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終究是不能窺探天國秘密的。”當這句話以扭曲的機械發聲出現在普羅米修斯的駕駛艙裏,萊希特伯爵扣動了扳機。


    普羅米修斯1號胸口的護板下移,噴出了熾烈的火流,那是熊熊燃燒的紅水銀。麵罩落下,甲胄轟鳴。龍德施泰特迎著火流衝向普羅米修斯們,仿佛黑色的閃電。


    這時西澤爾他們就快要接近前廳了,前廳外是回廊,回廊外是拜占庭式的庭院,衝出庭院他們就離開教堂了。很多人也跟著他們一起狂奔,這種時候大家都陷入了無意識的狀態,隻要有一個人跑就有很多人跟著跑,似乎這樣就能逃出去。


    但巨大的黑影籠罩著庭院,那是天空中的硬式飛艇降低了高度,身披黑色大氅和白色軍服的軍人們抓著吊繩從天而降,他們列著隊逼近了教堂正門,手中的連射銃吐出了致命的火光。


    第一眼看見那些軍人,西澤爾和拜倫就猛地停住了腳步,把周圍的人撲倒,但還是有很多人盲從地想要衝出去,彈雨牽動著他們的身軀跳舞,鮮血染紅了牆上的十字架,片刻之後軍靴從他們身上踏過,跟在後麵的軍人把煤油噴灑在他們的身上,腳後跟在地上一踏,藏在那裏的火石迸出火星,烈火就燒了起來。


    “他們要殺我們!他們要殺我們!”有人哭著大喊。


    直到這個時候,這些養尊處優的貴族學生和不理世事的教室才意識到聖堂裝甲師的目標不僅是撒旦教團,也不僅是歐米茄,而是這件教堂裏的所有人。之前普羅米修斯用滑膛炮重擊這座教堂,造成無數傷亡,他們還以為是誤傷。


    他們最終還是下達了屠城令……對聖堂裝甲師的最後束縛已經解開……西澤爾混在那些哭喊的人中間撤回教堂,腦中一片木然。龍德施泰特說得對,這裏的每個人都不會被放過,那些真正掌握暴權的人一直是這麽做的。


    聖堂裝甲師的步兵踏過了前廳湧入大廳,他們都戴著黑鐵的麵具,誰也不知道在那張麵具下他們有沒有表情。看著這地獄般的場麵,他們會感覺到恐懼,還是享受的笑著呢?


    “不能就這麽等死啊!”有人嘶吼起來,人被逼到絕境的時候,都會迸發出野獸般的求生意誌。


    滿地都是從世界之蟒號列車上搬下來的武器,熾天使所使用的武器雖然沉重,但熾天使的體型和人類之間的差距並不懸殊,因此這些武器和人用的武器是類似的結構,人也可以操作。此外還有撒旦教教徒們丟下的大大小小的箱子,達斯蒙特帶了成箱的武器以備不時之需,可最終他自己卻沒用上。


    這間教堂曲折的結構曾經幫助歐米茄逃避了普羅米修斯的追殺,此時又暫時地阻擋了軍人們的推進速度,男人們抓起附近的任何武器胡亂地射擊。其中竟然還混有幸存的撒旦教教徒,劫持者和被劫持者居然站在了同一方。


    但同樣的武器在他們手裏和在職業軍人的手裏,效果是完全不同的,軍人們冷靜地開槍,槍聲並不密集,但準確的把那些試圖反抗的的幸存者掀翻,而幸存者這邊的槍聲如雷,卻多半打在了地麵、牆壁甚至穹頂上。


    軍人們穩步地逼近,最前方的軍人負責火力壓製,跟在後麵的持著軍用刺刀檢驗屍體,如果沒死就在心髒裏補上一刺,最後麵的軍人澆上煤油焚燒。男孩和女孩枕著彼此的屍體躺在火裏,他們的動作從未那麽親昵,他們的麵容也從未那麽猙獰。銀色的高跟鞋、家傳的昂貴首飾、鑽石領夾和珍珠發卡散落滿地,這些平時引人羨慕用來顯擺的東西在生命被剝奪的時候一錢不值,即使他們跪著獻上這些東西,也無法阻擋那些軍人熟練的殺人操作。


    “阿黛爾!阿黛爾!”西澤爾大喊著,跌跌撞撞地走在側麵的走廊裏。他原本緊緊地拉著妹妹的手,可是人群忽然就湧過來把他們衝散了,再看周圍就隻剩他一個人。這種時候人才明白,即使你把手握得再緊,也無法對抗狂潮。


    他的視線因為煙熏而模糊,耳朵也因爆炸而流血,人影在他眼裏是重疊的,聲音也是。到處都是火焰和閃動的人影,女孩們都穿著校服,放眼過去到處都是藍色短裙,哪個背影是阿黛爾。但再怎麽樣他都得找到妹妹阿黛爾一定得在他身邊他才放心,雖然他也沒把握自己能或者離開這裏。


    眼前這一幕似曾相識,火焰、燃燒的帷幕、轟然倒塌的宮殿、哭喊奔跑的人、熊熊燃燒的人……真像多年前那座燃燒著的王都……那個國家叫錫蘭,那座王都也叫錫蘭。


    他頭痛欲裂,跟龍德施泰特的重逢就像是一場宿命,他逃避了那麽多年的東西終於還是找上了他。


    他無法麵對裘卡那雙憧憬的眼睛,也無法接受她的道謝,因為讓她孤苦讓她流浪的人就是自己。他也不願意穿上機動甲胄,因為那種被鋼鐵牢牢包裹著的感覺對他而言是可怕的。


    曾幾何時他們都是暴權者手中的孩子,他們被鋼鐵武裝起來,被送上戰場。現在別的孩子都死了,隻剩下他和龍德施泰特。


    龍德施泰特也要死了,如果他還是熾天騎士團的團長,帶領著世界最精美的騎士團,當然不用畏懼聖堂裝甲師,可他現在孤身奮戰。失去了蒂蘭,支撐他的隻剩下那虛無縹緲的騎士道了吧,其實在靈魂深處,那個小男孩真是高貴的騎士之王。


    所有人都死了,隻剩下他要過幸福的生活,隻剩下他在這裏漫無目的地尋找妹妹……他有資格麽?他真的有資格過幸福的生活麽?其實他不知道。


    一個人從角落裏衝了出來,把他拉回一麵石灰岩牆壁後,是拜倫少爺。他們被分開的時候,拜倫少爺也在西澤爾這一側。幾秒鍾之後,一支步兵小隊從走廊上經過。


    “振作起來!我們還沒死呢!”拜倫低吼。


    “我沒事,”西澤爾掙紮著想要起身,“我要去找阿黛爾。”


    “阿黛爾沒事,法比奧跟她在一起!”拜倫說,“我看見他們往大廳那邊去了,但沒能追上他們,我帶你去找他們!”


    這個學院最優秀的劍手還保持著出色的體力,一把把西澤爾的胳膊扛在肩上,架著他前往大廳。


    “龍德施泰特……那個騎士王……說你是當初跟他競爭的人?”拜倫低聲問,“你的體力怎麽那麽差,怎麽可能是在熾天騎士團受的訓?”


    “驅動那種甲胄,靠的不是體力,”西澤爾艱難地說,“是……是其他東西。”


    “什麽東西?”


    “你的憤怒、你的仇恨、你的欲望……你所有一切的情感……”


    他們躲過一隊又一隊的軍人,終於進了大廳。這裏隻有零星的槍聲了,顯然情場工作已經進入尾聲。大廳格局太闊,沒什麽能阻攔聖堂裝甲師的推進。


    “那邊!他們還活著!”拜倫眼力很好,很快就發現目標,指向列車的前段。


    世界之蟒號橫著切開了大廳,兩個人影匍匐在地麵上,順著成排的鋼鐵車輪移動。阿黛爾和法比奧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列車旁,他們正悄悄地摸向那扇機械們。軍隊就在他們周圍活動,流彈亂飛,但列車既能阻擋流彈又能阻擋視線。


    西澤爾立刻明白了法比奧在想什麽,這列運輸歐米茄的列車透著陰寒的鬼氣,確實眼下最安全的地方,它的裝甲層可以抵擋這裏的所有武器。真不敢相信這是法比奧少爺做出來的事,安妮已經不在了,法比奧心裏的難過應該不亞於西澤爾,可是法比奧還是想到了聰明的辦法,而且寸步不離地保護著阿黛爾。


    他們也向著那邊移動,其實車廂也隻是個臨時躲避的地方,最後聖堂裝甲師總會搜索列車的。可既然不知道往哪裏跑,那就往自己人那裏跑。


    拜倫一扯西澤爾的袖子,把他拉到一根倒塌的大理石柱子後,聖堂裝甲師的步兵已經分割為小組,開始打掃各個角落,這是清場的最終步驟,不止一個小隊向他們靠近,他們軍靴上都釘了鐵掌,腳步聲清晰可辨。


    就在距離他們不遠處,龍德施泰特被普羅米修斯們巨大而交錯的劍弧逼到了聖壇下方。最初騎士王保持著強烈的進攻態勢,隨手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武器發射,用完丟棄,繼續揮動excalibur砍殺,瞬間壓迫了在場的普羅米修斯,然後利用障礙物高速移動和遊擊。在巨神般的普羅米修斯麵前,熾天使似乎一腳就能被踩死,但當龍德施泰特帶著那道黑色的劍光在普羅米修斯之間飛快的穿梭而過,普羅米修斯的膝蓋斷裂,如山般倒塌,萊希特伯爵也不得不承認那個男孩無愧於騎士王之名。那不全是靠甲胄性能的戰鬥,那是一種戰爭本能,一種能在戰場上全然忘我的天賦素養。


    但熾天使所能載荷的能量是有限的,隻有五分鍾的極限活動時間,盡管龍德施泰特為自己準備了可供替換的蒸汽包,但仍無法和普羅米修斯拚消耗。現在他已經沒法再讓熾天使甲胄以極限狀態運轉了,他在普羅米修斯的壓製下從門邊退向教堂深處。


    聖堂裝甲師支付了高昂的代價,萊希特伯爵帶領的第一批普羅米修斯盡數倒在了excalibur之下,隻有萊希特伯爵自己憑借強化後的機身數次格擋了龍德施泰特的暗殺式攻擊,新的普羅米修斯踏入教堂,圍護在他的身邊,共同圍獵走到盡頭的騎士王。


    他用手勢示意手下後撤,雙手揮舞兩柄弧形劍。獨力壓製龍德施泰特。普羅米修斯1號全身上下火花濺射。


    麵對騎士王,即使是走到盡頭的騎士王,也是很危險的。但萊希特伯爵要殺的就是騎士王。世界上隻能有一個騎士王,殺死前麵一個,才會有後麵那個。自從第一台普羅米修斯運抵聖堂裝甲師,所有普羅米修斯都認定機動傀儡才是未來的趨勢,熾天使早該退出曆史舞台了,之後的世界屬於普羅米修斯!


    萊希特伯爵很感謝龍德施泰特的叛國,否則他可能一生都未必能在戰場上遭遇穿熾天使甲胄的敵人。


    法比奧和阿黛爾已經快要爬到機械門邊了。忽然幽靈般的白色身影出現在了他們身後,那是一名搜索戰場的遊散步兵,他發現了這兩名漏網的學生,機械的端起火銃,殺人對他們來說不算什麽了,今晚這種事他們都已經做了很多遍。


    法比奧聽見背後的上膛聲,忽然一躍而起,抱起阿黛爾向前衝去。幾乎就在同時,拜倫少爺衝出了藏身地,魚躍向地上的火銃。附近的軍人立刻發現了他,將槍口調轉過來,可拜倫看都沒看指向自己的槍口,他以舒展的動作翻滾著抬起了那支火銃,停下時做出了標準的跪姿瞄準。


    三支火銃幾乎是同時開火,拜倫和那名在法比奧身後舉槍的軍人都是胸口中彈。拜倫最後一眼看向了那名向他開槍的軍人,憑著貴族的驕傲和軍人的尊嚴,他的眼神居高臨下,他怒吼說:“軍人以對平民開槍為恥!”


    更多的子彈在這位年輕的見習騎士身上打出了燦爛的血花,他仰麵倒地,還在抽搐,直到那名軍人把刺刀插入了他的心口。


    但他為法比奧爭取到了時間,發現法比奧和阿黛爾的那名軍人被他一槍打死,法比奧他們也就安全了。法比奧到達了門邊,開門的鑰匙還插在鎖孔上,西澤爾利用短路讓陀螺儀失靈後,這扇門已經不會自鎖了。


    法比奧擰動鑰匙,機械門打開了足夠一個人鑽進去的口子,他雙臂舉起阿黛爾,把她塞了進去。可他自己卻沒有進去,他反向擰動鑰匙,將機械門再度鎖上。躲在陰影中的西澤爾忽然明白了,那扇門從裏麵是無法鎖上的,因此必須留一個人在外麵鎖門。法比奧選的鎖門人是他自己。


    這位尊貴的公爵之子,假麵騎士兄弟會的負責人,總是帶著一根手杖炫耀他的貴族風度,此刻確實踐行了自己標榜的貴族風度。他鎖好了門,轉過身來,背靠著機械門急促的喘息。


    那是心髒在做最後的努力去拯救這個中彈的男孩,拜倫開槍的同時,法比奧背後的那支火銃也吐出了火光,他抱著阿黛爾奔跑,阿黛爾當然沒事,他卻把後背留給了對方。子彈從後往前穿透了他的小腹,鮮血塗在那扇門上,他隔著火焰遠遠地看著西澤爾,顫抖著伸出手,彎曲兩根手指,豎起另外三根,對西澤爾比出了機械師之間慣用的手勢。


    那手勢的意思是沒問題……我做好了……你放心吧……然後他用顫抖的手把那枚鑰匙拔了出來,含進嘴裏,咽了下去。這樣就沒人能打開那扇門了,誰會知道鑰匙在一個死去的男孩的肚子裏呢?法比奧緩緩地坐在地上,慢慢地垂下頭,像是睡著了。


    西澤爾覺得渾身上下如同被無數的針刺著,刺出他心裏的血來。


    他知道法比奧這麽做的理由,那是他們家的貴族之風,也是因為安妮不在了,那個男孩太難過太難過了,他在乎安妮的程度不亞於西澤爾,失去了安妮他什麽都不在乎了。他最後幫西澤爾保護了西澤爾最在乎的人,還了西澤爾的人情,感謝西澤爾頂著達斯蒙德的槍口站出去保護安妮,保護他最在乎的人。


    而拜倫呢?明知道跳出去就會中彈,可他還是跳出去了,西澤爾這才想起來拜倫在乎的女孩是……阿黛爾。


    當初他們剛剛來到馬斯頓,就有好些貴公子往阿黛爾的校舍裏送去花籃,拜倫少爺就是其中之一,那年他還是個十六歲的小男孩,一言一行都流露出驕傲來,手裏經常擺弄著佩劍。


    可西澤爾從未相信過這位驕傲的劍手,他警告妹妹不許跟拜倫少爺來往,就像警告她不要跟別的貴公子來往。其實他並不了解拜倫,他隻是本能地討厭貴族,不希望妹妹跟貴族在一起。


    驕傲的拜倫少爺當然不會像法比奧少爺追求安妮那樣一追求就是好幾年,被拒絕了他就後退一步,昂首挺胸地離去,可他還是暗暗地喜歡著阿黛爾麽?或者他衝出去,隻是因為見習騎士的尊嚴,要保護弱者?西澤爾不知道,也不會再有人能回答他這些問題了。直到今晚之前,他都說不上喜歡這座城市和這間學院。可現在他忽然明白了這裏的好,原來這裏還是有讓他覺得溫暖的東西,可在他擁有的時候,他卻沒有珍惜。他警惕著這些人,像隻受傷的獅子。


    其實龍德施泰特真的是從心裏看不起如今的自己吧?他是希望自己穿上甲胄跟他並肩作戰的吧?但他並沒有逼迫自己,他說希望自己代替他去那座湖邊的小鎮,可現在大家都要死了,那座不知在何處的湖邊小鎮將永遠也等不到渴望著它的男孩和女孩!


    徹寒的東西在那雙幽深的紫瞳中匯聚,形成烏雲,形成風暴,他緩緩地起身,站在軍人們看不見的陰影裏,但他知道阿黛爾能看到他,妹妹那雙玫瑰紅色的眼睛正通過車廂上的透氣孔看他。


    “留在那裏,不要動。”西澤爾用唇語對她說。


    他緩緩地轉過身,看向另一個方向,那邊的烈火中,猙獰的甲胄懸掛在海格力斯之架上,等待人去喚醒。車廂深處,阿黛爾抱緊了胳膊,瑟瑟發抖,三年之後,她再度看見鬼火在哥哥的眼睛裏燃燒起來。


    龍德施泰特已經被逼到了壁畫牆邊,普羅米修斯們的連射銃全部瞄準了他,即使熾天使甲胄的堅韌程度是子彈不能貫穿的,可是那劇烈的震動也能讓裏麵的人全身骨骼斷裂,死於內髒出血。


    何況龍德施泰特的身體裏所剩餘的血液已經不多了,甲胄的每條縫隙都滲出血來,匯成紅色的溪流。龍德施泰特腳下一大篇血斑,整個人像是從血池裏撈出來的,誰也不知道這個男孩流了那麽多血,怎麽還能筆直地站著,也許隻是靠甲胄的支撐吧?


    成排的鋼鐵投矛從普羅米修斯背後的暗倉中彈出,萊希特伯爵陰冷地笑著伸手到背後,抽出其中一根。普羅米修斯擺出了大力神般的投矛動作,足長四米的巨臂發力,龍德施泰特揮動excalibur,將那支沉重的投矛砍斷,斷矛激飛出去刺入教堂的穹頂。


    可普羅米修斯的雙手高速地閃動,萊希特伯爵操縱著這台機動傀儡,以肉眼無法跟蹤的高速連續不斷地擲出投矛。龍德施泰特被投矛打得步步後退,他的蒸汽儲備已經所剩無幾,而萊希特伯爵的普羅米修斯的出力越來越高,胸膛中的蒸汽核心高速旋轉,發出列車般的隆隆聲。


    龍德施泰特的身前身後插滿了斷矛,他已經退到了牆邊,再也無路可退,這樣下去他的結果隻能是蒸汽背包耗竭之後被普羅米修斯釘死。他躍起閃避,普羅米修斯擲出的投矛紮入了他身後的牆壁,可下一支投矛跟著到了,兩支投矛間幾乎沒有間隔。


    這支投矛來自普羅米修斯的左手,萊希特伯爵一直在左手中藏著這支投矛,他終於得到了這個機會,躍起在空中的時候,龍德施泰特無從防禦和抵擋,左手中的殺手矛就立刻射出。


    投矛帶著龍德施泰特貫入牆壁,仿佛利箭射穿了鳥兒的胸膛。


    普羅米修斯們高舉鋼鐵手臂,歡呼這偉大的一刻,在多年之前的那場比拚中,熾天使奪走了普羅米修斯原型機的心髒,向全世界證明他們仍是戰場上的究極統治者。而今天,強化過的普羅米修斯終於殺死了熾天使中的王者。巨型機動傀儡重新回到曆史舞台。


    聖堂裝甲師的步兵們也一同歡呼,他們也與有榮焉。


    普羅米修斯1號緩緩地彎下腰去,這樣它才能捏住熾天使的脖子,萊希特伯爵居高臨下的看著垂死的龍德施泰特,想從那張蒼白的臉上看出一些恐懼來。


    可他隻看到了笑容,彌留之際的龍德施泰特竟然在微笑,他的眼神漸漸渙散,但他的目光越過普羅米修斯的中空骨架,跟隨者那個穿越火場的消瘦身影。那男孩的眼中仿佛下著寒冷的雨,他的前方是那台被忽略的海格力斯之架,從列車中導出的電纜還在給它提供能量。


    “所謂騎士王,所謂熾天使的終極。原來也不過如此。徒有虛名的東西,”萊希特伯爵冷冷的說,“現在已經被踩在腳下了!”


    “不,你錯了。”龍德施泰特看向他的眼睛,“你就是殺了我,也不會是新的騎士王,你戰勝的隻是一個叛國者,而不是熾天騎士團,我還要告訴你一件會讓你困擾的事……從你殺死我的那一秒鍾開始,隻要你敢在眾人麵前宣稱是你殺死了我,那麽所有的熾天鐵騎都會視你為敵人。”


    “你還以為自己是熾天騎士團的團長麽?你現在隻是一個叛國者!”萊希特伯爵冷冷地哼了一聲,“他們為什麽要為你複仇?”


    “他們不是要為我複仇,他們隻是不會接受如你這樣的人繼承騎士王之名。你還不了解熾天騎士團,他們比你想的還要驕傲得多。”


    萊希特伯爵的心中沒由來地一寒,旋即他又微笑起來:“那我可得小心了,就把可能為你複仇的人都殺了吧!”


    肩部的連射銃向著背後轉動。破甲彈填入槍膛,它的實心彈頭用堅硬的硬金鑄造,槍口火光閃滅,擊中了遠處的大理石立柱,他又抬手指向背後,裝載在小臂前端的輕型榴彈炮發射,正中那海格力斯之架,將它炸成碎片。


    “好了,這下子我安全了。”普羅米修斯的鐵手收緊,把頸部護甲和龍德施泰特的脖子一起捏斷。


    幾秒鍾後,大理石立柱上的那個彈洞泊泊地流出鮮血。柱子後麵。西澤爾慢慢地低頭,看著自己胸前慢慢擴大的血斑。破甲彈打穿了大理石柱,又貫穿了他的胸膛。還差幾步他就能摸到海格力斯之架了,龍德施泰特已經看見了,所以硬撐著給他爭取時間。


    但萊希特伯爵也早就察覺到了那個男孩詭異的行動,其他幸存者要麽是跌跌撞撞地往外跑,自己撞上軍人的槍口,要麽就是顫抖著蜷縮在角落裏,等著被發現,唯有那個男孩悄悄地移動著,去向海格力斯之架。


    西澤爾沿著柱子慢慢地坐倒,坐在了自己的血泊裏。他退步了,連潛行這種事都做不好了,其實不是他不想握緊劍柄,而是他已經握不住了,浪費了龍德施泰特用生命為他爭取的時間。


    他仰麵倒下,腦海裏閃動著關於馬斯頓的片段,那些仲夏夜慶典的晚上,那些月桂樹下躺著讀書的男孩女孩,那扇仰頭就能看到星辰的斜窗,那列穿行全城的鐺鐺車,還有溫泉、陽光和春末的雨……那些畫麵越來越模糊,聲音越來越遠。


    這就是死亡麽?意外的並不痛苦,就像是要睡著那樣。他覺得自己躺在陽光裏,身下是柔軟的毯子,鼻端是阿黛爾的氣息,有人正在喂他水,溫暖的水。


    意識重新回到他的身體裏,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麵前的人臉由模糊到清晰。抱著他的不是阿黛爾,而是一襲白裙的瓔珞,她正把手腕湊到西澤爾嘴邊,讓西澤爾吸吮她傷口處的鮮血。


    火光照在她的臉上,溫暖得仿佛陽光,令西澤爾想起四年前的那個下午,在那座高高的塔上,她穿著一襲紅裙,也是睡在一片溫暖的陽光中。


    “我見過你麽……在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西澤爾用盡全身的力量也隻能發出細不可聞的聲音。他就要死了,他誰也沒能救,但他還是想要索取這個問題的答案。


    魔女正努力從自己那蒼白的身體裏擠出更多的血來,擠入西澤爾嘴裏,聞言忽然一愣。她看起來那麽溫柔,跟四年前全無區別,可那時候她的名字是蘇伽羅。


    西澤爾忍不住看向瓔珞,因為她長得跟當年那位王女一模一樣,可王女分明墜塔死在了他的麵前,之後被封在了白色大理石的棺槨中,葬於君士坦丁堡。歲月仿佛沒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跡,西澤爾初見她的時候她應該是十九歲,如今她還是十九歲,隻是換了身份,不言不語,可那鹿一般的眼神跟當年一模一樣。


    尤其是當她把手腕湊到西澤爾麵前的時候,默默地看著西澤爾,宛如身著當年那身燦爛的紅裙,西澤爾恐懼得簡直想要喊出來,問她你是誰?我們見過麽?在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


    他並不怕她是幽靈或者其他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他害怕這女孩就像他害怕自己的過去,但他偏偏忘不掉她。


    這些年來他會反反複複地做同一個夢,夢裏他端坐在掛著紅帳的窗前,默默地聽著時鍾轉動,看著日影西沉,除此之外再無情節。她永恒沉睡,他永遠等待,於無聲間光陰流動。


    其實他心裏深處知道,生命中打動他的第一個女孩並非安妮,而是那個眼神如鹿的王女。


    鋼鐵的腳步聲在瓔珞背後響起,鋼鐵的巨手一把將她攥住,她根本不知道閃避,隻是呆呆地看著西澤爾,似乎還在思考西澤爾的問題,我見過你麽?在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


    她似乎想起了什麽,眼中流露出“靈光一現”那樣的表情,她說:“不要太孤獨啊。”


    下一刻她離開了西澤爾,筆直地升向空中。


    萊希特伯爵皺著眉頭打量著手中的女孩。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在這殺人的修羅場裏,她那雙淡色的眸子裏卻全無恐懼,她看著你,讓你心裏忽然一空。


    其實他早已注意到這個女孩了,她從那具鐵棺裏爬出來,穿著一襲白裙,輕盈地四處行走,奇跡般地避開了流彈和火焰。她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喂自己的鮮血給那些將死的人,可那些人還是一個接一個地死在了她麵前。她沒有任何哀傷的神色,繼續走向前去尋找下一個傷者。西澤爾是她最後一個救助的對象。


    這就是所謂的魔女麽?有著那麽美的軀殼,簡直令人舍不得毀滅她,可這麽美的軀殼裏卻像是沒有裝著靈魂。


    巨大的力量通過傳動係統到達普羅米修斯的手掌,萊希特伯爵略帶惋惜的心情把她捏碎了……可她碎裂的聲音不像是骨肉,倒像是一件精美的瓷器,真是奇怪。


    他把這女孩的屍體扔在火場,帶領著普羅米修斯們轉身撤離,留下步兵們打掃最後的戰場。


    西澤爾覺得自己又坐在了那張四角帶有羅馬柱的床前,床上掛著紅色的帷幕。這是個漫長的下午,時鍾轉動,日影西沉,於無聲間光陰流動。空間中彌漫著飄渺的香味,既溫暖又遙遠,通過帷幕的空隙他可以看到身著紅裙的女孩在酣睡,仿佛千年的壁畫,至今容顏不老。


    這樣的夢他很熟悉了,重複過很多遍,夢裏沒有任何情節,就是等待,他永恒地等待著那個女孩的醒來,而那個女孩卻又永恒地沉睡著。最終的結果就是他起身離開,一旦他推開那兩扇白色的臥室門,這個夢就結束。


    好像很長時間過去了,他差不多該走了,於是他站起身來,帶上軍帽轉身離去。


    當他握著門把手的時候,忽然聽見背後傳來輕聲的問詢:“你是來找我的麽?”重複過數百次的夢境發生了變化,蓮花般的王女終於醒來,曼妙的目光透過帷幕的縫隙,看著他的背影。


    “是的。”他下意識地說。


    “你不用來找我的。”王女輕聲說,“因為我們的契約……早已達成!”


    普羅米修斯們漫步經過火場,火焰仍在燃燒,槍炮仍在轟鳴,被刀刺穿的幸存者發出哀鳴,這一切的聲音匯成了悲傷的旋律。


    萊希特伯爵猛回頭看去,他忽然意識到確實有一首哀歌正在被演奏,那台傷痕累累的管風琴再度奏響,卻根本無人坐在鍵盤前。


    那本該死去的男孩帶著一路的鮮血,正爬往那麵塗滿龍德施泰特鮮血的壁畫牆,被釘死在牆上的騎士王則緩緩地抬起了頭,伸出鐵爪,抓住自己胸口的投矛,把它拔了出來。


    那絕不可能!萊希特伯爵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他豈止是射穿了龍德施泰特的胸膛,他還扭斷了龍德施泰特的脖子!


    龍德施泰特筆直地墜向地麵,沒有再爬起來。爬起來的隻是那具騎士王的甲胄,甲胄的各處關節一一解開,把龍德施泰特的屍體“吐”了出來,接下來那具中空的甲胄向西澤爾緩步走去。


    那沾染了金色和紅色鮮血的漆黑甲胄,一路行來仿佛一位君王!


    它在西澤爾的身後半跪下去,胸膛打開,似乎是想從背後擁抱西澤爾。西澤爾被它吞噬了,吞噬了西澤爾的甲胄再度起身,緩步走向壁畫牆,從那麵塗滿鮮血的壁畫上,拔下了excalibur,再緩緩地轉過身來麵對普羅米修斯們。


    這場麵完全是神話中的惡魔附身,瑰麗的紫色瞳孔在眼孔深處閃現,管風琴在這一刻發出整耳欲聾的爆音,世界之蟒號列車上原本已經熄滅的紅色再度閃爍,刺耳的蜂鳴聲席卷教堂!


    那漆黑的熾天使如龍般躍起,excalibur帶著翩然的弧線和無可抗拒的暴力,切向普羅米修斯的胸口!宛如多年前在北方之國發生的那一幕,曆史重演,發出那一劍的人宛若是重生的騎士王!


    這時貝隆和龐加萊剛剛抵達學院外牆,後座上已經平息的摩斯密碼箱再度發出了神聖災難的警報。千裏之外的翡冷翠,老人們也被警報驚動了,秘書們推開會議室的大門:“第二次神聖災難!同樣的地點!第二次神聖災難!”


    而所有熾天騎士都聽到了頭盔中傳來的機械擬聲:“紅龍出現在你的戰鬥序列中……紅龍出現在你的戰鬥序列中……紅龍出現在你的戰鬥序列中……”無休止的重複。


    什麽是紅龍?或者說誰是紅龍?為什麽這個人的出現要以這樣的形式告知所有熾天騎士?


    “怎麽會有新的神聖災難?不是已解決所有的歐米茄了麽?”遠在翡冷翠,老人們怒吼著詢問,卻沒有人能回答他們。


    “救援!救援!聖堂裝甲師呼叫救援!檢測到神聖災難!無法清除!無法清除!”萊希特伯爵的聲音到達翡冷翠已經化為紙帶,可金從那瘋狂噴湧的字條便可知他的絕望。


    猩紅色的身影和貝隆、龐加萊擦肩而過,身後的蒸汽化為細長的軌跡。最後一刻,猩紅死神趕到了現場。他筆直地衝向教堂,教堂中的挽歌正演奏到最高潮……熊熊烈火中,魔神般的黑色身影揮舞著裁決的利刃,把萊希特伯爵的普羅米修斯粉碎,每當一截身軀被斬斷,萊希特伯爵連同駕駛艙就降低一分,仿佛漸漸沉入地獄。


    最後普羅米修斯1號那由黑鐵組成的胸腔墜落在地,萊希特伯爵也降到和熾天使麵對麵凝視的高度。他尖叫著跳出駕駛艙,不顧一切地往教堂外跑去,他的前方,猩紅死神正以最快的速度來援,如同一道暗紅色的閃電。


    熾天使緊緊地跟在萊希特伯爵身後,就在它要把萊希特伯爵斬於劍下的那一刻,它背後的蒸汽背包脫落了,腰後的蒸汽噴管裏,最後一絲蒸汽溢出。最後一秒鍾,它耗完了蒸汽,前衝幾步後僵硬地停下,宛如一尊武士雕像。


    死裏逃生的萊希特伯爵張開了雙臂撲向猩紅死神,他簡直想要擁抱這位及時趕到的救主,想要哭泣想要跪下感恩。但那尊武士雕像的鐵壁最後一次揮動,excalibur旋轉著擲出,萊希特伯爵沒能擁抱他的救主,就在猩紅死神的麵前,他的頭顱墜落。猩紅死神猛然的刹住,一把抓住了旋轉著飛來的重劍。


    熾天使們默默地相對,猙獰的鐵麵墜落,黑色的甲胄中,蒼白的男孩直視前方,眼神中一片空白。


    這就是神聖災難的本體麽?這怎麽會是神聖災難呢?猩紅死神怔住了,但他還是從導軌上摘下了沉重的巨型燧發槍,指向了那男孩的額頭。


    它的背後傳來了四衝程引擎的咆哮,古銅色的斯泰因重機破開庭院中的風雨衝入教堂,騎手以極其精湛的車技令它旋轉起來,橫在了西澤爾和猩紅死神之間。


    騎手緩緩地解開了身上的雨披,雨披下他穿著一襲白色的聖袍。在彌賽亞聖教內部,隻有兩種信徒會穿白色的聖袍,要麽你是剛剛入門的白衣修士,白色的袍子象征著你的稚嫩,要麽你已經至高至聖,登上了教皇的寶座。


    滿是淩亂短發的男人看了一眼滿地的屍體,點燃了一根香煙,隔著墨鏡的鏡片看了猩紅死神一眼,目光空闊疏離:“怎麽?不是見過麵麽,李錫尼副局長?”


    翡冷翠教皇親臨。


    “聖座!”長久的沉默後,猩紅死神單膝跪下。


    “辛苦你了,這裏的事情交給我吧。”教皇伸手推西澤爾的胸口,將這個早已昏死過去的男孩和整具甲胄一起推翻,“一切都結束了,就這麽結束吧。”


    此時此刻,金倫加隧道以西的海邊,白色的年輕人則放出了最後一盞懸空燈,看著它飄香茫茫的大海,最終燃燒著墜落在海麵上。“別了,騎士王……我想我會懷念你的。”他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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