1000人也由他來承擔吧。”


    “他怎麽殺死1000人的?”


    “紅水銀炸彈,把所有人都化為灰燼了,連同那座教堂,也許還有那座學校。聖堂裝甲師趕到的時候已經晚了,雖然竭盡全力也沒能從燃燒的廢墟中找到生還者。”


    “那麽龍德施泰特呢?龍德施泰特怎麽處理?”


    “對叛國者需要猶豫麽?不殺的話將來會有越來越多的叛國者!”


    “可他是幾乎完美的適格者,他能夠駕馭熾天使,同時不會被熾天使侵蝕。”


    “適格者的話再找就好了,這個世界上永遠不會缺少棋子。質押哦我們用心去找。”為首的老人說,“那麽我們是否可以達成共識了?萊希特伯爵還在等待我們得授權。”


    老人們沉默著交換了眼神,一切盡在不言中。


    “呢就這麽決定了,放手讓萊希特伯爵繼續吧。人類,終究是不能窺探天國秘密的。”為首的老人幽幽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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